叔丁

潛鳥偶爾在呼喚同伴，遠遠的，許是在湖對面。月亮掉在水中，白花花的，忽而破碎，忽而復原。你躺在帳篷里，怎么都睡不著。今晚的帳篷搭在沙灘上，睡墊很平。昨天劃了二十公里，夕陽下又游了一公里，晚上正該好睡。可你怎么都睡不著。你被那個陌生的鼾聲吵著。本來有熟悉的兩個鼾聲，和諧地就像常年磨合演練的二重唱，你早已熟悉。從千島湖，到阿岡昆，每個露營的夜晚，你都在這二重唱中入睡。可今晚忽然有了這不和諧的第三聲部，異常尖銳，像貓爪子一樣刺痛著夜色，刺痛著你的睡意。

你早跟同伴說，不要帶個不熟的人參加這次的皮艇露營，小時候爸爸媽媽不是常說不要與陌生人說話嗎？六歲那年，你總要走過一段鬧市去上學，你竭力抵擋著每個小販的叫賣聲，卻還是被那個漂亮叔叔給攻破了。他手里舉著一串紅亮亮的糖葫蘆，關鍵這個叔叔長得真好看，他說叔叔家里還有這樣的糖葫蘆。你被魔法定住跟他走著，直到聽到爸爸的一聲喊。那以后，你知道不能與陌生人說話，無論多好看的叔叔都不行。

天亮了，今天要劃二十五公里。這次是海皮艇露營，選擇了比較開闊的湖面，因為海皮艇的抗風能力比獨木舟要好。前面有一只潛鳥，獨自一個，不停叫喚，聲音猶疑，不會是在尋找丟失的同伴吧？你童心大起，開始模仿這只孤鳥的叫聲，他叫一聲，你回一聲。大概與小孤鳥來回對話了十幾輪，你忽覺嗓子癢，咳了一聲。小家伙一下子夢里驚醒，一頭扎進水中。只差兩米遠。你后悔莫急，轉而一笑，自己就是當年用糖葫蘆騙你的漂亮壞叔叔啊。

假裝潛鳥同伴不成，還是跟皮艇同伴聊天吧。一個剛從國內回來的同伴說起在國內的父母讓人操心，不是身體問題，是常被騙買保健品。她回去后好說歹說才幫著退掉一張三萬塊的按摩床，那一堆保健品就不知往哪里退了。除了保健品，家里擺滿的各種玉石玉碗玉獅子也沒法追錢了，房子沒被騙走還有地方住就已是萬幸了。另一位同伴馬上附和，說自己老媽不知買了多少保健品，一只冬蟲夏草花了好幾千，非蟲非草的，不過是個干蘑菇而已。你說國內騙子太多了，這里還好。退按摩床的同伴說這里也有殺豬盤，沒聽說某某年長的白富美傻名媛，前些日子就被盯上了，先加微信說崇拜敬仰，之后聊天，每天問詢，最后見面喝咖啡，幫忙理財，然后就攜款幾十萬逃得無影無蹤。好在這名媛被騙這點錢也不算啥，還寫了篇洋洋灑灑的公號文揭露這種殺豬盤，警醒同為白富美傻的同伴們。

你聽了笑笑，確實這種事情這里也有，你從不加陌生人的手機和微信，不是朋友推薦，才不會信，自己不是白富美，更跟傻貼不上邊。比如你這次找人裝修衛生間，這近六萬的花銷，如果不是朋友推薦，你怎會相信那個叫“糖葫蘆”的裝修公司呢。

說著聊著，聽到手機響動。這次的露營路線竟然有信號，本來該是遠離塵囂的露營，搞得還是藕斷絲連。你猶豫了一下，怕漏掉重要消息，還是拿起手機瞟了一眼短信，你被逗樂了：“我上次買的衣服是訂購的，忘記告訴你沒有網上鏈接了，如果你需要我把號碼推給你。”

這些人是到底怎么想的? 現在搭訕都這樣獨辟蹊徑了嗎？收到許多短信，或者張口說張醫生我的藥什么時候到，或者是李老師您介紹的書怎樣怎樣。他們以為你會上當去回短信澄清你發錯了我不是張醫生李老師，我也對你網購的衣服不感興趣，然后再回短信說發錯了，認識一下唄。這人是要發多少個短信才可以捕獲一個獵物呢？有個同伴說他有一次真的是閑得無聊，跟一個冒充老同學的殺豬盤玩兒了一下，絕不發個人信息，就漫天聊，結果人家把他拉黑了。哈哈，騙子也怕被騙呀。

邊聊邊劃，進入一片特別寬闊的大湖。不時還有潛鳥的叫聲從遠處傳來。預報說今天四、五點有大風，所以小伙伴們今天出發早，現在剛過三點就離下一個計劃的營地只需要一小時劃行距離。同伴們開始調侃，預報天氣是一個從來不準時卻從來不怕丟工作的行業，看看，哪里來的風浪。偶爾一兩艘機動快艇，估計知道我們是皮艇不是獨木舟，就稍作減速飛駛而過。快艇如果不飛那還叫什么快艇呢？湖水感應到了快艇的興奮，幾秒鐘后把這興奮化作波浪傳遞給我們的皮艇船隊，側浪一波又一波，我們以槳為支撐，在浪里沉浮，悠然自得，好不快哉。

有同伴問，你們覺得這里除了微信手機套近乎的殺豬盤，還有什么陷阱？你說，忽悠人買各種戶外運動設備算不算？自行車，劃船是兩大坑。買了休閑車，再看人家騎得更快就買路車，買了初級路車，又要買碳車碳輪電變速。買了休閑皮艇還覺得慢，又換了海皮艇。同伴們一起哄笑起來，說這自然不算，這是愿打愿挨，買了趁手設備，玩兒起來就更盡興。比如這次，你沒新買這條海皮艇，怎么能裝一周的露營物資，怎么可以一天劃這么遠呢。你說也是。新來的那個打呼嚕同伴說，其實這里房子裝修暗藏危機，很多老人被騙，裝修公司收了定金和材料費，或逃走或宣布破產，防不勝防。

所以一定不要找個誰都不知道、誰都沒用過的公司啊，你說。你說你現在找到一個非常靠譜的糖葫蘆裝修公司，是一個非常熟悉的朋友推薦的，她自己做了廚房非常滿意。你還知道這公司給另外幾個認識的朋友都做過的，地下室裝修，衛生間裝修，地板翻修，每個工程都很滿意。這樣才可以放心呢。正說著，你收到糖葫蘆短信說要訂材料，你馬上轉了錢過去。

頭上有黑云不知從何處飛來，越壓越低，下雨了，夾帶著越來越亢奮的風。同伴們關于沒風的調侃似乎犯了禁忌，大風提前到來。我們只剩下三公里的路就要到達下個露營地，大家趕緊閉了嘴開始專注劃槳。陸地上的風是通過樹的搖動來傳遞的，在水上，我們不必探看遠處岸邊的樹木，因為艇下的浪已忠實地傳遞了風的意愿。浪開始從右面襲來，你放松身體，讓下身隨著皮艇左右搖動，上身保持直立，把槳盡量插在浪里，起到支撐作用。沉浮自在，你開始有些得意，這比平靜的水面要好玩兒多了。劃船如人生嘛，誰喜歡平靜如死水一般的生活，翻些浪花才更有意思。過了一會兒，浪似乎開始拍打艇尾，艇頭向右偏去。你沒慌亂，把尾舵放了下去。但似乎只支撐了一會兒，艇頭開始執拗地向右偏，你趕緊踩左踏腳，又身體右傾做掃槳向左矯正方向。風浪似乎跟你較上勁兒，牽引著你的艇頭一直向右，你也執拗地加大身體右傾向左掃槳。可你右傾得多了那么一丟丟，皮艇也隨你一起翻到水里。你鼻子嗆了口水，趕緊從艙里鉆出來，追上差點隨浪漂走的皮艇。你練習過自救，只需把充氣槳漂吹起，就可以槳為支撐，爬上艇。可浪太大了，你把艇翻過來，卻沒法一邊扶艇一邊吹槳漂。“別著急，我來扶著艇。”一個同伴及時趕來，扶著你的皮艇，你不需自己的槳就順利爬上了皮艇。你這才定下神看清，幫你的正是那個打呼嚕的新同伴。這時另外幾個同伴也趕過來，你們繼續搏浪前行。

終于劃到營地時已是傍晚，雨停了，風也小了。太陽低懸在湖面，晚霞撒在湖上。那一夜的睡眠真好，雖然有三個鼾聲，卻像多年排練的三重唱一樣和諧，還有月光的伴奏曲。直到急促的電話聲把你驚醒。介紹你裝修公司的朋友問，你已經簽了合同轉了定金嗎？你說簽了連材料費都轉了呀。朋友啊了一聲，沉默了半天才又說：糖葫蘆跑了，聯系不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