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大概是要死了,好像是得了什么癌癥,癌癥的名字記不清了。癌癥嘛,都差不多,都是緩慢的死刑。
? ? 我的病房是四人間,我在靠窗的位置,別人的家屬來探望時我就看窗外的那棵樹,一棵頑強而骯臟的樹。
? ? ?眼淚,鼻涕,衛生紙,以及和消毒水味兒一樣無處不在的,家屬和護士臉上浮夸而真誠的帶淚的笑容充斥了我每天的住院生活。我以前總覺得電影很假,現在不這么覺得了,演員們臉上自我感動的笑容和我周圍人的笑容是那么相似,是電影太真還是生活太假?
? ? ? 說真的,我現在有點怕死了,這讓我感到羞愧而愚蠢。就好像,待宰的豬留戀屠宰場一樣。
? ? ? 我的家人們和別人一樣,帶著眼淚,鼻涕,衛生紙,以及浮夸而真誠的笑容來看我,只是眼淚和鼻涕太多了,也許是因為我是這個病房最年輕的人吧。我感到厭煩,扭過臉去看那棵樹,夏天明晃晃的日光照在樹葉上,顯得樹葉更臟了,臟的讓我惡心。
? ? ? ? 身邊的女人見我扭過臉去,以為我心里難受,遞給我紙筆,讓我隨便寫點什么,發泄情緒。還說了一句話,在抽噎聲中我聽不真切,隱約是給家人留點念想云云。
? ? ? 我心里很渴望寫點東西的,但不是為了別人,只是想看看自己在想什么,你知道人的想法瞬息萬變,很多時候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所以我想記錄下來,看看終日占據我頭腦的到底是什么。
? ? ? ?女人注視了我一會兒,見我沒有反應,就走開了。我聽她的腳步聲走遠了,我扭過頭去,床頭柜上擺了一個打開的筆記本,上面有些許撕過的痕跡,還有一支黑色水筆,很普通的樣式。
? ? ? 我感到短暫的失望,不過還是支起了身子,一直被壓著的后腦勺有點麻麻的。筆實在是太廉價了,我拿在手里幾乎覺察不出它的重量,好在出水順暢,讓我寫的字都很清楚。
? ? ? ?要寫什么呢?拿起筆后我發現大腦出奇的空白,甚至連一句詩都想不起來。不如先等等吧,看看什么時候會有靈感。
? ? ? 我的床頭柜上有兩個蘋果,幾根香蕉和一些我沒吃過的零食,這些東西的顏色都很艷麗,但總給我一種霧蒙蒙的感覺,也許,在這個病房里,一切都是蒙了塵的。
? ? ? ?我很久沒照鏡子了,鏡子在床頭柜的第三個抽屜里,一彎腰就可以拿到,但我不想拿,我不想再為別人精心打扮一副皮囊了。鏡子應該已經落灰了吧?現在照出來的我應該也是霧蒙蒙的,呵,又在為自己找借口了,自己身上的塵土,關鏡子什么事?!
? ? ? ?我旁邊的病人一副焦急的樣子,我知道他在焦急什么,不是因為我能掐會算,是他經常如此。
? ? ? ?我看了看表,九點半了,該來了。我還沒來得及把頭轉向門邊,門就開了,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走進來,沒有眼淚和鼻涕,他干脆的打開公文包,從里面拿出一沓紙,然后和病人把頭湊在一起低聲交談。
? ? ? ?看著兩人緊鎖的眉頭和不斷蠕動的嘴唇,我感到可悲而可笑。那個病人,已經和我一樣得了必死的癌癥,卻還在為工作忙碌,壓榨自己的最后幾滴心血。難道他還抱有被治愈的幻想?還是工作的習慣太根深蒂固?無論哪種,可悲而可笑。
? ? ? 我沒生病的時候,時常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閑逛,從早到晚地閑逛。清晨,人們急急忙忙地走過街道,趕著去上班,臉上神色疲憊,又帶著隱隱的驕傲。我有一個荒謬的想法,工作的人們是牲畜,公司是一個屠宰場,只不過它割下的不是肉,而是人的意識。人們聽著祖輩的蠱惑,心甘情愿地奉獻自己的意識,以此換取營養自身的物質,并引以為榮。不信?你看那黃昏中的人們,吃飯時高聲談笑,而工作了一天的那個人,聲音更高幾分。
? ? ? ?我對面的那個病人,是個富二代,二十八、九歲的樣子,臉上幾乎沒有歲月的痕跡,倒有幾分縱欲過度的蒼白。他剛來的時候,隔三差五就有人來看他,嘰嘰喳喳的說話聲招來了護士長。對著護士長憤怒的臉,他依舊是玩世不恭的樣子,問護士長的年齡,是否結婚等等。等到護士長離開,他還要對著背影大喊一聲:等我出院了和你約會吧!護士長扭過身來,是憐憫的眼神。
? ? ? ?三個月以后,沒有人來看他了,他裝作不經意間看向門口的眼里充滿了失望。興許是為了排遣寂寞,他開始跟我說話,過了幾日,也不與我說話了。一個人捧著手機聊天或是看視頻,不時發出夸張的笑聲。又過了幾日,手機被他扔到了一邊,他毫不掩飾地直盯著門口,掩飾了許久的落寞蔓延在他臉上。我有些可憐他,想安慰他幾句,但終是找不到合適的話。
? ? ? ?我斜對面的病人是最早來的,他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畫家,每天不是看著窗外就是畫畫。他的畫并不美,盡是灰暗的色調與雜亂的線條,但我很喜歡,畫里掙扎的希望讓我著迷。
? ? ? ?我經常下床去看他的畫,他并不理會我,依舊自顧自地畫畫。有一次,我看完一張夜晚的大海的畫以后,鬼使神差地對他說了一句話:你會找到愛的。他抬起頭愣愣地看了我一會兒,又繼續畫畫了。過了幾天,他送給我了一幅畫,畫上是一個穿著病號服的小女孩倒在血泊里,眼里映著星星,我很喜歡那幅畫。
? ? ? 現在天色已經暗了,人們都走向了食堂,周圍靜悄悄的。我不想吃飯,我的味覺已經不那么靈敏了,吃什么都一個味道。
? ? ? 外面那棵樹被晚霞蒙上了一層紫色,比平時好看了許多。其實清晨和日暮時的景色差不多,都是朦朦朧朧的,只是日暮時萬物的陰影更濃郁。
? ? ? ?隨著時間的過去,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窗外的樹變成了一個黑色的剪影。病房里的人都回來了,默默地,沒有人說話。
? ? ? 我想,這個住著癌癥病人的病房是最接近天堂的地方。每個人都摒棄了世俗的虛偽,忘我而真誠地度過著每一天,對同類抱著巨大的善意,臉上是健康的人少有的平靜。
? ? ? ?我倚靠在床頭,閉著眼感受晚風的吹拂,帶著草木味兒的風溫暖而柔和,像媽媽的撫摸,那種,我再也感受不到了的撫摸。
? ? ? 費力的呼吸讓我明白我已時日無多,過不了多久,這張床上又會躺上別人,他的家人也會像我的家人一樣前來探望,他也許也會想要寫點什么,想支起身子感受一下晚風,說不定是與我一樣的姿勢與角度,遠遠看去,仿佛窗邊的身影是永恒的存在,仿佛我從未死去,抑或我從未活過。
? ? ? 我注視著窗邊的月亮睡去了,又在天邊微亮的時候醒來,我忽然知道我要寫什么了,我打開臺燈,從抽屜中翻出紙筆,鄭重的在第一行寫下了兩個字“遺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