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病房

人不能得知時間的秘密,它只會一點一點展露,以顯示命運的全盤控制及最后的無情等候。某天,身體里的定時鬧鐘突然自動爆鳴,提醒察看自己的人生。

——《夏摩山谷》


1

護士和醫生推開門時,我正側臥在挨著門的病床上,指尖在手機上緩緩滑動,幾則關于疫情的新聞就這么看過去了。隨著女醫生和護士抬腳進門,我“騰”地一下從被窩里鉆出,坐直了身體,像做了什么虧心事一般,捏緊手機放到腰間的被子上,下意識揉揉干澀的眼睛。

“你媽人呢?”醫生瞧著我旁邊那張被子凌亂、空無一人的病床問道。護士聽見廁所有動靜,走過去看了一眼,醫生也跟過去。

“這是在干什么?”醫生和護士其實已經看見我媽在干什么了。

“她媽在洗拖把?!弊o士的聲音稍微大了些,像是確定我媽在洗拖把這件事一樣,要故意說給我聽。

“你來洗拖把??!”醫生側轉過身,語氣里是毫不留情的批判。而作為女兒的我依然一動不動,沒有絲毫要下床的意思。

大約一分鐘后,廁所里湍急的水流聲停止。我聽見拖把被掛在墻上的聲音、積水快速落到瓷磚地板上的滴答聲、廁所里我媽沉重緩慢的腳步聲。拖把已經被她洗完,但那些聲音還異常清脆地一遍遍重復。

“我跟她說了,讓她放在那兒,一會兒我來洗?!蔽业膬刃氖怯行呃⒌模坪跻稽c也不強烈,甚至可以說非常淡,非常淡,淡到我幾乎不認為自己需要羞愧。

2

自從轉到11層的隔離病房,我像只泄了氣的皮球,變得懶怠,甚至有些無所謂,完全不像她剛住院的前三天那樣,焦急,緊張,殷勤,對她呵護有加,時刻關心她的身體狀況和心情。我再也沒有對我媽輕聲說“小美女乖”“別怕別怕”“不痛不痛”這樣安慰孩子式的話,取而代之的是簡短的“嗯”“還沒”“我去買飯了”以及長時間的沉默。

最近兩三天,她需要輸液的次數越來越少。早上八、九點開始注射藥液,消炎、護胃、補充能量和營養,一直持續到十一、二點結束。護士按時來取走輸液管,只把針頭留在她那已經腫成肉包一樣的胖乎乎的手上。因為針頭還留在肉中,她不可以自由揮動自己的手和手臂,稍不注意就會有銳痛感。她是對疼痛特別敏感的體質,這是我第一次知道。

她害怕疼痛,生活卻一直帶給她傷痛。為了愛情,她放棄穩定的工作,放棄自己至親的人,放棄自己在原有的生活圈子累積的一切,毅然跟著我爸來到城里,顛沛流離。我從來不清楚——曾想過要問但沒有多少收獲,年輕時的我爸究竟給予過她怎樣的愛情與對婚姻的幻想,我只知道,這幻想在我七歲還是八歲那年就徹底破滅了。

一場車禍,讓曾經才華橫溢、驕傲自滿的男人成了半植物人,妻子不甘于命運的不公,硬生生將他從床榻之上拽起,用一條長毛巾綁住自己和半身不遂的丈夫,日復一日堅持練習行走,終于讓他能夠自己走路、吃飯、洗澡……但是肌肉的壞死導致他徹底失去承擔家庭重擔的能力;意志的退化更讓他沾染酗酒的惡習。就這樣,他因為自己的自負和不好的命運,成為她此后二十多年生活里無法卸下的沉重負擔。

她那么向往穩定,那么努力地承擔生命里逃不過的責任,那么認真地絕地求生,生活卻給了她一個又一個波折。長年累月的過度操勞,讓她的身體在我背井離鄉工作后的第二個春節亮起紅燈。這個春節,又恰好趕上了百年一遇的全球大疫情。

3

吃完午飯,母親坐在床上撥通一個號碼。

“你在干什么?聽你這樣兒好像是在睡覺沒有做飯吃?”從她的詢問中,我辨別出是在和昨晚剛剛解除隔離的我爸通話。

“你怎么說話口齒不清?我看你是又偷偷喝酒了!你說,是不是又喝酒了?”

“哪里,哪里喝酒……”電話那頭,爸的回答是意料之中毫無新意的答案。那場車禍之后,他說話就變得結巴含糊,喝酒之后更是語無倫次、發音困難。

有關“喝酒”的對話是我在過去十多年的人生里,從她和他嘴里聽到的頻率最高的對話,對話往往是這樣展開的:

媽:“你是不是又喝酒了?”

爸:“沒有,沒有喝酒!”

媽:“還說沒有,我聞著這么大的酒味兒,你還敢說沒有……”

爸:“我沒有,喝酒!”

她的提問和質疑都是這樣開頭,幾乎沒有新鮮的、不同句式的開場白;他的回答和否認也從來都是這樣“斬釘截鐵”,寧死不認。在這樣“無聊”的對話之后,是我媽像偵探一樣找出證據——類似于少了多少兩的白酒(家里有個多余的電子秤,每次家里因為其他需要而買了白酒,我媽就會先精準稱量,以防我爸耍賴)、爸每次偷喝酒之后說話就更加口齒不清、走路搖搖晃晃甚至直接昏倒在地等等癥狀——然后用無懈可擊的邏輯推理把我爸的矢口否認粉碎。但這樣的粉碎毫無效果和意義,它淪為這個家庭里一直以來無法改變的鬧劇。至于什么時候能改變,這兩個年邁的男女和年輕的我似乎都沒有正經地奢望過。

讓家里兩個女人無奈的是,他糟糕的身體狀況是不允許他“偷喝酒”的,車禍和年輕時自學中醫不精導致藥物中毒兩帶來的損傷逐漸讓他只要猛灌“地下酒”(非明目張膽,或者說有正當理由的飲酒),身體立即便會出現糟糕的反應:吐字困難、走路漸漸失去重心、倒在地上起不來、意識不清楚……這一系列糟糕反應的后果就是需要別人給他收拾爛攤子。這個收拾爛攤子的人大多數時候是他的妻子——也就是我媽,有時是借住在家的侄子——也就是我表弟,嚴重些的時候便是他的弟弟。至于他自己,從他一次又一次“喝地下酒”的行為來看,應該對自己給別人造成的麻煩和苦難沒有絲毫的感覺。

4

扯了這么多,有些扯遠了,還得回到那通電話。她打通電話時,他剛剛解除觀察隔離,而他被隔離觀察的原因恰與“喝地下酒”有關。

距離那通電話兩周之前,我爸還是這個三口之家里唯一的一個自由人。我媽因為宮頸方面的嚴重患病在大年初三的中午住院接受治療,因為病發突然,異常嚴重,更不幸趕上肺部有不明原因的感染(后來經過專家會診確定沒有感染新冠肺炎),住院部為了保險起見將她從普通急診病房轉到了隔離觀察病房,我作為唯一有能力和機會照顧她的人也同樣被隔離起來。

轉入隔離病房的前兩天,她剛開始適應那至為“殘暴”的治療過程。在胃管、尿管、晝夜不停的輸液、禁食以及孤獨、恐懼的多重折磨下,她依然擔心著孤身一人在家的丈夫。

“我猜你爸爸一個人在家肯定偷偷找酒喝。他肯定會憋不住喝酒的,他現在不知道多精明,我得跟搞偵查一樣防著他……”她對我說這番話的時候,臉上是疲倦而“得意”的神色。說完,她讓我把床頭搖高一些,讓她稍微能坐起來。她笑著說,坐起來能感覺稍微舒服一些。我幫她找來電話,撥通了我爸的電話,隨后幫她去清洗和更換儲存胃液和尿液的便盆。在廁所里,我又一次聽見了那熟悉的對話:

“……你怎么說話混混吞吞的,是不是我們不在又偷偷喝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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