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米炊能白,秋葵煮復新
北方的米飯是蒸出來的。
蒸米飯不是簡單的事,水深,火候,時間,半點差了都會影響口感。米淘洗干凈,水里煮的半熟,然后用笊籬撈出來,放到盆里,再蒸,這樣做的米飯,飯粒散,飯有嚼頭,最重要的是米湯仍在,飯前喝一口,綿軟柔滑,開胃,吃好了再喝上一口,原湯化原食,養胃。
我最喜歡的食物就是米飯,我還記得小時候背杜甫的《茅堂檢校收稻二首》:稻米炊能白,秋葵煮復新。誰云滑易飽,老藉軟俱勻。
我問父親這詩講的啥?父親解釋說,杜甫的意思是這剛打下來的米是泛著黃的,但是煮成米飯后就變成白色了,秋天的葵瓜子只有經過熬煮才會顯得飽滿,就和人一樣,命運給了你艱難,但同時也讓你成長。
"再吃一碗?"
“嗯!”
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
每到了三九寒天風雪夜,父親就會準備一桌涮羊肉。
羊肉做法雖多,但涮羊肉可為其中一絕。羊肉天生麗質,最適合拿來清水出芙蓉。涮羊肉所用的羊最好是草原上放養的寒羊,散養長大,不圈起來,吃青草喝泉水,好比沐浴齋戒,草原上的羊沒有膻味,因為草原上有野蔥,羊吃了野蔥,自己把味解了,天冷了,去牧民家里挑羊,冰清玉潔,好比皇帝選妃。
小時候一到冬天,我最期待這口,經過父親精挑細選上桌的羊肉,片薄如雪,鮮嫩如蕊。拿白水一過,不添加任何調料都能有獨特的肉香溢出來,晶瑩剔透的。涮羊肉也是門技術,筷子夾住一片,沸湯里一滑,涮的不老也不生,沾上點韭菜花,入口即化,風雪夜里咬上一口,留下人類靈魂最后的節操。
我得宛丘平易法,只將食粥致神仙
夏天是個養生的好季節,養生,吃粥再好不過了。陸游就曾說過:世人個個學長年,不知長年在眼前。我得宛丘平易法,只將食粥致神仙。
煮粥有一個六字真言:浸、開、火、攪、油、分。
浸指的是煮粥前的米要用冷水泡上半小時,讓米粒漲開,這樣熬出來的粥酥,口感細膩。
開指的是必須用開水煮,真正的行家里手都知道,冷水煮粥鍋底糊。
火指的就是火候,旺火開路,煮至鼎沸,再用文火慢熬,香味自此而出。
攪指的就是攪拌,攪拌的目的就是讓粥“稠”起來,稠可不單指得粘稠,更是要攪的這米粒顆顆飽滿,粒粒酥稠。
油指的就是食用油,講的是個滑,文火煮粥的時候,滴入少許色拉油,出鍋的時候,這粥就像是樹木間落下的光一般,晶瑩剔透,入口時更是別樣鮮滑。
分指的是底、料分煮。粥底是粥底,輔料是輔料,要分開煮,分開焯,這樣出來的粥,清爽不渾濁,一口吃下去,好似自作清歌傳皓齒,雪飛炎海變清涼。
配飯的菜講究的是一個鮮淳肥厚,是宮門華府的狀元,配粥的菜講究的是個爽脆清口,是方巾闊服的秀才。夏天吃粥就要吃個清淡,正所謂粥菜清鮮,過好夏天。
夏丏尊老先生說他當年會弘一法師。法師吃飯只就一碟咸菜,還淡然道“咸有咸的味道?!惫貌徽摱U法佛意性,只這一句話會心不遠。吃粥配菜,本來就越咸越好,得有重味——這點和下酒菜類似。所以下粥時吃新鮮蔬菜不大對勁,總得找各類泡腌醬榨的入味物事。
母親腌辣菜疙瘩和咸鴨蛋可謂是一絕。辣菜疙瘩是我家鄉的叫法,外人多叫大頭菜或是辣菜。腌辣菜講究的是兩層菜,一層鹽,洗好后的辣菜放在小缸里,按著兩層菜一層鹽的擺法擺好,然后倒水。水不是普通的水,而是用白酒、紅塘、花椒、八角沏出來的水,倒好水,蓋上蓋子,悶上三個月左右就能吃了。辣菜本來脆,腌了之后多了韌勁,剛中帶柔,口感絕佳。夏天的晚上,白粥配上辣菜絲,男人吃了會沉默,女人吃了會流淚。
母親做咸鴨蛋的手藝多是從我姥姥手里學的。姥姥的咸鴨蛋是鄉里一絕,從兒女離家成婚以后,姥姥養的鴨子下了蛋就一個都不賣,全都攢著做成咸鴨蛋,到了夏天每個兒女都有,每家一份,誰都不少。咸鴨蛋又叫咸杬子,也叫青果,母親深得姥姥真傳,腌好的咸鴨蛋外觀圓潤光滑,切開了色細油多,蛋白柔嫩,稍咸,蛋黃多油,鮮紅。小的時候總是喜歡吃黃不吃白,拿蛋白去交換母親的蛋黃。后來長大了,發現蛋黃油重,單吃過膩,不搭配著蛋白吃不出蛋的香。蛋黃蛋白挖出來散在白粥上面,白粥如天,蛋白如云海,蛋黃如曉,可謂是拂曉云布色,穿浪日舒光。
就這樣,就算一整個夏天都不食葷,也不會覺得嘴淡,清清爽爽的夏天過去了,到桂花飄香、稻穗低垂,那就是秋天了。
人活一世,可以簡單,但要細致,就像這清粥小菜咸鴨蛋,每一樣都是家長里短,但是每一樣都不能含糊,粥要細細熬,菜要慢慢腌,蛋要混著吃,可以選擇簡單的生活,但一定要活的精致。好的食物就像好的身體,它從不騙人。
獸爐沈水煙,翠沼殘花片,一行行寫入一碗面
正所謂,出門餃子進門面,每次回家,一碗熱面早早就擺上了桌。父親曾說,吃面,講究的就是一碗湯頭,湯與面可謂是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父親的湯頭是在家里的土灶大鍋上熬出來的,他說只有這樣才能釋放食材雄渾的鮮味。牛肉要選牛腩,牛腩要選坑腩,這塊肉,筋、瘦肉、油花,全齊了,做湯頭再適合不過了。肉在做之前要先在水里泡夠時數,否則肉里的血出不來。蔥姜肉倒進鍋里一起煮,期間要撇沫子,煮沸焯至半熟,出鍋再用蔥姜和家里釀的豆瓣醬一起爆炒,炒完后再煮,一直煮到肉皆膏腴,鮮甜可口為止。配上父親做的手搟面,可謂是鮮香得體,繁花似錦。每次出了遠門回家,胡嚕胡嚕的來上一大碗,一路的顛簸化作一縷煙,全飛到九霄云外去。
如果可以,每年離家,我都想把姥姥釀的蜂蜜,父親熬得羊湯,故鄉的明月夜,庭前的穿堂風,皮囊里的元玉漿,瑞雪中的梅上霜統統裝上行囊全都帶走。好讓我苦了有蜜嘗,冷了有羊湯,思鄉有明月,燥熱有涼風,愁腸有玉浮梁,歸去有臘梅香。
都說世上有四大美味,走獸蹄上筋,飛禽掌中寶。游魚月牙肉,甲魚裙邊料。它們每一樣都無與倫比,每一樣都直擊靈魂,而此刻我最想吃的,還是父親等我歸鄉下的那碗面。
父親的愛,不語殷勤不語笑,遮卻風雨遮卻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