梔子花,開在清澈的水邊,出奇的潔凈和素雅,裝點我此刻的心事。
這是夏日送給我的一份厚禮。我一直喜歡白色的花朵,白百合,鈴蘭,梔子,白繡球,茉莉,廣玉蘭。過于艷麗的花,我不喜歡,也許是精神世界追求潔凈的一種體現。此刻,它們都隨節令遠行了,惟有梔子花還守候在這里。我相信,它是在等我。梔子花與我一樣,知道夏的脾氣,它不嬌艷,不媚俗,貞靜,端麗,有一種滲透靈魂的清香,馥郁而執著。你走出很遠了,一陣清風吹過,香氣又飄了過來,癡癡纏繞,令人迷醉。
想起畫家徐悲鴻說過的話:“好的畫家,一定要一意孤行”。面對繪畫,他一味任性,只忠實自己內心的感受。我懷疑,徐悲鴻是不是從梔子花的秉性中得到神示。然而,女子遇到了一見傾心的愛情,何嘗不是如此啊,江邊守望的男子怎會知道。
說的不是人,是蘆葦。
蘆葦站在江畔,一叢叢,隨水而動,隨風搖曳,詮釋著一位男子紛亂的美好。少年時,我一直不知道《詩經》里的“蒹葭”,是什么樣的植物,原來便是水邊一叢叢潔白花絮的蘆葦。“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詩經》里的蒹葭伴隨著男子的思念而來,伊人遠去,留下一個優雅的幻影。可是我不知。我不知道,他是否知我?
把人比喻為葦草,不是我的發明,是布萊士?帕斯卡爾(Blaise Pascal ,1623-1662,法國數學家、物理學家、思想家)。他說,人只不過是一根葦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東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葦草。意思使人具有兩重性。自然的人脆弱、空虛、氣節,一口氣、一滴水、一束光,就足以致人于死命;社會的人理智、感性、需要愛,縱使宇宙毀滅了他,人卻仍然要比致他于死命的東西更高貴得多。因此,人既不是天使,又不是野獸;但不幸就在于,想盡力表現為天使的人,卻最終表現為野獸。
黃昏的漢江畔早已沒有野獸出沒,只有飛鳥。
此刻,夕陽將余暉灑在江面,半江瑟瑟半江紅,宛如一匹絢麗的綢緞。江水沉靜如夢,有幾只白鷺在水中覓食,碧波里映著它們雪白的身影,有時候飛累了,就三三兩兩在裸露的沙灘上漫步。有時會依偎在一起,相互梳理頸上的羽毛,如一對戀人。
江對面,停泊著一葉孤舟,講述著一個漫長的等待。從山寒水瘦,等到碧潮滿滿,等待的人一直沒有來。來的是白鷺,不知是不是要慰藉這夏日江岸的孤獨。
江面劃來一只小船。不知是要為孤舟作伴,還是慰藉那個太久的等待。總之,白鷺來,小船就來了;小船來,江面就變了。漁人頭戴著斗笠,站在船頭,不慌不忙,悠閑地搖著船槳,節奏不快不慢。晚霞將漁人染成了金色,也將小船染成了金色。船后蕩起層層的漣漪,人仿佛游在畫中一般。
黃昏時候,我在江畔散步。人到中年,腳步也慢下來了。
江畔的小路曲折蜿蜒,沿著江岸伸向遠方。遠山如黛,近樹繁花,晚風清涼。路旁種滿了香樟,銀杏,桂花,還有一棵高大的合歡樹,正是花滿枝椏。那是我最喜歡的花。它使我回到故鄉的小院,回到那棵合歡樹旁。記憶著陸于一個夏日的午后,微風吹拂,蟬鳴陣陣,粉紅的花兒落了一地,一朵朵絲線般的花瓣伸展著,如同一朵朵花傘。這時,白發的祖母就會喚我,娟,快去撿花吧,曬干了給你泡茶喝,可以消暑去火。那是我此生見過最美的花。因為,它是故鄉的花,祖母的花,我的花。
一株香樟樹,從冬天走過來,立在水邊,如一位守望的男子,凝望著滾滾東去的漢江。香樟樹在春天里只要新葉初生,老的葉子就漸漸泛紅了。一片片紅葉飄落,像一葉小舟,駛向夏日的深處。樹上有幾只不知名的鳥兒鳴唱著,清脆的聲音回蕩在水邊。一抬頭,就看見長著金色尾巴的鳥兒,忽閃著雙翅,輕靈地掠過樹梢。
不遠處,頭戴草帽的老人,推著割草機,在給草坪除草,空氣中彌漫著青草濕潤的芬芳。我喜歡青草收割后的味道,我相信,那就是春天里萬物生長的味道,植物生機勃勃的味道,還有著一種清新、濕潤的美。收割后的青草,堆積在草坪上,一群五六歲的男孩看見了,歡呼著撲向碧綠的小山,將堆起來的草灑了一地。老人大聲訓斥著他們,孩子們嬉笑著跑遠了,不一會,又聚集在草堆前狂歡,如一群趕不走的小麻雀。
往回走,又是梔子花。季節沒變,我卻經歷了一個輪回。
落在草地上的梔子花瓣,如一只只白色的小船,停泊在翠綠的湖面上。有幾只黑喜鵲,伸著長長的嘴巴,叼起一片片花瓣,飛遠了,把小船留在江邊。
(摘自李娟散文《夏日意象:鮮花與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