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到阿公時,他正在山間撿柴火。高高的柏樹林密密挨挨地生長著,溫煦的陽光透過樹林間的縫隙像舞臺的聚焦燈似的打在阿公身上。四周靜悄悄的,風吹過時,旋起了幾片樹葉,伴著阿公踩著樹葉發出的“沙沙”聲,就像一曲悅耳的音樂,動聽極了!我路過時,看著這樣一幅畫面,聽著這美妙的聲音,內心竟生出從未有的平靜和寧和。我走上前去,幫著阿公拾柴。阿公年紀已大,卻很健談,他跟我聊起了年輕時候的故事......
民國三十二年十月二十日(1943年)
“嗶嗶啪啪”的鞭炮聲從偏僻的小山村里響起。我叫黃漢,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鄰村的秦佳帶著她的小牛嫁給了我。這年頭,大家的生活都不容易,我家里什么都沒有。走入這間三十來平米的石頭房子,空空蕩蕩,只有一個新砌的灶臺孤零零的立在那里。進到里屋,一張半舊的小木床靠在西南角的床邊,這還是我哥被抓壯丁后留下的?,F在就給我用了。這間石頭房子是在鄉親們的幫助下花了差不多一年的時間造起來的。我望著家里的新瓦房,心里暗下決心,就算日子再不太平、再艱難,只要我勤勞肯干,日子一定能過好的。
這時秦佳踩著她的三寸金蓮,牽著小牛羞答答的向我走來。鄉親們在旁邊起哄,一個個拍掌叫好,喊著:“新娘子,新郎官!”我紅著臉,走過去扶著秦佳,踏著臺階跨入了我的新瓦房。
秦佳勤勞能干,在家養雞,喂豬,織布,收拾家務。我砍柴,挑水,帶著小牛在地里翻土,耕種。這樣的日子一晃大半年過去了,秦佳的肚子也慢慢大了起來。我要做爸爸了,雖然孩子一出來就多了一張嘴吃飯,但我還是忍不住期盼,希望早點見到自己的孩子!
民國三十三年四月十三日(1944年)
天空陰層沉沉的,灰灰的云團一堆堆的擠在空中。我在地里干活,大汗淋漓。村口忽然來了十幾個官兵。我急忙躲到田埂旁邊,可是還是被他們看到了?!罢咀?!”我耳朵上方響起一聲槍響。我愣住了,就像木頭人一樣一動也不敢動。就這樣我被他們抓去充了壯丁。
我被抓到了縣里大院,那里已經有幾十個人。有些人捆著手,有些人則可以自由的走動。到了晚上,我悄悄的問邊上的人:“你是怎么被抓進來的?”“我也不知道,就這樣稀里糊涂的被抓過來了!”我看他不愿多說的樣子,轉身問了另一個長滿胡子的壯漢?!拔沂亲栽高^來充壯丁的,反正這年頭在家里也吃不飽,不如就在部隊里當兵。還有我哥被日本人殺了,我要報仇,就來了!”壯漢氣憤難當。我聽他這么說,心想,反正我已經被抓過來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想到這里,我躺在邊上的稻草堆上睡著了。
接下來,每天都陸陸續續的有人進來,照樣是有些被抓過來,有些則是披紅(自愿)過來。我們一天就吃兩頓飯,就是一點稀飯漂點菜葉。那稀飯稀的都可以照臉了。我每天都吃不飽,肚子餓得咕咕叫,只有把褲腰帶勒了又勒。有幾次,我還偷偷的在地上畫餅,看著餅流口水,想象自己真的吃上了大拼,那個美味??!
這樣的日子過去了大半個月,院子里大概有百來號人。這天,有個軍官模樣的人過來通知我們說:“明天你們就出發去江西營里訓練!”我們聽了都沉默不語。對于未卜的前途,我的心里忐忑不安。一夜無眠。
次日清晨,天蒙蒙亮,濃濃的霧氣籠罩著大地。幾個人進來把我們都叫了起來,“趕緊,趕緊,動作快點,要出發了!”我們急急忙忙排好隊伍,等候長官的命令。長官點了人頭,就讓我們出發了。
沿著彎彎曲曲的山路,兩旁荊棘叢生。偶爾有幾只鳥從我們身邊穿過,飛進樹林,發出“撲棱,撲棱”的聲音,很快就恢復平靜。我們一行人沉默不語,只顧著趕路,大部分人的鞋子都磨破了,有的腳底起了水泡,有的已經磨出了血。我稍好一些,常年在地里種地,我腳上早就長起了厚厚的繭,磨出一層厚厚的皮,這就像一層保護膜,我的鞋雖然破了,但是腳還是好的。只是走了太長時間的路,腳有些酸痛。最近路上還是不太平,有可能碰上日本兵。我們專挑一些崎嶇僻靜的小路來走,我總感覺在山林里繞來繞去,不知何處是盡頭。
長時間走路,加上沒有什么吃的東西,很快有些人支撐不住,倒了下去。這天晚上,我們在一個樹林里停下來,稍作休息。我累的不行,又餓又渴,就到旁邊小溪里喝了幾口水,小溪邊上有幾個紅紅的野刺莓,晶瑩剔透,閃閃發亮,我一把抓下,仍進嘴里,吞到肚子里。也顧不上手被刺莓扎出的血印子,一根根小辭扎進在手心里,就像我抓了一把小芝麻粒。這幾個小刺莓不可能喂飽我的肚子,但至少算是吃了點東西。我困勁上來,靠著邊上的石頭就睡著了!
不知什么時候,我被一陣尖銳的槍聲驚醒了。我環顧四周,看大家都在集合,立刻掙扎的爬起來跑的隊伍后面。帶隊長官的對我們說:“剛才有兩個人想逃跑,被我們打死了。你們如果誰想跟他們一樣,就逃跑看看!”邊說邊指著躺在遠處的尸體。我的心里害怕極了,這是我第一次直接面對死人,面對死亡。死亡的恐懼,緊緊的包裹著我,幾乎昏厥,理智有告訴我要堅持,無亂如何都不能倒下。
我們繼續趕路,看著那兩俱尸體就這樣拋尸野外,無人理睬。我的心里說不出來的滋味。雖然我并沒有逃跑的打算,但我希望自己能挨過饑餓,能走到目的地。
大概一個月的時間,我們終于到達了江西某營地。到的時候我們一起過來的人就剩下三分之二了,有些在路上累死了,有些餓死了,還有就是逃跑被打死了。我看了看這個營地,地方還是挺大的。有幾十間房子,聽說有一千來人,整整三個連。我們被領到一間黑瓦石頭墻的屋子前面,我往里瞧了瞧,屋子的兩邊是兩排大炕,中間是一條過道。士兵讓我們休息就走了。我深深吁了一口氣,就像終于撿回一條命,沾著床鋪就睡著了。
“嗚...”我被一陣尖銳的警報聲驚醒,連忙從床上跳了起來。其他人也紛紛起來,一個士兵跑進來大聲喊道:“起床,集合!”我們來到院子里的一塊空地上,看到很多人已經在練習。跑步的跑步,練拳的練拳,打槍的打槍...... 一位五十來歲,身材魁梧的長官對我們說話:“這里是某師某營地,我姓候,是你們的師長,從今天起你們就是這里的士兵。你們要刻苦訓練,為國殺敵!”聽著這些話,我連日來七上八下的心忽然振奮起來,好像終于有個支點,有個地方落定。
我們每個人都發到了一套軍裝。我被編入步兵連,分到了一把79式步槍。一換上新軍裝,拿著步槍,我一下來了精神,雄赳赳氣昂昂,心想能殺日本鬼子,就算是被抓來的,那也沒什么。
我在部隊里認真訓練。有一天,忽然腹痛難忍,我以為是吃壞肚子,連著去了幾趟茅廁,但是并沒有好轉。我臉色發青,嘴唇發紫。旁邊的同志看我的樣子,趕緊把我扶到炕上。聽說那天像我這樣的有好幾個人。我有氣無力的躺在床上,望著屋頂的瓦片,想起在家的秦佳,我的眼淚忍不住刷刷的往外流,我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回到家鄉,這輩子還有沒有機會見到秦佳。
接連幾天,像我這種情況的人越來越多,營里也請了很多醫生來看,但都沒有起色。后來,師長請了當地一個很有名望的老中醫,用生姜煎豆腐給我們吃。情況才有所好轉,我的病也慢慢好起來。
經過一段時間的訓練,我的槍法已經百發百中。正巧師長親自考核:
“誰能將掛在十米外的十個瓶子全部打碎,我就認命他當我的勤務兵!”我蠢蠢欲動但又有些膽怯,轉念想著這樣的機會不多,而且我不知道什么時候就要上戰場,隨時可能丟了性命,還怕這個?于是就自告奮勇上去了。
我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中,拿上步槍站在了指定的地方。
拔槍、上膛、開保險、瞄準、射擊、命中......
我連開十槍,十個罐子全部破碎。
我從此當了師長的勤務兵。其他方面先不說,當了勤務兵,至少每天可以吃飽。在這個混亂的年頭,能夠吃飽,我很滿足。
在訓練幾個月后部隊從江西出發經浙江湯溪,建德,麗水,遂昌在汾水縣與日軍遭遇發生戰斗。這是我參加的第一次戰斗,印象還是很深刻的。
在汾水縣的山路上,前方偵察兵報告說發現日本兵。連長讓我們隱蔽。我們迅速躲進路旁的草叢里。我發現日本人數并不多,大多是幾個日本人帶一些中國漢奸。連長一聲令下,我們便發動攻擊,沒一會兒日本兵便潰不成軍,舉著白旗投降了。
1945年8月15日
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我們全部歡欣鼓舞,為此部隊還多發了一個月餉銀。
抗日戰爭勝利后,部隊在長江南駐扎,后赴蘇北如皐受傷,當時我的腳踝處中了一槍后被新四軍俘虜。遣回路上在蘇州經國民軍醫院治療。腳傷痊愈后,就隨國軍部隊北上東北,在勝利亭被俘參加八路軍。
加入八路軍后,我被編入沖鋒隊,每次舉著紅旗只管往前沖,打了好幾次勝仗。有一次,部隊發了兩個手榴彈給我,戰場上我就沖鋒在前,一個個炸彈在我身邊爆炸,我的耳邊全是子彈聲,吶喊聲,我的頭上中了一槍,獻血直流,我的眼前一片紅色。我暈了過去,后來戰友告訴我幸虧子彈偏了點,才撿回一條命。
在醫院的時候,我認識了一個福建兵叫羅強。他的左手中了一槍。我們都算是南方人,平時比較聊的來。這天,羅強又跟我聊起家里的事。
“要不我們一起回去吧!”,羅強提議道,眼睛直直的盯著我,帶著渴望。
“我想等戰爭結束后再回去,那時部隊會送我們回去!”
“你知道戰爭什么時候結束?你我都負傷過,這時候跟部隊請假回家最好!”
“可是這兵荒馬亂的,我們又在東北,離家十萬八千里,我們怎么回去?“
“沒關系,只要我們有信心,路上互相照顧,就一定能回家!”
“可是我身上沒錢,我算過,回到家里,一個人至少要二十塊銀元!”我說出了我的疑惑。
“沒事,我身上有二十塊!”
“那只夠你一個回去,我就不回去了!“
話題在這里停住了,我們都默不作聲。
至此后,羅強隔三岔五就跟我提起回家的事。
我漸漸心動,想起秦佳,想起我們的孩子,想起小牛,想起我的石頭房子,我想家了。
我們跟連長申請回家,連長體恤我們為部隊負傷,沒有遲疑就為我們辦了傷員證,同意我們回家。
我和羅強簡單的收拾了一下,其實也就兩件舊衣服。帶了一點干糧就踏上了回家的路程。
我們從東北出發,每天省吃儉用,就算這樣,一天還是要花掉一塊銀元。走了二十來天,我們來到了秦皇島,這時我們的二十塊銀元也花的差不多了。天色漸漸暗下來,我們找了個小店住下來。
“明天,我們身上的錢就花光了,怎么辦呢?”
“要想想辦法才行,要不然我們很難回家。”
“要不我們去找事情做,說不定能掙點錢繼續回家!”
“看來也只有這樣了,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事做?”
我和羅強心里都沒有把握,但是有不得不硬著頭皮對明天報有希望,雖然接下來要怎么辦都不清楚,心里不停的大鼓,但都不希望被對方瞧出來自己惶恐的樣子。就這樣我們說了大半夜,迷迷糊糊睡著了。
一大早,我們起床后合計了一下,就出去找事做。只是一天下來,我們一無所獲。我們身上的最后一個銅板也花完了。再也沒有錢住店了。我和羅強在村邊找到一件破廟,就暫時安頓下來。
現在已經是初冬了,外面的風呼呼的刮著,我們除了一身舊衣服什么都沒有。我找了些稻草蓋在身上,還是擋不住深夜的寒冷。我和羅強緊緊靠在一起,心想明天一定要找事做,掙點錢,至少要找點吃得,要不然不是凍死就是餓死在路上了。
第二天,我和羅強起來的時候,大地一片朦朧,四周靜悄悄的。我在想如果這世道一直這么平靜就好了,我也不至于遠離家鄉,現在不知道又會飄向何處。心下凄涼,越發覺得冷了。
“快走吧,我們趕緊去找找有沒有什么吃的!”羅強喊道。
我趕緊跟了出去。當我們走進村口的時候,我看到很多人都朝著一個方向跑,我急忙拉住以為老鄉問:“老鄉,出什么事了嗎?”老鄉飛速答到:“張家添了個孫子,發饅頭給大家,趕緊去,遲了就沒了!”我一聽饅頭兩字,馬上跟著老鄉跑去。來到張家大門口,只見人山人海,我使勁往前擠,希望能多拿幾個饅頭。最后好不容易,終于搶到了兩個。我高興極了,大聲喊:“羅強,羅強,我們有饅頭了!”可是我沒有看到羅強,我也想不起來是什么時候跟羅強分開的。我著急的在人群中尋找羅強的影子,但是怎么也找不到。我等到中午時分,人群都散了,也沒有找到羅強。
我回到村口的破廟里,心想羅強沒看到我也許會回來。只是我連著等了三天也沒有羅強的影子。在這兵荒馬亂的時代,我不知道羅強是遭遇不測還是發生什么。我心里惴惴不安,但是 卻不知道怎么辦。拿過來的饅頭早就吃完了,這兩天也只是喝點水來打發。再等下去有可能我就餓死在這異地他鄉的破廟里。耳邊仿佛響起了凄涼二胡聲,幾片孤零零的樹葉從樹上飄下。眼淚忍不住嘩嘩的流下來。最后,阿Q精神冒出來,我自我安慰,也許羅強有更好的去處,帶著我怕是累贅,所以就一個人離開了。我想著,想著,漸漸睡著了。在夢里,我回到家里,秦佳正帶著孩子曬稻谷。她把谷子翻了一遍,就拉著孩子在旁邊坐下,掏出她做的糯米餅給孩子吃。看著孩子吃的津津有味的樣子,我的口水都倒出來了。我走到孩子身邊,伸手想摸摸孩子,一個打顫,醒了過來。
我在廟里又等了一天,還是沒有等到羅強。我最終決定一個人回家。
1948年3月
深藍的天空深邃悠遠,冷冽的寒風呼呼的刮著。我環顧四周,迷茫無助,緊了緊身上薄薄的衣服,并沒有帶來絲毫的溫度。我快凍僵了。而且我并不清楚回家的路要怎么走,只有一直朝著南方,沿著馬路,也許我會回到家吧?一公里,一公里,就這樣我走了三天。
我的腳底早已經模糊不堪,黑乎乎的一團夾雜著紅紅的血泡。鞋子早就磨爛了,我只好光著腳繼續走,可我實在太餓了,這幾天就是喝點水,挖點草根吃吃,餓著肚子真的沒辦法一直趕路。今天我整個人暈乎乎的,然后一個跟頭栽倒在地,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來時,我看到一個老鄉端了一碗豆腐給我。我狼吞虎咽,二三口就把豆腐吞下肚。雖然一碗豆腐并不能填飽肚子,我卻覺得像在閻王面前走了一遭,剛剛撿回一天命。我感激的對老鄉道謝:“老鄉,太感謝你了,謝謝你的救命之恩!”
“這年頭兵荒馬亂,能幫就幫著點。我也只能給你一碗豆腐!”
“老鄉,我知道一碗豆腐對你來說也很不容易了,要不我留下來幫你干幾天活吧,別的不行,干點粗活我還是可以的!”
“好吧,那你就幫我磨幾天豆腐吧,我年紀大了,你幫我磨我也可以省幾天力氣,你呢,也能在我這里暫時休息一下!”老鄉幽幽的嘆氣道。
就這樣我留在老鄉家里。
這是兩間破草房,風一吹就呼呼響,感覺房子隨時都要被吹走了。一間房子里堆了很多雜物,在窗戶下面立著一臺石磨,烏黑的石磨一塵不染,油光發亮,想來是一直用的緣故。墻角下還放了幾袋豆子。墻邊擺了一張一米寬的舊的發黑的木床。我走到一間屋子里看看了,這里只有一個灶臺,堆了一些柴火。我想起那句:“天下有三苦:打鐵,撐船,賣豆腐”。想來老鄉的日子過的并不容易。
屋里只有一張床,老鄉抱歉的說只能讓我跟他擠一擠。其實隨便找個角落讓我安頓就行,無奈老鄉盛情難卻,我不好意思推讓。晚上,我一躺到床上,那床板就“嘎吱嘎吱”響,伴著這響聲,我很快就睡著了。這些天,風餐露宿,有張床睡,真是舒服啊。睡夢中,我的嘴角不自覺的往上翹。
起床時,太陽已經曬進屋里,我使勁伸了個懶腰,好長時間沒這么放松了。我到里屋,外屋轉了一圈,沒有看到老鄉的影子。我看到院子里橫起豎八躺著一堆木頭,就找了把斧頭,脫下衣服,光著膀子,開始把木頭砍成柴火,并碼放整齊。大滴的汗水從我臉上流下,全身像被水澆透了,我卻體會到了久違的平靜。也許,太久沒感受到家的溫暖了。在這里,我仿佛回到了家里。啊,我親愛的家人,我的秦佳,我的孩子,你們還好嗎?
溫煦的夕陽染紅了大半個天空,就像新娘的嫁衣。老鄉挑著豆腐擔子出現在了門口。我急忙上去幫老鄉接過擔子。
“黃漢,辛苦你了,把柴火都整理好了呀!”老鄉憨憨的大聲笑著。
我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老鄉,以后有什么活只管叫我干吧!”
老鄉走到屋檐下,坐到門檻上邊上,從身上掏出旱煙袋,點燃后,深深的吸了一口。縹緲的煙霧在老鄉的面前彌漫開來,我看不太清老鄉的神情,只見他開口道:“黃漢,我想你知道做豆腐的辛苦。每天這個時候我要泡兩袋豆子,等到凌晨兩點起床把豆子倒到石磨里磨上兩道,再把豆漿煮開,然后制成豆腐,這幾天你就給我打下手,幫忙磨豆子和燒火吧!”
“好,沒問題,包在我身上!”我開心的笑了。
我就這樣每天起來磨豆子,煮豆漿,日子雖然辛苦,但也安穩平靜。
這天,我跟老鄉說,我想出去逛逛,能否和他一起出去賣豆腐,老鄉同意了。
我挑著擔子,和老鄉一起去集市。我們挑了個熱鬧的地方,把擔子放好開始叫賣豆腐。
“賣豆腐,賣豆腐,又鮮又嫩的豆腐!”
豆腐賣的很快,才一會就賣了一大半。
這時,來了幾個流里流氣的小青年。他們斜著嘴巴,晃晃悠悠的來到我們面前,忽然前面帶頭的那個就把豆腐筐踢翻了。我氣得沖上前去問道:“你們是什么人?為什么踢我的東西!”只見他掏出刀子晃了幾下道:“小子,敢對老子這么說話,兄弟們,給我打!”,只見一群人沖上來就對我拳打腳踢。我奮力反抗,但很快就體力不支,被打得皮青臉腫。我躺到了地上,不明白為什么這么莫名其妙地被打了一頓。老鄉沖上來,拉住了起頭的那個,把剛剛賣豆腐得來的錢掏出來全給他。那些人才停了下來,朝我吐了口痰才走了。
老鄉急忙把我扶起來,老淚縱橫。他跟我說這些人是這個地方的惡霸,經常欺負鄉親們。
我垂頭喪氣的跟著老鄉回家。我全身疼的厲害,但是心里更難受。我們受日本人的欺負,自己人也照樣欺負我們。有沒有可能活在人與人平等的社會?
過了個把星期,我身上的傷好了一些。我決定繼續我的回家之路。
我對老鄉再三感謝,如有機會,我真的希望能報答他的救命之恩。盡管老鄉再三挽留,我還是婉拒了,我不想給老鄉增加負擔。最后我接受了老鄉送我的幾套衣服還有干糧。
1948年5月
我又踏上了回鄉之路。
半個月后,我來到秦皇島港口,我帶的干糧已經吃完了。我在港口晃蕩,希望有機會遇到去南方的船。這天,我肚子餓極了,看到一對母女正在等船。母親拉著小女孩坐在路邊,隨身帶了一個包裹。我看她掏出包裹,慢慢打開來,里面是幾張餅。那餅外焦里嫩,香氣撲鼻。我仿佛覺得那些餅飛到我手里,我拿起來有滋有味的吃著。我回過神來,什么都沒有,只有我淌不完的口水。
那母親拿了一張餅遞給小女孩,女孩一點點掰著吃,不時舔舔嘴巴。我在旁邊站著,眼珠都要掉出來了,饞蟲在肚子里翻滾,咕咕叫個不停。最后我實在忍不住向前討要:
“大娘,能給我一張餅嗎,我好幾天沒吃東西了?”
那位母親遲疑了一下,上上下下打量我幾眼,便掏出一張餅給我。
我眼含淚光,急忙道謝了幾聲便拿著餅趕緊走開。我不知道我內心的感受,也許是感動,也許是這受人恩惠的日子讓我內心沉重。我不知道今生是否有機會報答這些幫助我的人,我知道這些經歷將是我人生最寶貴的財富。感謝你們,我的恩人們!
我想快點回家。
功夫不負有心人,我終于打聽到有一艘船將開往寧波。
我到碼頭上尋找,那里停著一艘長十來米,高五六米的大船。船尾標著幾個大字,我并不認識。跟旁邊的人打聽了一下,確定這就是我要找的輪船。我的內心激動不已,我一定要搭這艘船回家。
開船那天,我隨著人群打算混進去。
“喂,你的票呢?” 檢票員對我叫著,我心里一慌,急忙向船上跑去。
一聲急促的哨聲,幾個人向我追來,我慌亂中跑進船艙,很快就被逮住了。他們要攆我下船,我死死抓著旁邊的柱子不松手,嘴里不停的喊著:“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想著這些年的艱辛,不禁放聲大哭。大家都圍著我,竊竊私語。這時來了一個約莫四十來歲,衣著整齊的中年男子。他對我說:“不要哭了,我是船長,有什么事跟我說吧!”
“我要回家,我是浙江樂清人,被抓壯丁當兵,然后受傷回家。我有傷員證!”我掏出貼身帶著的傷員證,顫顫巍巍的遞過去。船長接過傷員證,打開來看了看。只見他皺著眉頭,最后開口道:
“好吧,你可以搭船回去,但是你要幫忙做點雜事!”
我高興的愣住了,我終于可以回家了!
搭船期間,我幫忙打掃衛生。船長也會讓我到廚房幫忙打雜,常常讓我和他們一起吃飯。對我特別照顧。
1948年6月
船在海上開了大約半個來月。
這天,湛藍的海水映襯著碧空,明朗的陽光灑在海面上,波光粼粼。船馬上就要在舟山靠岸了,我內心雀躍無法形容,離家越來越近了,我很快就能到家了。我興奮得爬到船桿上向遠處眺望。
這時遠處響起幾聲槍聲,緊接著傳來叫喊聲:“我們是港口稽查隊,馬上靠岸,接受檢查!”
船靠岸后,沖上來幾個當兵的,檢查到我的時候,我拿出傷員證讓他們檢查。誰知他們二話不說就把我抓走了。我還沒回過神來就被帶到監獄里關了起來。沒有人審問我,也沒人理我。過了兩天,我又被放了出來,我丈二摸不著頭腦。只是被放出來了,要趕緊離開這是非之地。
我漫無目的的跑了很久,最后才想起來我的傷員證被那當兵的拿走了。我不敢回去拿,這下我真的什么都沒有了,連個身份證明也沒有。
我垂頭喪氣,沮喪不已,坐在路邊發愣。
這下怎么辦呢?我身無分文,又沒有證明。但是想到我這么多苦都受過了,現在已經到了舟山,離家已經不遠了。不怕,俗話說:“船到橋頭自然直,天無絕人之路”,我肯定可以回家的。
我繼續一邊打聽,一邊往家走去。
忽然間,我仿佛聽到了家鄉話。只見前面幾個老鄉挑著擔子,邊走邊說,我急忙趕上前去。
“不好意思,請問你們是樂清人嗎?”
“是??!”他們一起看我,漏出了疑惑的神情。
真是太好了,終于碰到老鄉,我有希望了。
“我叫黃生,是樂清人,我這幾年在外當兵,現在好不容易回到這里。老鄉,能不能幫幫忙,借我兩塊錢讓我回家。”接著我詳細的把我的遭遇都跟他們說了一遍。
我看他們遲疑的樣子。就繼續說:“我有個姨娘,叫張秀,住在樂清西門,你們借錢給我。到時候你們到她家去,說是我跟你們借的錢,她肯定會還給你們的?!?/p>
“原來張秀是你姨娘,她是我姑,說起來我們還是親戚了!”其中一個人說道。
“我叫李生,這樣吧,我把錢借你,但是你不能跟著我們,這年頭混亂,你沒有身份,萬一連累我們被抓起來就麻煩了!”李生說道。
我使勁點頭,拿著他們借我的錢,就獨自離開了。
我一路向南,一邊打聽,一邊往回走。手上有點錢,不至于挨餓,但是也不敢隨便花。我邊走邊計算離家路程,心里估摸著大概走多久就能到家。
三天后,我來到清江地界。
一棵榕樹下,幾個人蹲在堤壩上聊天。我過去跟他們打聽。坐在那里跟他們聊了一會兒。他們跟我說路上有可能會盤查,還是走山路比較好。我想起以前走過從清江到樂清的山路,心想只要走上一夜就能到家了。
我將剩下的錢全部買了吃柿子,高高興興的吃起來。我從來沒有吃的這么飽,吃過這么好吃的東西。然后找了隱蔽的地方躺下來睡了一覺。
醒來時,太陽已經西下,四周也慢慢暗下來。我憑著記憶,走在山路上。四周靜悄悄的,皎潔的月光灑滿了山路。我迎著風,迎著光,走在回家的路上。
天邊漸漸露出了晨曦,我也漸漸看到了家鄉的影子。慢慢走近,在村口,我看到了熟悉的身影,那是我魂牽夢繞的秦佳。
“哈,哈,我話太多了!”阿公不好意思得笑起來。
“其實我現在過得很好,雖然開始因為沒有身份證明吃了很多苦,雖然前幾年老伴過世了,但現在兒孫滿堂,都很照顧我!”
“我雖已百歲,但是身體硬朗,除了聽力有點問題,其他都很好,平時還可以打打麻將!”
阿公繼續笑著。從阿公臉上,我沒有看到歲月滄桑,唯有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