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酉年就要過去,我不會再有丁酉年了。可萬一我的運氣足夠好,或者未來醫學足夠發達,科技足夠解除人類的苦楚,我或許就能在109歲的時候再遇上一個丁酉年。一件事情在最后的結果沒有到來之前,我們總是心存希望,祈禱奇跡,從來不愿去設想痛苦。
然而痛苦卻終究躲不過去。我的母親在經歷病魔無休止的糾纏之后,在這個丁酉年走了。希望幻滅,奇跡未能再次出現,母親終是走了。她關掉了這個世界的大門,轉身化作塵土,回到老家陳太村的小山丘,與她失散了37年的丈夫團聚去了。她有了充裕的時間去向他訴說,她一個人扛過來的苦難,一個人承受的悲傷,一個人經歷的孤寂和無助。她終于可以和他一起,去數身邊的枯草,去看對面山頭的落葉,去聽滴落在池塘水面的苦雨,去望見遠處斜掛在老樹枝頭的殘陽。
此時此刻,丁酉年的臘月初十,家鄉下起了漫天大雪,母親和父親時隔數年后又在一起面對寒冷,這一次,他們不必再操心家里老人的棉被和幼兒的凍瘡,他們不再有生計的壓迫和疾病的纏擾,他們可以一起靜靜地聽雪,聽那雪花飄落在村野,將母親躬身刨食養活一家老小的田地覆蓋,聽那雪聲飄蕩在清冷的夜空,將父親的咯血掩埋。
母親走了,我的心空了,太多的無奈難以言說,無邊的悲涼淹沒了我,所有曾在心頭勾留的幻想都變得毫無意義。老舍說:“人,即使活到七八十歲,有母親在,多少還可以有點孩子氣。失去了慈母就像花插在瓶子里,雖然還有色有香,但卻失去了根。有母親,是幸福的。只要母親在,你就有最后的包容和依靠。”我的最后的包容和依靠沒有了,再也聽不到母親在教堂為我虔誠禱告,再也看不到母親在窗前捧讀圣經帶給我的祥和與安寧。我的人生只剩歸途。
遭逢父母喪事,謂之“丁憂”。中國人這份共通的情感穿越千年,延綿至今。然而,史書流傳下來的,多是達官顯貴的故事,摻進了復雜的外在元素,看不清真實的面目。況且,每個人的父母之情都是獨特的體驗,深藏在自己的內心深處。喪父喪母之痛,于外人而言不過是一種模糊的通感,并不能真切體會,雖則人同此心,但傾訴未必會有回響,因而惟有自己孤獨面對,在無數個難眠的夜晚積壓心頭,瘀成一塊化不開的結。
37年前的丁憂,我還是一個懵懂少年,并不能清楚地感覺到痛。喪父對我人生的影響,是以后慢慢顯現出來的,像傷口滲出的血。跌跌撞撞,我自成人,那份傷痛也漸漸遠去,變得杳渺而飄忽。及至丁酉年,我已年近半百,對人世的寵辱也約略有了平和的心,然而母親的離去,依然帶給我徹骨的痛。丁艱守制,缞绖盡哀,一份悲傷揮之不去。
有一種痛,注定無處言說,只能獨自承受,不管發生在人生的什么階段,它終究會到來,這是宿命,無處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