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崎百卉子單戀安藤慕良的事情,在京都大學幾乎人盡皆知。
百卉子是我的舍友,也是我最要好的朋友,這是一個特別清純可愛的姑娘,有著烏亮的眼睛、微卷的波浪式頭發和筆挺修長的雙腿。根據她自己的說法,自從她大一剛入學起,就不可自拔地迷戀上了安藤慕良。
安藤慕良是學院里的一位年輕的微生物防疫學教授,在學術界有很高的知名度。在我的印象里,他是個才華橫溢卻又神秘內斂的人,性格以孤傲清高著稱,除工作外便幾乎不和人打交道,據說連他最得力的助手也不知道他的住址。
因為這種孤傲的性格,所以面對百卉子的追求,他似乎從未有過什么表態,既沒有表現出愿意和她交往的意思,但也沒有明或暗地拒絕過她。當百卉子接二連三地主動地接近他甚至向他告白的時候,他往往就會一整日都鉆進實驗室里,不見任何人。我們私下里都在議論,安藤教授如此曖昧的態度可真是有些過分,難道是很享受這種被漂亮女孩子暗戀的感覺嗎?不由自主的,我也在為百卉子打抱不平。
百卉子和我所學的是音樂專業,清晨的時候,我們總一起漫步在宿舍前那條安靜的、兩旁種滿櫻花的小路上,“依啊依”地練聲、唱歌、彈吉他。我們都愛唱那首名為《山鳩》的歌,她總會情不自禁地說:“如果安藤教授能聽見我彈吉他唱歌就好了。”
“微生物實驗室離我們音樂系宿舍遠著呢。”我說。我原本想這句話一定會澆滅她的熱情的。
沒想到第二天,百卉子早早起床,化了妝穿上高跟鞋,扛著吉他直奔距宿舍2千米左右的微生物實驗樓。
回來的時候她一臉沮喪:“安藤教授今天沒來……”
后來我才知道,百卉子一大早跑到實驗樓下彈了兩個小時吉他,直到一位路過的助教看不下去了才告訴她,安藤教授今天去演講了。百卉子千方百計地打聽到安藤演講的地點,又要跑去找他。我一個人待在宿舍里,看著百卉子因為急匆匆出門而沒來得及收拾的床鋪,只有一臉無奈地玩手機的份。
類似這樣的事情幾乎每天都在上演,百卉子天生聰慧,盡管一門心思地追求著安藤,可成績卻也沒有落下多少。我們升入大四的那年假期,我去了她在橫濱的家,也是直到那時我才知道,百卉子很小的時候就沒了父親,而獨自經營一間小食店的母親,則愛著一位常光顧這家店的雙腿殘疾的男人,據說他因為殘疾所以一直都沒能結婚。百卉子這樣對我說:“連媽媽這個歲數的女人都能夠鼓起勇氣來追求心愛的人,那么我又有何不可呢?”
百卉子的母親是個非常和善溫柔的人,每天都會變著花樣做壽司和蛋糕給我們吃,有空閑的時候也會教百卉子和我學著做點心。有一次,她一邊搓著雪白的飯團,一邊輕輕地自語般地說:“給你喜歡的男孩子做個蛋糕吧,也許他就會愛上你了呢!”
百卉子立刻如夢初醒般一蹦三尺高,在這之后的許多天里,她便每天起早貪黑地學做蛋糕,然后拿給我和她的鄰居們品嘗,我也借此認識了和百卉子從小一塊兒長大的鄰居青木小合。
小合是醫學專業的學生,因為和安藤所研究的方向接近,所以百卉子更是常常向她詢問各種奇怪的問題:“做細菌學方面的研究,一定很辛苦吧?聽說要24小時有人守在實驗室里觀察才行?”“他每天都要和細菌打交道,一定很危險吧……”
小合見她這副樣子,感到忍俊不禁:“你干脆轉專業去學微生物學得了。”我在一旁笑道:“你跟她說了,弄不好她就真轉了。”
百卉子做了整整一個假期的蛋糕,卻始終也沒找到機會送一塊給安藤教授,直到我們大四畢業的時候,她也沒能再和安藤說上一句話。
我問百卉子:“怎么樣,該放棄了吧?”百卉子搖搖頭:“我也不知道。”
時間就這樣一天天地過去,我們畢業后就各奔東西,百卉子回到了她的家鄉,而我繼續留在京都謀生。我們各自對于學生時代的那些瘋狂而荒唐的事情都在漸漸地淡忘,我不知道百卉子對于安藤是不是還有著曾經青澀的執著。直到一天深夜,百卉子哭著給我打電話,原來她因為聽說安藤教授來到橫浜參加一個學術會議,于是便興沖沖地連夜做了蛋糕,要給他送去。而當她提著蛋糕大老遠來到安藤所在的研究所的時候,好容易才見到的安藤卻只是皺著眉頭對她說了一句話:“您是誰呀?請不要打擾我做實驗。”
百卉子在電話里對我哭了一個晚上,她說她難過并不是因為安藤不要她的蛋糕,而是因為安藤竟然根本不知道她是誰,也有可能是早已忘記了她。我勸她說:“那你以后也忘記了他吧。”她卻道:“怎么可能呢?永遠也不可能忘記了啊。”
那夜以后,百卉子又立刻投入了往日的生活,那一夜灑下的淚水和傷痛似乎已不復存在,甚至是從未有過的。當我進入她在網上的個人主頁時,看到的都是她歡快而搞怪的自拍、彈著吉他縱情歌唱的視頻。她似乎是快樂的,我想,只是我發現她很久都沒有再做蛋糕了。
平成二十九年的春天,一場可怕的呼吸道瘟疫“MAYA”席卷了整個本州島,隨著瘟疫瘋狂蔓延起來的還有恐慌。疫情最為嚴重的地方就是京都和大阪,兩城皆遭遇了封鎖,幸好我那段時間出差在外,回不了家但卻也慶幸著逃過一劫。
在MAYA瘟疫急劇蔓延的時候,身在京都的防疫學家安藤慕良推出了新研發的疫苗和特效藥,聽說青木小合碩士畢業后也加入了安藤的研究團隊,然而他們辛辛苦苦研制出的疫苗卻引起了另外一場災難。
MAYA病毒的快速變異使得新型疫苗和特效藥毫無治療作用,相反,藥物之中的毒素卻發揮出了其致命的作用,在大量使用這些藥物的京都和大阪,有許多人因藥物中的毒素而喪生。
我聽到這樣的消息,心中也在不由得嘆息,為那些死去的患者,也為了安藤慕良——他的科學事業大概徹底的毀在這里了。安藤原是聞名世界的出色的細菌學者,而如今因為他所研制的MAYA藥物所帶來的這場風波,可能導致他的實驗室被政府強行關閉,而他本人或許也將面臨無盡的起訴。
在藥品風波鬧得沸沸揚揚、而瘟疫也絲毫得不到控制的時候,身在外地的我接到了百卉子的電話。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她在電話那頭的聲音顯得有些傷感:“那個…你現在在哪里呀?我有個東西想寄給你。”
我說出了我所在的地址后,她就掛斷了電話。我心想,這家伙究竟在玩什么把戲呢?想送我禮物?可我的生日也不是現在。思來想去,也想不出個結果來,直到幾天后,我收到了百卉子寄過來的紅木吉他。
這把漂亮的紅木吉他絕對是百卉子最心愛的東西了,從她大一進入音樂專業起便一直跟著她,而如今她卻把它寄給了我。我實在不明白她為何要把吉他送給我,便想著打電話再去問問她,可沒想到她的電話我再也沒打通過。
百卉子實際上是去了京都,她不知用什么辦法搞到了一張京都通行證,混進了安藤慕良的實驗室——這一切都是在很久以后,作為安藤助手的青木小合告訴我的,她說,那時的安藤教授,已經做好了在自己身上進行藥物試驗的準備……
“安藤教授,請不要拿自己的身體冒這個險!”實驗室里的助手們紛紛勸著安藤,因為他們知道,進行自體實驗的死亡風險是極高的,而安藤慕良是日本重要的細菌學家,所有人都不愿意讓他冒這樣大的風險,就連政府部門都出面勸阻,并以“絕不會關閉實驗室”的保證來穩定他的情緒。
可是,安藤慕良誰的話也不肯聽,執意要在自己的身上注射新型制劑——那是他由原本失敗的MAYA疫苗經過進一步改良得出的可以對抗變異病毒的新一代疫苗,有抑制病毒變異的功能。可是,在藥品剛剛被研發出來的時候,第一次臨床試驗是極其危險的,安藤嘆息著說:“總是要有人來做第一次試驗的。”
“怎么能讓教授您親自來做呢?”助手們面對固執的安藤都快急哭了,而就在這時,百卉子出現了。
小合告訴我,百卉子闖進安藤的實驗室,并大聲地向他喊著:“讓我來替你吧!”屋內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到她身上,青木小合上前想拉走她,卻被她一把甩開:“我剛剛被檢測出感染了MAYA,就在我身上做試驗吧!”
百卉子簽下了“自愿參與人體試驗”的合同,并愿意承擔一切風險,在進一步的身體檢測中,結果顯示她的身體確實攜帶MAYA。在她躺到手術椅上的時候,安藤握著注射器的手卻在微微顫抖,他靠墻站著,望著手術椅上這位勇敢的姑娘,震驚而又猶豫萬分。他有著足夠的勇氣將試驗藥劑注射進自己的身體里,可是對于別人,他卻害怕起來,他害怕再出現任何失敗,他的高傲的尊嚴不允許再出現這樣的失敗,因為這對他來說比死亡還要殘忍——是的,安藤慕良就是這樣的科學家。
“你是否記得我,這不重要。”百卉子開口道,“我的媽媽染上MAYA去世了,就在一個月前。如果能夠早日研發出有效果的藥物,就不會再有我所愛的人這樣死去了。”
安藤努力克制住顫抖,他慢慢走上前,避開了百卉子的目光,快速地將制劑注射在了她的手臂上。
我面對著親眼目睹了一切的青木小合,感到自己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小合說,那一次的臨床實驗很成功,可是百卉子體內的器官卻因為藥物過敏的緣故發生了衰竭,這是人體臨床實驗中最危險的事情。當最后安藤教授來到奄奄一息的百卉子的病床前時,百卉子用細若游絲的聲音對他說道:“我……做蛋糕給你吃吧?”
安藤慕良詫異地看著她:“不,我從不吃蛋糕。”
“那……我彈吉他……給你聽?”
安藤慕良又搖了搖頭:“您現在這種身體狀況,怎么彈得了吉他呢?”
“那,我唱首歌給你聽吧?”百卉子繼續說,她的目光中帶著些許祈求, 卻也有著不容動搖的堅持。
安藤慕良終究是微微點了點頭,搬了張椅子坐在了百卉子的床前,聽著她最后的、微弱的歌聲:
“泣かせて下さい その胸で? ? ? ? ? 淚の泉も 枯れるほど
? ? ? ? 流れる曇よ 山鳩よ
? ? ? ? 運命悲しく 引き裂かれ
? ? ? ? 死んでゆきます 一足先に
? ? ? ? つないで下さい この指を
? ? ? ? 心がひとつに 溶けるまで
? ? ? ? せせらぐ水よ 野の花よ
? ? ? ? 夢は遙かな あの山へ
? ? ? ? 死んでゆきます 一足先に
? ? ? ? 許して下さい 今日までの
? ? ? ? 捧げた命の 短さを
? ? ? ? まばゆい空よ 淡雪よ
? ? ? ? 愛の名殘りは つきないが
? ? ? ? 死んでゆきます 一足先に”
(山口百惠《山鳩》)
……
“多動聽啊,您——是山崎百卉子嗎?”在意識已經逐漸模糊的時候,百卉子隱約聽見耳邊安藤的聲音。他手里拿著實驗記錄本,輕聲說著:“我在京都大學任教的時候,好像還聽過您彈琴呢……”
…………
三個月后,安藤實驗室推出新型MAYA特效藥,終于將席卷全國的MAYA疫情控制住了,每天都有無數的人康復出院,可那人群中卻沒有百卉子。青木小合說,她很想念百卉子做的蛋糕的味道,只可惜,安藤教授沒有機會嘗一嘗。
人們再也不會忘記山崎百卉子,可是我們也再不會看見她漫步在櫻花小路上的樣子,她彈吉他高歌的樣子,她笨手笨腳做蛋糕的樣子,還有她那樣狂熱而執著地用自己的全部生命去愛一個人的樣子。
? ? ? ?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