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文章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這是一個乍暖還寒的春日,午后的陽光慵懶地灑進院子,讓人憑添了幾分愉悅輕松之感。
羅阿婆坐在門口的椅子上,身上穿著厚厚的襖子,領口袖口處油膩光亮,頭發也油膩膩的。她的腿上搭了一條舊棉襖改成的小棉被,雙手藏在棉被里。
遠遠地看著她,像是在打瞌睡,走得近了,便聞到一股酸爽味兒,這是捂了一個冬天攢下的味兒啊。
羅阿婆很久沒有感受過這么明媚的陽光了。
冬日寒冷,她除了在房間的床上裹著被子躺著,便是坐在這鋪滿舊衣裳保暖的椅子上。
門就在那里,幾步之遙遠,沒人知道她有多渴望能到院子里走走。但她,只能偶爾透過窗戶或敞開的大門,遠遠地看一眼外面的天空,深吸幾口隨風竄進門的,新鮮的空氣。
今天真是難得的好天氣。羅阿婆的眼里蓄滿了對太陽和光的渴望。她朝著堂屋里的兒媳婦李梅先“咿啊咿啊”地叫喚著。
李梅先看了她一眼,又朝門外看了一眼,沒好氣地朝她嚷道:“你要咋子嘛,要到外頭去???你這一天到晚過場多得很?!崩蠲废日f完便沒再理她,只顧著手的活計。
以往被吼兩聲的羅阿婆會知趣地低下頭,不再吱聲。但今天的羅阿婆格外地執拗,她對媳婦的罵聲置若未聞,依然“咿啊咿啊”地叫喚著,眼睛朝大門外望去。
“你一天就曉得啊呀哦呀的,你好好坐那不行嗎,非要把我折磨死???”李梅先不耐煩地朝著羅阿婆吼道。
可李梅先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她嘴上功夫厲害得很,見誰都能懟兩句,嘴里沒半句好話,但又是個心軟的人。經常是先把壞話說凈了,又來做好事,這也是一輩子養成的習慣,改不了了。
梅先走出門,四處張望了一陣,轉身回屋朝另一個房間喊道:“阿爺,阿爺,你出來幫個忙,我們把娘弄到院子里曬下太陽。”
羅阿爺深吸了一口手里快燃完的煙,扔到地上,狠狠地扔到地上,又踩在腳下搓了兩下。他咳嗽了一聲,嘟噥道:“死老太婆過場多,屋頭呆得不好,非往外頭去?!?/p>
李梅先小個子小身板,羅阿爺又是一把年紀。兩人費了好大的勁才將羅阿婆從堂屋里移到了堂屋外的院子。
羅阿爺朝著羅阿婆罵罵咧咧著:“老太婆折磨人呢,要死又不死的,看你能熬到幾時哦?!?/p>
羅阿婆手不能動,口不能言,但羅阿爺的罵聲,卻一字不落地聽在耳里。她咧開嘴角,努力扯出一個笑來,像是討好,又像是抱歉。
羅阿爺瞪了她一眼,想起年輕時的羅阿婆那股子狠勁,再看看如今這模樣,忍不住發出長長的一聲嘆息,搖了搖頭,默不作聲地進屋去了。
羅阿爺的心情很矛盾,有時候,她想羅阿婆早點死了早點解脫,都這把歲數了,吊著命在那里又費錢又磨人。何苦來的,還得絆住兒媳婦在家伺候,順帶著自己也得看兒媳婦臉色。
可有時候,他又想著羅阿婆一定要活得久一點,好歹是條人命,跟了自己幾十年,也為自己生養了一群兒女。她只要有口氣在那里,這屋也就多一口人,也還有個盼頭,若她真的撒手走了,自己就真成孤家寡人了。
媳婦李梅先伸手給羅阿婆把搭在身上的舊被子往上扯,怕風來了著涼。嘴里又沒遮沒攔的嘮叨起來:“安逸了啊,把你弄出來了,曬太陽噻,你快曬噻。”
“你以前不是挺兇,挺厲害得的啊,現在兇不起來啊?你看不起我啊,你偏心啊,現在你指望哪個?還是只有我來照顧你......”梅先說起那些往事便沒完沒了。
羅阿婆聽在耳里,眼睛朝著梅先眨了兩下,嘴里“咿呀啊嗚”卻說不出一個清晰的字,像是道謝,又像是道歉。
那陽光像長了腳一般會動,只一會兒的功夫,它就從墻角邊悄悄地移到了門口,落在了羅阿婆的身上,照在她的臉上。她的眼睛瞇成一條縫,嘴巴微張,脖子朝一邊歪著,嘴角往外流著口水。
這時,李二嬸子從門前經過,難得看到羅阿婆出到院子曬太陽,便徑直走了進來。一邊大聲喊著:“大嫂子,你今天還出來曬曬啊,這天氣好了,出來曬曬好啊?!?/p>
羅阿婆聽到李二嬸子的聲音,不禁激動起來,臉上露出的笑容顯得有些猙獰,她努力想要伸出手來,身子想要動起來。可是,咬著牙攢了半天的勁兒,整個人還是紋絲不動。她只能用力地發出“啊啊......"的聲音想要回應。
屋里的梅先聽到聲音,趕緊兩步跨到院子里來,喊李二嬸子進來坐會兒。
李二嬸子搬了凳子在羅阿婆面前坐下來。鼻子抽搐了兩下,用手在面前扇了扇,說道:“哎呀,大嫂子啊,你怕是幾個月沒洗過澡了,你聞聞你這身上,臭得呢。”
李二嬸子這話像是對羅阿婆說的,又像是對李梅先說的。
“那身上臭得喲,哎,還不是過一天算一天,看她能熬到哪一天了。”李梅先有些無奈地說著。
李二嬸子是羅阿婆的弟媳婦,年輕也沒少受羅阿婆的欺負,對于李梅先嫁到這屋里來所有的經歷也都看在眼里。
年輕時的羅阿婆厲害得很,好事要占盡,刻薄話也要說盡,誰老實就逮著誰欺負。羅阿婆兩個媳婦里,李梅先是老大,瘦啦吧唧的,軟弱好欺,二媳婦長得人高馬大,脾氣比羅阿婆還火暴,是她惹不起的主。
李梅先拉著二嬸子坐在羅阿婆面前訴起苦來。往日種種委屈都不計較了,如今又被絆在家里,出錢又出力,又不能外出打工賺錢,伺候病人這活真讓人倍受折磨。
偶爾那些兄弟姐妹回來看老婆子一次,還有各種不滿和指手劃腳,嫌棄自己沒把人照顧周到,當一說到要干起伺候人的活要幫忙時,那一個個像腳底抹了油似的就跑了,最后還是只有自己守在家里。
梅先說到委屈處,又抹出兩滴眼淚來。
聽得羅阿婆眼角也流下兩滴淚來,嘴巴“啊啊啊”地想要說話。李梅先瞪了她一眼說:“你啊啥???你日子難過,我日子就不難過了嗎?你躺床上三年了啊,拉屎拉尿都是我伺候啊,你還想咋樣......"
二嬸子也替李梅先委屈,看著這番模樣的羅阿婆,哪里還有半點當年的風采,那股子刻薄勁兒早就被病痛折磨得沒剩下半點生氣了。
曾經那個心氣高,嗓門大,還喜歡斜著眼睛看人的羅老太,如今不過是個看人眼色吃飯,數著日子等死的老阿婆,一切恩怨都隨風散去吧。人生沒啥過不去的坎,死了或許就是最好的了解。
二嬸子看了一眼臉上掛著委屈淚的李梅先說道:“哎,過去的事就莫提了,你看她這個樣子還能活得到幾天嘛,管她好歹再堅持一段時間,送走了就解脫了?!?/p>
“哎,你也解脫,她也解脫,她這樣子還不是在受罪啊,當真不管的話,于心不忍啊。”二嬸子不想再聽李梅先這些絮絮叨叨的抱怨,梅先見她一回就要說一回,她聽得耳朵都要起繭子了。
二嬸子起身要走。羅阿婆卻突然伸手一把抓住了她,嘴里“啊啊啊”地喊著。
這嚇了二嬸子一跳,平時手都抬不動一下的,這會怎么有勁兒了,還能拉住人了。
“咦,大嫂,你要咋子?”二嬸子驚訝地問道。
羅阿婆伸手扯了扯自己的衣服,指著自己的身上,發出“嗚嗚”的聲音。
二嬸子是懂她的,她忍著羅阿婆身上的異味,靠近她的身前。
“你也曉得你身上臭啊?你身上裹得不舒服啊?”二嬸子問道。
羅阿婆眼里滾出兩行熱淚,用力地點了點頭。
二嬸子又想起那個年輕時愛漂亮,喜歡穿花衣裳,總把屋里收拾得干凈利落的大嫂子。她瞥過臉去,心中難過,眼角也濕潤起來。
誰能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地忍受這種吃喝拉撒都不能自理的日子,三年了,一千多日日夜夜,沒有人知道羅阿婆是怎么熬過來的。
剛開始躺下的時候,她滿心以為自己還能站起來,她的心里充滿著希望。兒子媳婦們誰照顧得多,誰照顧得少,誰給了她臉色,她一個眼神就能還回去,她默默記在心里的,等自己站起來那一天再收拾他們。
可是,時間久了,她的身體沒有半點恢復的跡象,她手上腿上的肌肉也漸漸萎縮,她沒有半點力氣可用。她心里的希望一點點破滅,她的眼神漸漸暗淡起來不再帶刺,面對媳婦的抱怨和咒罵,眼神里多了幾分祈求和討好。日子啊,一天比一天難熬。
二嬸子對梅先說:“今天太陽好,給老太婆先個澡吧,這臭得不像話啊?!?/p>
梅先嘆了一口氣:“哎,我一個人哪里奈何得了她啊,她手腳都搭不上力,前陣子她姑娘回來看她也不把她弄來洗洗,急急忙忙得很,看一眼就跑了。不曉得的還以為后面有狗在攆呢。這還能指望我啊?!?/p>
“哎,我看她也熬不了多久了,給她洗洗吧,她年輕時候就愛干凈,讓她走得干凈點?!倍鹱觿竦馈?/p>
“你去燒兩鍋熱水,把大腳盆拿來,她可以坐在里頭。我幫你一起弄嘛。你看她這樣子也是造孽啊。”二嬸子看著羅阿婆心有不忍。
“洗完給她換身干凈衣裳,她也能舒服,要走也走得體面一點。”
羅阿婆激動地全身都想要動起來,朝著二嬸子“咿呀嗚啊”的叫喚著,還是這老姐妹兒能懂她。曾經那么愛干凈的她,如今洗澡都變得那么奢侈不可及。
梅先一邊罵著羅阿婆不知好歹,一邊進灶屋里去燒水。
二嬸子和梅先把羅阿婆脫光了抬進腳盆里,扶著她坐好。
梅先看著羅阿婆赤裸的身子,嘴里念叨著有多臟,臉上嫌棄之情就要掉進盆里了。而當摸著羅阿婆那皮包骨的身子,只剩一層松垮垮的皮掛在那里,心中又難掩悲傷之情。
這具干癟的身體,曾經也豐滿過,那對掛在胸前像放空的氣球一樣縐縐巴巴的乳房,曾哺育過一群兒女。
羅阿婆曾經也嬌羞美艷過,如今赤條條一絲不掛地坐在那里,也不再有半點羞恥之感,她只管享受著這難得的熱水澡帶來的身心舒適感。
二嬸子一邊往盆里加熱水,一邊說:“這也怕是你最后一次洗澡了,給你洗干凈了,你也身上也舒服點,換身干凈衣裳。你也不要有啥子怨言了,久病床前無孝子啊。三年多了啊,哪個家庭熬得住啊......"
以前,是孩子坐在腳盆里,當父母的他們洗澡。如今,羅阿婆也像個孩子一樣,乖乖坐在腳盆里,任憑二嬸子和梅先在她身上,背上,腿上,手臂上,涂上肥皂,給她搓著狗痂,腳盆水面上漸漸浮起一層泡沫,水也漸漸渾濁起來。
羅阿婆靜靜地享受著人生的最后一次搓澡,臉上也露出了難得正常的笑容。突然,她握著了梅先正在給她搓澡的手。
梅先問道:“你想做咋?”
羅阿婆只是笑著,握了一會便松開了。也許那一握手,是想跟梅先冰釋前嫌,也許是謝謝她一千多個日夜的照顧。也許.....
梅先看著羅阿婆,往事涌上心頭,眼角濕潤?!鞍Γ锇?,我有時候說話難聽,你也莫怪?!?/p>
梅先和二嬸子伺候完羅阿婆洗澡,再給她換上干凈衣裳,順帶把椅子上的舊襖子也換了下來,重新鋪了干凈的舊襖保暖。又費了好大勁將她弄上椅子坐好。
此時的羅阿婆像是甩掉了一層裹著自己的包袱,一身輕松的她,臉上的表情也變得平靜起來。
陽光在院子里游走著,風輕輕地吹在臉上,羅阿婆閉上眼睛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新鮮的空氣,愜意地享受著這奢侈的春光。
晚飯的時候,梅先給羅阿婆喂飯,她不像往日那般著急著要吃,這一次,她沒有張嘴。她不想吃了,她不想造成那么垃圾堆在身體里,她不想把新換的衣裳弄臟了。
第二天早晨,梅先去羅阿婆的房里,一邊拉起蚊帳,一邊喊著“娘”。
只見羅阿婆靜靜地躺在床上,瘦得沒有半點肉感,但看起來很安詳,她的嘴角微微上揚,帶著一抹淡淡的笑。
她干凈體面地去了天堂,在那里笑著唱著,因為那里,沒有病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