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央帝納武昭舊妃為后的消息一傳下來,就有大排臣子在宮前跪請。都說紅顏誤國。皇帝你真是糊涂啊!
可這皇帝卻像是鐵了心。他行軍十數(shù)年。什么樣的險招沒出過,什么樣的局沒看破過。哪一回又是吃了敗仗而回?
他是天生的王者,不需別人指教。
皇帝閉門不見眾臣。各臣下慌張憋屈又無法。這皇帝什么都好,什么都好,可是為什么感情上這么糊涂呢!
舊國亡臣,怎么能輪你新朝所用!一個女子,哪里不是遍地可尋!為一女子耽誤朝政,這不像是新帝你的作風啊!
老臣們除了感嘆就是感嘆了,成天嘆氣,甚者用絕食相逼。可皇上又怎會為你所動。
他欠她的,不能再欠下去了。他對她的愛,從來沒有消減。
這輩子還能再遇見。這就是最好的幸運。只要她在,這滿世榮華富貴更可多一人共享。他的所得才更有意義。
可是這幫老臣卻完全不是這個想法。紅顏易主,又有多少好事?歷史教訓告訴后人,女人只能要第一手的。否則不止得不到她的心,更會禍害無窮。
西央帝只在一個人勸說時動搖了一刻。
“皇上,你當真是要納她為后?”琳妃的語氣帶著哭音。
寧冊媛還未跨進門口,就聽見門里對話響起。
“朕欠她的,總得要個了斷。”這是皇帝回琳貴人的話。
“皇上只是覺得虧欠了寧姑娘嗎?”琳妃忽然激動了,“要是這樣,臣妾多給些金銀珠寶給寧姑娘可好?”見皇帝沉默,琳妃又急急追道,“或者讓爹爹給寧姑娘找個好歸宿,爹爹認識邊上好多個小國的王子呢。寧姑娘嫁過去也不算屈就。”
意思就是嫁給你西央帝是高攀了?寧冊媛不禁冷笑。當初他只是街頭一凡俗子弟時,她也沒這么嫌棄過他。而如今他竟是帝王了。
她不知道他離開她之后發(fā)生了什么。但是他現(xiàn)在有自己的妃子,他對她如此寵溺。她那時也是受著他的寵溺。可是被他無情奪回。她就像被剝光街頭那般難堪。可是也得獨自面對。
她看著他抱著自己的妃子。他竟無語反對!
西央帝的心是惆悵的。對于這位琳妃,他心里有感謝。在他最低落時有她陪伴。他對她的感情,或許感謝大過愛。他的愛是只給過一個人的。他不渴望所有人都能理解
他。理解他對她的執(zhí)著。當年他負她。是他錯在先。但是他的愛一直都在。這話是不能讓琳妃知道的。她愛他入骨,她身子那么弱。當初為他擋劍之后一直恢復不好。她任何刺激都受不得。
寧冊媛轉(zhuǎn)身正準備回走。正好撞上匆匆忙忙進來通報的太監(jiān)。
原來他與他愛妃講話,竟是退了全部下人的!
他是有多在乎她!連與她相處的時光也不容外人摻進一分作祟!
也是外頭太監(jiān)的聲音響起。西央帝才知道寧冊媛來了。
他看見她眼神的清冷。她不再是當年那個小丫頭了。亡國、失勢讓她成長為一個歷經(jīng)世事的婦人。更遑論早期入宮時的爾虞我詐讓她生出幾分白頭。
他看見她時是皺眉的。她泠泠的樣子讓他心疼。當初一眼就深愛上的人,如今也是抹不滅一絲愛意。
而寧冊媛卻不知道。她對他的感情完全不知情。自他拋棄她后,她就認定他對她無愛。她對他便也沒有留戀。她是這樣決絕的人。她不會回頭。若你負我,我定負回你。
寧冊媛福身作禮,“皇上,琳妃。”算是一一拜過。
“寧姐姐不必多禮,不必多禮。”琳妃是極有禮貌的人。她不像武昭帝的招娣那樣討人厭煩。這樣知書達理的女子,讓人不得不心生愛憐。他是不是也因為這樣愛上她的?
寧冊媛的心里始終是苦苦的。臉上卻是淡淡一笑。
“琳貴人說笑了。這禮節(jié)是必不可少的。論輩分來說,您還是冊媛的姐姐呢。”寧冊媛不依不饒。語氣中帶著盡力克制的尖酸。她明明不是那樣刻薄的人。可是她沒法隱忍自己的不快。
就是這個女人。當年就是為了這個人離開她的嗎?你說的有比兒女情長更重要的事,是不是也不僅僅只是權(quán)利而已,還因為你要去的地方有一個她?
寧冊媛心里越來越悲苦。她已經(jīng)能做到表面不動聲色。把心底的自己和面上的自己完全作兩個人對待。
可是西央帝卻發(fā)話了。“冊媛,回你宮里,朕一會就去你那。”
都不待琳貴人答話,皇帝就把她即將要迎面碰上的尷尬化解。他是有多急于要保護她?
如果她成了他的后,不管身份是怎樣,她始終是排在琳貴人后面一個的。論輩分,怎么著都得叫人一聲姐姐。
她沒有在她之前得到他。但是她比她更早認識他的啊!只是,只是,這又如何?他終究成不了她一個人的。他也不會是她的了。
寧冊媛沒有忘記她來西央的目的。可是每每在給故國故人報信的時候,心里總是如蟲蟻噬咬。她這樣做是為了什么?這樣做真的有意義嗎?她真的還能回去以前那個小冊媛嗎?如果一切都回不去了,那她又是何必?她現(xiàn)在不快樂。完全的不快樂。
晚上西央帝到冊媛宮里的時候,她已經(jīng)睡著了。他讓宮人不要吵醒她。他想靜靜看她睡眠。只是他看著看著,就發(fā)現(xiàn)她眼角帶淚。她是睡著了?他摸她鼻息。是做夢夢見壞人了?他又想起剛遇到她時,她那樣生動的表情,不論是開心難過,或者害怕緊張,都是那樣明媚媚的。而如今,她連睡覺都皺著眉頭。他想撫平她臉上淚痕。
她曾經(jīng)是他心尖兒上的人。可是他一直也沒有保護好她。如今他不會讓任何人再傷害到她。這是他虧欠她的,而后位的身份,連琳貴人那都不給與。原來竟是早已料到有朝一日會再遇見她。冊媛,你可知這真真是你我緣分啊!從今日起,我軒轅無棣終于可以庇你安息。西央帝的思緒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他不知,他想要的挽回早已經(jīng)不可能。有些人生來記仇帶恨。只因這世上之事早已令她們絕望。
寧冊媛第二天醒來時,皇帝已不在身邊。身邊宮女回報說皇上昨夜來過,看娘娘睡得可好就回殿了。她笑。是回殿還是去琳貴人那里?她與他之間早就斷絕一切可能。只是她的心在作祟,以為一切都尚還有一絲挽回余地。她一直以來的優(yōu)柔寡斷不過是屈就了自己內(nèi)心的妄想。
西央帝定后的圣旨已經(jīng)頒下來。這下滿堂朝臣像啞了嘴似的不再言語。最聰明的人,就是在局勢已定時,不多說一句惹人煩的話。衛(wèi)軻瀾是最先認同皇帝做法的大臣。在滿朝文武都在起哄反對的時候,衛(wèi)軻瀾的小算盤已經(jīng)打響。好歹他也是大將之后,該有的權(quán)謀大戲他都能布好局。
而那邊,藏于深山的武昭帝聽說西央封后立馬便待不住。當初眾人以死相逼,讓這個愛美人甚過江山的糊涂皇帝假死逃難。他的江山,早已經(jīng)掌握在那個叫寧冊媛的女人手里。可是她如今要當了西央的后!探子帶來西央的消息。繡帕上只寫著兩個字。莫慌。她倒是來安慰起皇帝了嗎?還是只是借以兩字暫且穩(wěn)住他?
丁公公在一旁寬慰皇帝。
“皇上,寧貴人還想著咱們哪!”說完還不忘瞥瞥皇帝的神色。“只要寧貴人還站在咱們這邊,咱們武昭國就定有希望!”
皇帝的臉色愈發(fā)難看。
魯公公忙轉(zhuǎn)了話題,“皇上今日可還是要用野膳?”
野膳是到了這邊荒山才出來的詞。雖是九五之尊,但饑餓到頭了,也還是得跟尋常百姓那樣采野草充饑。使將軍屯的糧食已不多,如今氣候這般惡劣,若再不節(jié)約糧草,到了冬天可是要被凍死餓死啊!
皇帝大擺一揮,道“用膳”。
如今的情勢,他是知道他的窘迫的。
天氣一日日寒冷。封后的日子也一日近一日。寧冊媛這幾日一直難以入眠。她曾經(jīng)癡心妄想的執(zhí)手偕老,如今名分倒是快來,可是還能是那時候單純的愛嗎?
她已經(jīng)不再是那個小冊媛。物是人非之后的感慨,是誰都會悲傷。小環(huán)在她身邊勸著,“娘娘再吃一點吧,這天氣冷的,娘娘身子又那么弱。”
寧冊媛擺手。她再吃不下一滴水。
“小環(huán),你來我身邊多久了?”她忽然想不起身邊這丫頭到來的日子。
“回娘娘,奴婢是一個月前過來的。”
“哦?”寧冊媛的聲音跟她現(xiàn)在給人的感覺一樣,懶懶的沒有生氣。
小環(huán)心里戒備。莫非是娘娘發(fā)現(xiàn)了什么?
“娘娘還有什么想吃的,奴婢這就去準備準備。”
寧冊媛想了許久。“要是有米粘子就好了。”米粘子是她家鄉(xiāng)的一種食物。用糯米制成,加桂花蜜上鍋蒸,這時候廚子里一定是滿室芬芳的。這東西一定要趁熱吃,剛出來就吃掉才最有味。寧冊媛已經(jīng)快三年沒有見過米粘子。
“好說好說。”小環(huán)歡快地跑開了,“小環(huán)這就去準備!”
西央國人皆是北方旱地遠征過來,又怎會懂米粘子做法?
寧冊媛疑惑,難道小環(huán)曾在武昭南地生活過?可那時西央國舉國都在北方。若她不是西央人,那她又是怎樣進入西央皇宮的?
這個疑問一直到寧冊媛吃了小環(huán)做的米粘子后,愈發(fā)沉重。這么熟悉的味道,除了她生活過的南方小縣,哪里還能出來這樣的美味。
她厲聲喝道,“跪下!”
小環(huán)大驚,撲通一聲雙腳跪地,腦袋中流轉(zhuǎn)過各種想法。
“你知道本宮為何要你跪下嗎?”寧冊媛不動聲色。
若她真是武昭帝派來的臥底,那他也是太不信任她!
小環(huán)撥浪鼓般搖頭,“小環(huán)不知。”
寧冊媛止不住咳嗽。那年打入冷宮時,冒了一夜的雨都沒有染上一絲病痛,反倒在現(xiàn)在錦繡富貴的時候得上寒癥。
“你說是不說?”
“小環(huán)不知娘娘說的什么?”小環(huán)仍是死犟著。
“如果你此刻說,本宮可以饒了你。若是你再不說,休怪本宮如何對付你了。”
“小環(huán)不知娘娘說的什么,還望娘娘點醒。”這丫頭如她一般倔強。
寧冊媛頓了頓,突然大笑,“起來吧。本宮不過與你開個玩笑。”
小環(huán)起身,仍是噤若寒蟬。
晚上西央帝來冊媛宮里。屏退一并下人。他在床幃擁著她。
兩人并無多話。從前都是她不停的說,現(xiàn)在只有他不斷說笑,她也只是淡淡回應。
“可是緊張了?”相處數(shù)月。他仍是摸不透她的內(nèi)心。
那五六年隔斷的聲息,她以為他早已是另個世紀的存在。忽然冒出來從前的那個人。整個人都是恍恍惚惚狀態(tài)。生怕自己動作過猛,一個夢就給撞醒。
寧冊媛只是搖頭。她的牙尖嘴利沒有用在自己心上人身上的先例。
面對他。她都不知該如何應對。
若是黃粱一夢,醒來她還是那個年輕的貴府千金。從來沒有遇見過這個人。該有多好。
咳嗽又止不住起來。他忙幫她拍背。
她無意中對上他眼。
還是那個翩翩少年啊!若無這身份的懸殊敵對。這場景是有多美好。
他不自禁吻住她。這夢中人,這個在他夢里擁住過無數(shù)回卻總也抓不住的女子。此刻真真切切在他懷里。
她是他的女人。她即將成為他的后。堂堂西央大國的王后。
他給的榮華富貴。只是早已不是當初一心白頭的諾言。
他是西央的帝,他的后宮會越來越多人。更何況她肩上背負的目的,她還有恨在身。她沒法原諒這樣一個背棄她又跟別的女子沾染的男人。
愛,很多時候在人的私心下,也都是排于末位的。
寧冊媛她知道她的性子。
后宮本無事。但是某日竟來了一名刺客,口口說是武昭遺臣,要來刺殺這前朝后妃。卻被琳貴人正巧趕上。不幸負傷。寧冊媛想不通除了使嘯然還有誰還在武昭帝麾下。可是若說這是使嘯然的下臣,也未免太過膽大包天。
皇帝自是多日在琳貴人府上停留。本就嬌慣的貴人身子又挨了傷,整日里眉頭蹙蹙,讓見者心疼。
寧冊媛不知,牢中已審出犯人口供。據(jù)說這次琳貴人受傷都是這寧妃一手安排。刺客出來的目的就是為了刺殺琳貴人。這樣皇帝的愛就只屬于她寧冊媛一個了。
琳貴人在聽到下面人這樣議論時是不相信的。她覺得人再壞也不會壞到這種程度。從小被父兄保護的小女孩兒,成人之后一如所愿成為西央后妃,無人能與之爭寵。她的人生那么單純,又怎么會想到人性的灰暗。
西央帝讓她好好休養(yǎng),一切不要想多。
可看見寧冊媛的時候,他的神情里有一寸遠離。冊媛福福身子,問道,“琳貴人可還好些?”
西央帝只說,“她剛睡下。你也先回去吧。”
寧冊媛低頭不語。
這世上所有的陰謀詭計,難道就全是她的錯?
“皇上以為是臣妾所為?”她還是那個大著膽子的小冊媛。一如當時從管家手中奪過棍杖以身護他的她。
“寧妃多想了。”
她聽不出他語氣里的端倪。只是她感受到了這一份隔離。
是啊,她是武昭國人。她是亡國之人,故土不再,她在這敵國又是做的什么?
他一直不愿承認。哪怕手下證據(jù)再確鑿。他也甘愿為之閉目不見。他要護她周全。
冬天終于是來了。而這時的寧冊媛也已是寧后。身份之尊貴不可與昨日等同而言。她在武昭帝那里乞求的,如今在另一人這里已得到。所有人都以為她會忘記自己身份。
但是她知道武昭帝一定不會。他既派了人監(jiān)視她,就一定有足夠的把握。否則他怎還能咽氣吞聲在小山溝里隱忍著。當年那個只愛美人不顧江山的帝王,也畢竟是骨子里流著王族血脈的后人。一點點權(quán)謀計劃總能演練。
可或許,招娣活著的時候,他的愛,對招娣的愛早已愛過他自己江山。權(quán)謀計劃竟也能被美色堪堪耽誤。
她還記得有一年雪下得特別大。南國少有的寒冬。她興奮得跑出院子去玩雪。卻在柴堆里看到一個瑟瑟發(fā)抖的小男孩。他驚慌的看著這個突然出現(xiàn)的小女孩。
“你冷嗎?”這是她對他說出的第一句話。
男孩好像聽不明白,她又重復再問一句。
這時男孩才默默點頭。
冊媛立馬奔回房間拿出自己的大袍子來。可一回身就發(fā)現(xiàn)這小男孩被管家用木棍大打著。
哪里跑來的小王八蛋,竟敢私自跑入縣衙老爺?shù)拇笤海?/p>
管家越是憤恨的想著,手下力越重。
在他眼皮子底下都能跑進來,他的權(quán)威還哪里放?
冊媛幾乎是下意識的,想也不想就沖過去抱住男孩。
“不要打他了!不要打他!”她的聲音帶起了哭腔。
管家一看是大小姐,立馬停下手。
她用帶淚的臉偷偷對他笑。
那是個大雪紛飛的冬天,跟二十多年后的這個冬天一樣。都是冷的讓人發(fā)慌。
只不過,小的時候她是驚異雪,對雪的驚喜甚過對冬天寒冷的抵觸。而如今她只剩孤身一人,也許心里早先冷下來了。
琳妃身體一直抱恙。那次受傷雖然好了,但身子比以前更加單薄。冬天的多數(shù)個夜晚,西央帝都是陪在她那邊。
前塵往事傾瀉而下的夜晚,她無法平靜。
這一生,還有多遠路要走。可惜這盛世滿堂也與她無緣了。
西央帝治下的國,百姓一一稱贊。改朝換代又如何呢,下面百姓可不管你誰是皇上。只要他們的生活有保障,誰也不會想著去造反。
她在最后一塊繡帕上寫上兩字。
武昭帝收到寧冊媛繡帕的時候,西央新后薨逝的消息已經(jīng)傳遍。他沒想到他還能收到她說的最后一句話。
上面只有兩個字。別過。
從來沒有好好開始,卻用這一場隆重的告別,讓他的心生起從未遇過的凍瘡。如這冬日寒天凍地氣溫,他忽然像是被誰拽入懸崖。
此生,但凡有一個錯誤的開始,接下來便是綿延不息的后因了。
乾和1446年冬,野史載,武昭帝薨于五馬地小山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