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一條深諳水性的魚
張醒來時,陽光透過窗紗,映在他的額頭上。窗外,柳絮在陽光里搖擺,頻頻閃現,直晃他的眼。他坐起身,閉著眼睛穿衣服。屋子里安靜極了,鐘表轉動的聲音像遠處傳來的雷聲——嘀,嘀,嘀,帶動著他的心臟一起跳動。
屋子里有六張床鋪,張睡在上床六號鋪。他爬下梯子,趿拉著拖鞋,耷拉著眼皮,走進了衛生間。其他五張床鋪上只有未疊好的被子和散落的泛黃書頁。可以看得見床單上褶皺的紋,以及五張床上沉積下的灰塵。衛生間里傳來“唰,唰”的流水聲,纏繞在潮濕的空氣里。
張站在鏡子前,梳理完自己這一頭黑發,然后開始整理黑色衣領。發現自己胸口的第二粒扣子有一眼豁口,他捂著那粒扣子呆呆站了十分鐘。然后,他背起包,走出屋子,關上門,上鎖。
天飄著細雨。張從包里掏出雨傘,撐開,一個人走在路上。路旁的樹郁郁蔥蔥,雨打在葉子上,濺起雪白水花。每隔五十米,路旁就有一桿路燈,燈光照在他黑色西裝上,像蜘蛛網。張從一桿燈下走到另一桿燈下,如此反復,直到路口。
紅燈。他停下來,靜待變化。和他一樣,許多車都在等著。每輛車都晃著雨刷,整齊劃一,左右搖擺。車內無人,沒有乘客,也沒有司機。
綠燈。張不緊不慢地走向路對面,身后的車也駛過路口,沒有一點聲音。他在路邊的早餐店門前停下,雨也停了。收了傘,張走進店里。早餐店空蕩蕩的,幾十張桌子,只有靠窗的那一張沒有積滿灰塵,他將傘放在那張桌子上,走到柜臺前,投入幾個硬幣,便轉身坐回了窗口的位置。沒多久,后廚的門開了,一只小車“噠、噠”地駛來,車里是他要的早餐——一杯白開水,一把鹽,一只面包。張取了早餐,慵懶地吃起來。那只小車又“噠、噠”地退回廚房。張一手拿著面包,另一只手習慣性地捏著自己胸口的那粒殘扣。他意識到這只殘缺的紐扣可能會影響自己的裝容,于是決定網購一枚新的紐扣。他掏出手機,打開購物網站,選購下一粒和原來一模一樣的紐扣。
張買完紐扣,又不經意打開自己的社交軟件,里面空無一人。朋友圈也是空白,只不過偶爾會蹦出一個二十年前的廣告。張收起手機,將一把鹽撒進那杯白開水里,如同轉瞬即逝的時間,它們入水則化。他喝了一口水,眉頭微皺,眼光猛然發亮。他看到店外的花池里,一朵紅色的月季花骨朵正在漸漸膨脹,然后突然脹破,一條條花瓣伸展開放,像群魚。張看著它這一程表演,心里升起久違的舒適感,他臉上的肌肉只是微顫,努力之后還是沒能笑出來。他只有尷尬地搖搖頭,一根頭發落在他的衣袖上,發根已經發白。
從早餐店出來,太陽變得炎熱難挨。他在一張站牌下站定,汗水沿著他的發梢鉆進了脖子,他把外套脫下,挽在左手里。街道上車輛已經不見,灼烈的日光把馬路蒸出了白氣,遠處一輛藍白相間的公共汽車搖搖晃晃,像一只大甲殼蟲。“甲殼蟲”緩緩而來,在張的身前停下,他大步跨過車門,選在右側靠窗的位置坐下。“甲殼蟲”靠右爬行,每到一站都會按慣性停下,但再也沒有其他乘客。車廂里只有張一個人,他看著窗外,遠處的商鋪燈火恢弘,路邊的樹葉已經泛黃,葉尖略微卷曲。
車前的顯示屏上播放著二十年前的那條廣告,不斷循環,卻沒有任何聲音。“甲殼蟲”往前徐徐而行,有涼風從窗口擠進來,窗外的風景一閃而過,張把雙手撐在前排座位地靠背上。他身子前屈,眼光停留在那條重復不斷的廣告上,那是一個襯衣廣告,屏幕里的黑色襯衣正如他身上這件。他又去摳胸前那粒紐扣,那個豁口能帶給他一絲心理上的滿足。
一片葉子被風吹進來,貼在張的臉上。他摘下來,發現葉子已經黃了半截。外面,樹葉紛紛飄落,像一張張蒼老的臉。他看著它們,似曾相識,卻又模糊不清。
車停了。張站起身來,邁著小步子往外跨出去。他感到腰部有一股力量向前推他,使得他不得不佝僂下身子。他走在路上,感到一些陰冷,不由自主地把脖子縮回了衣領。他要去的地方是圖書館,就在路的盡頭。
他看到有一輛自行車在前方努力登坡,那輛的自行車渾身銹跡斑斑,腳蹬每轉一圈都要回轉半圈。它顫顫巍巍,像一副骨架。天空變得陰沉沉的,一陣大風掀起張的衣擺。遠處傳來,“咣”一聲清脆的聲響,那輛自行車終于倒在地上,散了骨架。他看著,無動于衷,默默走進了圖書館。
在圖書館帶呆了很長時間,出來時,他眼前白茫茫一片。天空在飄著雪,那輛自行車的殘骸卻已葬在大雪中,難以尋覓。他又從包里拿出傘,撐開,頂著大雪往回走。他的步子越邁越小,身后的腳印越來越深,但又馬上被大雪覆蓋。天上有月亮,張站定,抬頭觀望,他想說什么,但是嘴角的肌肉在極力掙扎后,最終還是徒勞無功。
他回來時,已經夜深。他的背極度佝僂,快要彎進土里了。進門的時候,他發現門口有一只包裹。拆開后,竟是他購買的那只紐扣。他把那粒紐扣托在手心里,認真端詳。他看到這枚新買的紐扣竟然也會有一個豁口。
他絕望地走到鏡子前,這時,他的瞳孔突然張得巨大,像一口碗:他看到鏡子里是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
他想哭,可是他不知道以怎樣的方式動用臉上的肌肉,來做一個哭臉。于是,他只好躺在自己的床上,準備睡覺。
手機鈴聲響了起來,張拿起手機,對面沒有任何聲音。他的嘴唇現先是微微囁嚅,接著他的牙齒開始打顫,他的下巴努力張開,喉結像蛇一樣滑動了一下,他用盡生命里最后的力氣,喊出了這二十年來他喊過無數遍的那句話:
“有人嗎?”
在那個夜里,張悄悄死去。窗外的月光透過窗紗照在他的額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