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命中注定的那個午后,姑娘遇見了情郎。
當一個衣著樸素樣子卻有些狼狽的男子出現的時候,姑娘恰好在街上漫無目的地游蕩。她確實是沒有目的地的,不知去往何方,不知去向何處。
但她的心情又是激動不安的,她好奇地打量著四處,耳邊傳來路旁攤販嘈雜的叫賣聲以及偶爾因為談不攏而引起的爭吵,不遠處風塵女子身上惡俗的脂粉味摻雜著恩客們烈日下散發出的汗臭味飄了過來,引得姑娘眉頭微蹙,輕咬著嘴唇,刻意從另一條街巷拐了過去。
于是,姑娘看見了一臉驚訝的他。男子恰好從這條街的另一個方向走來,他同樣漫無目的,不知去往何方,不知去向何處。見到她,男子慌亂而飛快地拍了拍衣服上一路走來沾染的風塵,卻看見了女子掩嘴“噗嗤”一笑。
很快兩個人走到了近前,男子略歪著身仰頭看了看身后那道高不可攀的山嶺,嘴角微微翹起,古人誠不欺他,村里的傳說果然是真的啊!
“姑娘,可否借問此處是哪里?”男子彬彬有禮地向她發問,這倒不是什么借口,他確實對這里一無所知。
“此地喚作嶺北,屬于閩越王朝統理,不知公子意欲去往何方?”這位姑娘也是知書達理,她瞥見眼前男人手上的傷痕,卻沒有魯莽發問,他雙手上滿是血絲,雖然清洗過,依舊觸目驚心,然而姑娘卻好像完全沒有注意到一般。
“我啊,”男人苦笑了一聲,他回首看了看身后那道山嶺,目光悠遠卻又慶幸,“我說我是從嶺的那一側剛爬過來的,你信嗎?”
“我信。”姑娘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看到了一道荒嶺,橫絕在這天地間,是那樣的高,以至于不可逾越。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也許是因為她今天心情好,也許是因為陽光照在男子的臉上顯得那么干凈,所以她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相信。
“啊?”反倒是男人對這個出乎意料的回答表現得有些窘迫,他轉過頭恰好迎上了女子的目光,她眸子清澈,沒有一絲作假。
四目相對,氣氛有些尷尬,目光交接剎那,女子很快將目光移開,一面說道:“這么說,你不知要去哪兒?”
“本來,”男子也察覺到失了禮,忙把目光移向了別處,心里卻升起一絲失落,但還是答道:“我是想要越過那道嶺,去往世界的中心,去尋找百花開放的天堂的。”
“那你找到了嗎?”女子聞言不由有些好奇。但很快意識到這個問題的答案,他說了本來,又哪有那么快找到。想到這里女子不由有些尷尬,但被她用淺笑很好地掩蓋住了。
“找到了。”男人看著眼前這個偶遇還算不上初識的姑娘,嘴角漸漸浮起一絲笑容,陽光照在他的側臉上,那微笑是是那樣的寵溺,仿佛有著無盡的溫柔。
“呀!”姑娘這一驚,原以為答案是沒有,卻是更有些好奇了,“那你可以帶我去看看嗎?我也想要看那百花開放。”
“好!”于是,初遇的陌生男女達成了一致協定,茫然無措的路途變得清晰無比,他們結伴要去往那百花盛開的地方,去那世界的中心尋找天堂。
許多年后,男人都還在為當初鼓起勇氣的搭訕而暗自慶幸,幸好那時她沒有拒絕。而他并不知道,自從隨著他一同流浪私奔去尋找天堂,姑娘再也不曾擁有過一個平靜淡定的黑夜。
這時,夏日午后的暖風正輕盈地拂過這座毗鄰國界的小城,陌生的男女沿著城北官道向前走去,天空上一碧如洗,陽光溫暖地灑在他們的身上,帶著上蒼所有的善意與祝福。
男人帶著姑娘一路晃蕩,他們走得很慢。那些漂泊不定的夜晚里,他們在昏黃黯淡的燭光中、火堆旁低聲傾訴,講述著彼此的故事。
男人說他來自一個叫做不忘川的小村莊,整個村子只有他們家世代學習音律,這是村里世代傳下的傳統。村長一族肩負著守護村子的重任,村子位處深山,常有野獸出沒,而樂音能驅狼蟲虎豹,因此世代不可斷絕。于是,她纏著他教她音律,這一來走得就更慢了。
他們走走停停,在瀑布下的潭水中嬉笑打鬧、捉魚摸蝦,一起坐在山巒的頂峰,迎接著旭日目送著夕陽,看著夜色一點一點把世界關上。當繁星綴滿了天空,他們背靠著背就那么沉沉睡去,山上風大,直到半夜男人被凍醒過來,把自己的外套悄悄地給姑娘披上。
當第二天的陽光照在他們的臉龐,這一對兒男女又沿著不知名的小路,打鬧而去,陽光在他們的身后投下兩道越靠越近的影子。后來,當這兩道影子終于重疊在了一處,他們抱在了一起。
那時姑娘睜大著水靈靈的大眼睛問:“你說的世界的中心,我們要去找尋的天堂在哪兒?”
男人伸手替她捋了捋凌亂的發絲,雙眼寵溺地看著姑娘,沒有說話,他看著她嬌艷欲滴的唇,直接將嘴唇印了上去。姑娘瞬間的呆愣過后,反手將他抱住。他們閉上了眼睛,卻仿佛看見了百花盛開……
他們約定,他們以后的孩子叫做安然。一輩子平平安安就好。
這時,秋季的涼風剛剛吹起,氣候漸漸有些冷了。于是他們不得不放慢了腳程,隨時尋找各個村子以勞動作為報酬換取落腳點。
也就是在這時,他們被一群官兵追上了。他們放慢了腳步,官兵卻是一路追趕。
當這群野蠻人將撕心裂肺的姑娘“請”上了馬車,男人的腦袋還在發懵,官兵把他打了一頓,扔在了路旁,在他們離去的那一刻,他聽見他們叫她“小姐”。
原來,這個偶然相遇的陌生女子,卻竟是貴族人家的女兒,而那天她不過是厭倦了府中的無趣,偷跑了出來,卻不想遇到了他。
于是,在之后的許多個夜晚,當姑娘在府中難以入眠的時刻,想起那日她和情郎在夕陽下的奔跑,那一刻,她以為自己又回到了無數次惆悵而美麗的幻夢中。
在難耐的寂寞深夜,男子那張面孔一遍遍地浮現在她的腦海里,而時間的塵埃慢慢把回憶覆蓋,那張面孔漸漸的模糊,最后終于消融成一滴苦澀而溫潤的淚滴,流淌到她的心田。
而姑娘并不知道,從被官兵扔下的山野路邊,男子掙扎著爬起,帶傷上路。這回是一趟返程,他的人生再也不是漫無目的。在帶著一身的風塵仆仆和滿懷的希望走了許久的路后,他終于將再一次踏進了嶺北這座城市,這時已經是冬季了。
嶺北城中,一整個冬季,男子都在悄悄地向人們打聽著一個美麗的少女,然而,所有人都對他的描述一無所知。大戶人家的閨女,平日里便很少出來走動,又有幾個人有幸一睹芳容呢?
愛情的風霜讓男子飲下一杯又一杯苦酒,心中偏執的思戀燃燒成一片熾熱的火焰,直到這團火焰快要將他的信念燒成灰燼,城中開始盛傳城主將為年輕的女兒挑選一位丈夫的消息,而大小姐宣布一定要找一位通曉音律的少年。
于是,男子又一次出現在城主府的大廳里,站在一列城中顯貴的求親者中間。大小姐極力掩飾著自己的激動,耐心聽完極為俗不可耐的城中官家少爺的彈奏后,她聆聽了他的一曲塤音。
當所有求親者離去后,大小姐確認自己的心再也無法為除了男子以外的任何人而跳動,然而城主卻冷漠而堅決地為自己的女兒選擇了一位極富能力的副城主的兒子。
這位副城主的公子,只會斷斷續續唱幾句蹩腳的歌詞。淚水從大小姐慢慢涼透的內心涌上了雙眼,這一次,再無轉機。她給了自己一次機會,他的父親卻不給她機會。
大婚當日,嶺北城發生了建城以來最嚴重的火災,當城中四處起火,婚禮也不得不暫停了下來。在一片混亂之中,城主府不知何時也開始冒出了陣陣濃煙,大小姐感到陣陣暈眩,她來不及多想就向后倒去,只記得昏迷之前似乎有人抓住了她的手。
大小姐醒來的時候,馬車已經駛離了嶺北城數十里之遙。駕車的是她心中念想的男人,他深情地盯著她的雙眼告訴她,他們從此要浪跡天涯。
男子原本以為她會睜著她那雙美麗的大眼睛,滿口答應他的請求。然而,在抱著他痛哭了一陣之后,大小姐嚴詞拒絕了他。
“我是城主的女兒,而你不過是山野的村夫。”大小姐冷冷地看著他,以一種極為冷靜的口吻如是說:“我只是玩你的,如今玩膩了。你走吧,我不要再見到你。”
大小姐很久以前就清楚自己的命運,她知道自己不是第一個承受磨難的人,她的母親以及所有家族的女性,都曾是政治的犧牲品。
她們也曾年輕如她,曾經和她一樣有著最為青澀而火熱的幻想,直到美夢消散,被現實的枷鎖套著用淚水埋葬整個青春。她原本可以向所有她的先輩一樣,坦然地面對這一切,如果不是遇見了他。
她撇下呆滯的男人,毫不留情地轉身而去,沒有一絲的拖泥帶水。在她的前方,一隊兵馬已經漸漸接近,最終把她接回了城中。那隊兵馬的帶隊便是她的未婚夫,他看了看男子,最終聽從了姑娘的勸告,饒恕了男子的罪過。
男人一句話都沒有說,他望著手中握著的塤,他曾無數次用它為姑娘吹奏自己的愛意,用樂音努力地帶她尋找天堂。可是,她就是他的天堂啊!她的笑就是那百花盛開,有她在的地方就是世界的中心啊!
少年傷痕累累地回到了故鄉,而不久當老村長過世之后,他繼任了村長一職。
一別就是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