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2-25

老陳同志,即我爸,今年二月份正式退休,勞碌了一輩子的老陳在家呆了半個月后坐不住了,恰巧縣里老人俱樂部招成員,他就去了。一去到才發現他五十幾的年紀在平均年齡為七十歲的老人俱樂部中屬于青年骨干級別,于是老陳久違的熱情被點燃了,成天蹬著個自行車上俱樂部去組織老年人娛樂活動,那股熱情,整一個激情燃燒的歲月。

只是他激情還沒燒著歲月,歲月就先給了他個下馬威。他老人家爬凳子掛活動橫幅時一腳踩空摔了。

我接到我媽電話時正在大馬路上看廣告牌,大熱天里嚇出了一身冷汗,我小時候雖然老被老陳揍,我也曾想過等我長大了我要揍老陳,但我真的很愛老陳。

趕去醫院的路上我邊哭邊絮絮叨叨地跟計程車司機講我爸的好,把司機堂堂七尺彪悍男兒講得激動不已,一路油門踩到了底,付款時他主動把零頭抹了,他說大妹子啊你記一下我的車牌號碼,xxxx,下次千萬別攔我的車了,我家里有個特羅嗦的老婆和老母,整得我一聽人嘮嗑就哆嗦,見諒哈,祝你爸早日康復。

……

我哭著趕到醫院時,我媽正邊削蘋果邊數落我爸:“就你這付老骨頭還骨干級別呢,再摔一次我就把你直接推去燒了,骨干晉級骨灰?!?/p>

我抓著門框淚水汪汪:“媽,爸怎么樣了?”

媽抬頭望我一眼,“得,眼淚收回去,哭什么哭,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拔你長大,不是讓你一遇著什么事就一把鼻涕一把淚?!?/p>

我把眼淚收一收,去慰問那長期被欺壓的老頭:“爸,你還好吧?”

我爸眼巴巴地望著媽手中的蘋果:“不好,你媽都削三個蘋果了,一個都不給我吃?!?/p>

我看從他們嘴里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干脆就拎起熱水瓶說:“我去打點熱水?!?/p>

我拎著熱水瓶就直奔咨詢臺,也不管我媽在身后叫喚著:這死孩子,水是滿的!

可能是我面目太過猙獰,護士迅速找來了醫生,醫生面無表情地敘述了一遍我爸的情況,說是摔著腰了,脊椎壓著神經了,總之就是得做手術,讓我準備三萬塊。

我追問了幾句具體情況,醫生瞄我一眼道,“跟你說你也不懂,你準備好錢就行了,其它交給我們醫生就是了?!?/p>

我又問:“那什么時候能動手術呢?”

他不耐煩道:“排隊,排到了就動?!?/p>

我恨不得咳一大口濃痰吐他臉上,然后告訴他不好意思我有肺結核。

但我不能,我只能從兜里掏出幾百塊,唯唯諾諾地塞給他,“那就勞煩您多照顧……”

他瞪我一眼,推開錢:“你干什么呢你!你們家屬的心情我能理解,但這樣是不符合規定的!你要實在不放心,我抽空給你詳細講一講就是了?!?/p>

我慚愧不已,覺得自己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人家醫生就是天生脾氣不好而已。就在我深刻地檢討自己的人格時,那醫生轉身離開,離開前揚著下巴給我使了個眼色,我琢磨了很久他是抽筋還是別有意味,最后學他揚一揚下巴,才算是明白了,墻上裝著監視器呢……

我正要問護士剛才那醫生的辦公室在哪兒,手機響了,掏出來一看,心跳跟下坡踩油門似的飛快,我差點都想去心內科掛個號了。

江辰,我的前男友。

我哆嗦著畢恭畢敬接起電話:“喂?”

喂了半天,只聽到一堆雜七雜八的聲音,看來他是不小心按到手機了,我正想掛電話,卻聽到了一個嬌滴滴的女聲,她說 “醫生,我胸口疼。”

我這才想起,江辰是個醫生,據說現在還小有名氣。我掛了電話,糾結了很久,最終決定,與其在這里感受祖國醫療事業的黑暗,還不如轉院到江辰所在的醫院,至少沖著當年我幫他剝了數千個茶葉蛋,他多少得照顧點吧……

回去跟我媽把這事一說,她問:“江辰是當年跟你早戀那孩子?”

呃……您的記憶點真微妙。

媽又問:“轉到他在的醫院去,他會幫忙嗎?我是說你們現在還有情分在嗎?”

真是一針見血的問法,我結結巴巴:“幫忙是肯定會的,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這樣好像有點剪不斷理還亂?!?/p>

老太太嗤之以鼻:“少跟我拽文,剪不斷就剃光!你現在就跟他聯系,你爸明天就轉院,我再也忍受不了這里的王八蛋醫生了。”

我本指望著我媽能忒慈愛地跟我說孩子咱有骨氣,前男朋友什么的咱不去招惹。我果然還是高估了我媽。

江辰接到我的電話時并沒有表現出訝異,我想當醫生的都這樣,見慣大風大浪的,尸體和內臟都沒嚇著他,哪能讓我這前女友給嚇著了。

我結結巴巴地把情況跟他講了一遍,最后說:“我爸轉到你們醫院好不好?”

“好。”他回答得干脆利落,害我都不好意思提給他剝過茶葉蛋的事。

他又說:“把東西都準備好,我馬上找車來接你爸轉院?!?/p>

末了他沉默了半晌,問我:“你還好吧?”

還好。

掛上電話后我捂著胸口靠在走廊墻上大喘氣,身旁一個年輕的小護士過來攙扶我:“你沒事吧?”

我搖頭,我對于總算在這個醫院看到了人性之光這事感到很欣慰。

她接著說:“你剛剛給誰打電話了?好像要轉院是吧?你認識哪個醫院的高層啊?介紹我去好不好,我還有一個月就實習結束了,還沒找到醫院收我呢,你幫幫我好不,我成績其實很好的,只是我不愿意陪醫院領導睡覺……”

我實在被她纏得沒法,只好說:“其實我給打電話那人是中醫院的清潔工,我答應了陪他睡覺他才答應幫我問問看能不能轉院的。”

……

三個小時后,江辰帶著救護車呼嘯到了我面前,三年不見,我卻連抬頭好好看他都不敢,只是一個勁盯著他外大褂的口袋插的那只大概很貴的鋼筆,想著不知道他學會寫醫生字了沒。

念大學時,我一直很替江辰操心,生怕他那一手漂亮的小楷以后在醫生界難以立足。為了讓他練就一手即使開錯藥單也可以逃避責任的字,我曾經逼著他臨摹我的字,很遺憾的是最終他還是未能學得我筆跡的真髓。

出院手續入院手續江辰全部一個人操辦了,我和我媽閑得慌,就一人一個蘋果蹲在醫院門口嘮嗑。

媽說:“小伙子不愧是我看著長大的,真不錯呀。”

我對于她將小伙子不錯這事歸功于是她看著長大的無恥行徑,表示不齒。

她又說:“這么好的貨色,你當年怎么就錯過了?明明就快成了的啊?!?/p>

我咔一聲咬一口蘋果:“爸一人在救護車里無聊呢,你去吃蘋果給他看吧。”

媽長嘆一聲,顛顛往車上跑,邊跑邊嚷嚷:“老頭子,你女兒讓我來吃蘋果給你看了。”

江辰拿著大大小小的單據出來時正巧看到這一幕,笑著睨我:“你可真夠孝順的?!?/p>

我仰頭看他,他在我面前半俯著身子低頭看我,低垂的發梢在晨光中泛著柔柔的光,他駕輕就熟地對著我笑,左頰擠出一個深深的酒窩,仿佛我們昨天才一起吃飯看電影。

我撇開了眼,這是個萬惡的酒窩,當年我那顆小芳心,就是醉倒在這個酒窩里的。雖然現在回想只覺得我就是被他臉上這個屁大的坑給坑了。

自我有記憶以來,江辰的存在就跟巷口那根電線桿一樣理所當然。他住我家對面樓,鎮長的兒子,班長,長得好,彈鋼琴,寫毛筆字,成績好,講一口好聽的普通話。

電視和小說稱我們這種從小家住很近的男女同志為青梅竹馬,并且普遍分兩類,一是相親相愛型,兩人間親若兄妹,一起掏馬蜂窩一起被馬蜂蟄,一起偷地瓜一起挨揍,等到驀然回首,才發現友情早已慢慢升華為愛情;一是相看兩相厭型,兩人間針鋒相對,遠遠見到都恨不得沖上去咬對方一口,一逮到機會就拔對方自行車氣閥,長大后猛然發現,啊!原來這就是愛。

可惜我與江辰以上皆非,在很漫長的歲月里,我和他都只是對面樓的鄰居。他每日叮咚叮咚彈他的鋼琴,我津津有味看我的櫻桃小丸子,偶爾忘記作業內容我會去按他家的門鈴,他總是很訕,不耐煩地說你自己為什么不記??赡苁且驗橛星笥谌?所以我從不與他計較,當然也可能是我從小不愛與人計較,我這人淡定中帶點超凡。

初二升初三的暑假,考完試后我們班瞞著老師偷偷組織了野炊,野炊中我和江辰被分配去洗番薯,班里四十個人,買了四十四個番薯,江辰把零頭四給洗了,然后就在一旁打水漂兒玩。

我蹲在湖邊強壓著怒火洗番薯,就在我越洗越火大時,一塊小石片咚地落在我跟前濺了我一臉水花。我一抬頭,江辰卻是若無其事的樣子,手起石落地在水面上削出一個漂亮的四連跳,水面上連著擦起大小不一的漣漪,相撞著蕩開。

按理說我應該罵他;潑他水;把他腦袋按水里;或者把他推進湖里淹死。

但我都沒有,我只是活生生看傻。

微風掀動著他略寬大的白色校服,陽光在他睫毛與發梢跳躍出金黃光圈,微揚的嘴角在左頰抿出一個得意的酒窩。

時間與空間凝固,只剩了我的心跳砰砰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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