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三的心病

心病難醫,誰知道哩。也許,僅僅是需要個時間而已。
01

聲聲爆竹響震天。

爆竹聲此起彼伏,半夜十二點起就沒消停。

李老三一宿沒睡。

別看他也閉著眼睛,其實沒睡著。他害怕睡著了醒不過來,所以不停地翻身。

這爆竹一響,就意味著新的一年來臨了。

這新的一年來臨了,李老三也要添一歲了。

黑暗中,李老三拉開電燈,披衣起夜,就著夜壺,一哆嗦,打了個冷顫,尿到了手上。

屬于他的這個空間靜悄悄,墻角偶有悉悉索索的聲音傳來。

李老三上得床來,倒下就睡著了,嘴角帶著一絲莫名其妙的笑意。

02

李老三醒來時,已是正月初一的上午八點。兒子在院里喊他:“爹,吃飯!”

早睡早起,是李老三多年來的習慣,已深入骨髓。像今天這樣,讓兒子喊醒倒是頭一次。

李老三伸了個懶腰,應了聲:“就起!”

餃子,元寶一樣的餃子,包金大碗滿滿的。

這包金大碗是李老三專用的。

李老三的飯量還是可以的,一般情況下,頓頓都得一碗飯兩個饅頭。可這體重就是上不去。李老三是屬牛的,是那種怎么吃也不上膘的老牛,干瘦如柴。

雖說瘦小,李老三氣力還是可以的。年輕時自不用說,莊稼人有的是力氣。

夏天幫李老大曬麥子,這都六十歲的人了,百十斤的蛇皮袋子,李老三往腰間一放,彎腰挪動,幾個回合下來,也不見喘口粗氣,和年輕時一樣沉穩,只是步履移動起來稍稍慢些。

“彪子,吃完了,上墳!”

“知道了,爹!”

03

吃過飯,李老三把早已準備好的火紙鋪在凳子上,拿出一張百元大鈔,小心翼翼地移動著鈔票,很虔誠地在火紙上拓著。

這是給逝者送的錢。

這個作法是有講究的。首先,態度要虔誠。其次,火紙要整齊,錢放的也要規矩。第三,拓錢的時候,手要使勁一拍,這樣不論火紙有多厚,從最上面的一張到最下面的一張就都有了錢的痕跡。第四,把火紙翻過來,拓錢的另一面,這就要注意了,不要把錢放扭了,放反了。

火紙一燒,那邊的人就會收到。有了錢,那邊的人就好辦事了。喜歡喝點的就能喝二兩,喜歡打牌的就能玩會兒。

李老三沒少給兒子講起過:“彪子啊,這火紙一燒,你爺爺就有錢了。你爺爺好喝點散酒,就能打二兩了。”

只是后來彪子讀了大學,李老三就很少講起了。

自己的崽自己知道,彪子是個好娃,善良。彪子不回家,在外做事情,也是為李老三分擔一份憂愁。

從彪子讀大學起,到彪子工作,再到彪子結婚生子,前后快十年。這十年來,彪子很少回老家,李老三有時會啰嗦幾句,不過,他理解年輕人們的生活,也就沒有過分埋怨孩子。這孩子也爭氣,在城里買了個大房子,把李老三和老伴接過去,一起生活。

城里人都很忙碌,莊稼人也閑不住,只是苦于年老體衰,受不了人家吆喝,李老三就干起了拾廢品這個行當。李老三對彪子說起時,以為彪子會不同意,嫌棄老爹給他丟臉。誰知彪子一句反對的話也沒有,只是說了句:“那——多注意安全啊!”

李老三很滿意兒子這個態度。

就這樣,李老三也就在城里快樂地生活開來。

只是,每逢清明節,李老三一定會提前幾天回老家一趟,上墳。當然,春節時,也會吆喝大家回家過年。不過,鑒于實際情況,拖家帶口回老屋,還是有諸多不便,尤其是孫子還小,來回折騰,極易生病,而李老三又是最疼孫子的,見不得孫子哭鬧。因此,春節時,往往是李老三年跟前回老家,過了初五就回城來。

今年不一樣。

今年全家回老家過年,是李老三老伴提議和堅持的。

04

李老三老伴對彪子說:“兒啊,今年咱都回老家過年。你爹不敢過六十大壽,只吃了一個煮雞蛋。你爺當年是六十歲沒的,六十,這是你爹的心病!”

彪子說:“嗯,嗯,回老家過年,回老家過年。”

彪子爺爺六十歲沒的。彪子沒有見過爺爺。爺爺走后第六年,才有的彪子。爺爺這一生很艱難,是個操心命。爺爺有六個孩子,前面的都是姑娘,后三個是小子。彪子爹最小,在小子中排老三,所以村里人都喊他李老三。

彪子爺爺去世時,彪子爹二十二歲。

彪子爺爺得的是急癥,伴隨著凄慘的呻吟聲,小肚子絞著疼,疼的直冒冷汗,一直不間斷,從家疼到縣醫院,從天黑疼到天亮,又從天亮疼到天黑。

晚上八點多,夜幕沉沉,虛弱已久的彪子爺爺突然精神起來,對老伴和跟前的孩子們說:“回家——我要回家——”

彪子爺爺拉著李老三的手,淚眼迷離,斷斷續續,有氣無力地說:“我的幺兒啊——就數你可憐了——”

當時,彪子的幾個姑姑都已出嫁,兩個伯伯也成了家,只有彪子爹還是一個人。

說的一家人更加傷心起來,幾個孩子跪著,紛紛表態說,一定會幫著幺弟把家成了。

李老三悲痛欲絕,緊攥著彪子爺爺的手,吭吭地哭起來,任眼淚鼻涕混在一起。李老三感覺到彪子爺爺緊抓了一下他的手,身子一挺,突然一軟,沒了力氣,手耷拉在床沿上。李老三恐慌起來,撲在彪子爺爺身上哭了起來。

“爹啊——”

絕望悲情長嚎劃破靜寂夜空——

月朗星稀,烏鴉悲啼,風輕聲嗚咽。

一家人用架子車拉著彪子爺爺的身體往家趕。架子車穩穩地向前趕路。

一路上,一團泛著白光的火球緊緊跟隨。那團火球離李老三不遠,李老三看的真切。火球沒有腿,好似是氣流在推著滾動,若隱若現。

夜色中,那團火球亮晶晶,分外顯眼。

過路口,到橋梁,都要放爆竹,以此告訴各路神仙高抬貴手,彪子爺爺要回家。

李老三發現,那團火球居然能懸停在河面上,和李老三一家同步,該走,走,該停,停。

快到老家了,那團火球突然加速,嗖嗖,一會兒功夫,沒入村莊周圍籠罩著的那層薄霧里,不見了蹤影。

彪子奶奶掩面而泣:“娃們啊,你爹到家了!”

05

沒了爹,李老三失落了不少,和老娘相依為命,畢竟姐姐哥哥都已成家,要照顧各自一家人。無聊的時候,李老三就會拿起課本,讀讀,思緒就會回到從前,想起一個姑娘來。

在那個年代,讀過書的人并不多,李老三還不錯,讀到了高小畢業。

李老三瘦如猴,黑如碳,是學校出了名的長跑王。據說當時市里面有教練瞄上了他,暗地里也考察過幾天,不知什么原因,最后不了了之。

不過,這并沒影響李老三愛好長跑這項運動。在李老三看來,他喜歡跑步,并不是要去被選拔當運動員,僅僅是沒事干,想跑。

李老三練習長跑的場地主要是操場,操場的跑道上鋪的是煤渣,而煤渣又特別損耗鞋子。因此,對于像李老三這樣的窮人家孩子來說,連簡單的愛好也是要受到生活制約的。

慢慢地,李老三就不怎么跑了,再跑下去,會沒鞋子穿的。不過,李老三還是會去,因為他有了心思,他喜歡上了路上的風景。

李老三有個女同學喜歡在操場上讀書,邊走邊看。李老三每次訓練都會碰到她。她個頭矮矮的,胖嘟嘟,兩束粗粗的黑辮子長及腰際,一擺一擺,擾了李老三蠢蠢欲動的懵懂少年心。

巧的是,那個女同學也早已注意到了李老三。她在操場讀書,其實也就是為了多看李老三一眼,多陪李老三一程。

李老三膽大心細,終于和女同學說上了話,有說有笑的,在青春歲月里,操場上留下了李老三人生中重要的伏筆。

在李老三27歲那年,李老三的老娘請媒婆去鄰村說親,說親的對象就是在高小操場上陪李老三散步的那個女生。

那年,那個女生24歲。

那個女生的父母死活不同意。人家不愿意是有道理的。李老三和老娘相依為命,窮得掉渣渣,除了一間破舊不堪的老屋,別無長物。姑娘過去,會受委屈的。

無奈的是,自家姑娘愿意。

沒轍,一想起因為雙方父母的反對,鄰村的兩個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年輕人雙雙掛了東南枝,姑娘爹媽也不敢多說什么,只是交待幾句,好好過日子吧,有啥難處了,回來給爹說給媽說。

這個姑娘就是彪子的母親。

06

那年冬天,雪特別大,總是沒完沒了地飄落。

李老三家牛棚里,煤油燈還在亮著,發出微弱的一片光。

彪子剛剛滿月,襁褓中嗷嗷待哺。李老三的媳婦在里屋焦急地來回踱步。她不時透過門縫觀望著,外面白茫茫一片,風呼呼地在縫隙里亂竄。她尋思著如何是好,苦于無法離身去尋找。這都快半夜了,李老三還沒回來,不會是出啥事了吧?

原來,傍晚時分,村口的柱子喊李老三去他家吃狗肉。李老三深一腳淺一腳興沖沖地去了。李老三大醉。柱子要送他回家。李老三說:“沒事,就這么點路,算球個啥!”

漫天大雪紛飛,倒沒了風聲。

踩著吱吱響的厚厚積雪,李老三并沒有注意到,他踩過的地方已是一個個深深的窩。

快到家時,在屋后鄰家的池塘邊,踉踉蹌蹌的李老三終于支撐不住,就地載倒。

雪花飛舞,越下越大。

片刻功夫,李老三所臥之處就凸成了一個白色的小丘。

一只貓頭鷹從池塘邊的一棵光禿禿的楊樹枝杈上飛起,經過李老三的身體上方,落在一處人家的屋檐下。

雪更緊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屋后鄰家的華哥夜半尿起,神經兮兮地要出來看看雪。華哥一眼就發現了眼前地面的異常。華哥彎腰,用手一掃,哎呀一聲,拔腿就往李老三家跑去。

等李老三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已是第三天上午十點多。

李老三提著二斤冰糖去感謝華哥。

華哥笑笑,說:“隔不當,三哥!不過,你喝的有點高啊!”

要不是夜起的華哥,裹著那夜的大雪,在貓頭鷹憂傷的叫聲中,只怕李老三是真醒不了了。

彪子的母親經常會提起這事,教育彪子要感恩。

07

貓頭鷹的叫聲像娃娃在哭。

李老三討厭貓頭鷹的叫聲,那家伙,不是一般的討厭。

在李老三所在的農村地區,貓頭鷹還有一個稱呼,夜貓,是閻王爺的使者。貓頭鷹在誰家地盤上哀鳴,誰家定有不祥之事,甚至是血光之災。

在彪子五歲那年的夏天,天微微放亮時,李老三又聽到了貓頭鷹的叫聲。李老三聽到這聲音就煩,心神不寧。

過了兩天,下起了雨。大雨磅礴,沒有絲毫停下來的意思。在這悶熱的七月里,到處是龜裂的地皮,對莊稼和人來說,雨水太重要了。

那天夜里,李老三給老牛加了點草料,就在牛屋睡下了。

突然,電閃雷鳴,雨又開始猛烈起來。只聽得一聲悶雷,咔嚓——

剛好是李老三躺著的上方,牛屋頂棚處突然塌陷,椽子掉下幾根,瓦礫泥巴夾雜著雨水,砸向李老三。

李老三驚恐萬分,滿臉是血,滿臉是泥,滿臉是水,血泥水交融。

李老三艱難地起身,在雨水中攀爬,連“救命”都無法喊出,胸腔疼,腦袋疼,呻吟著。

就在李老三強撐著身體堅持拉著老牛一起出來,剛走到門口,一節橫梁下來,正好砸在李老三的脊背上。

李老三當場就暈了過去。

雨夜中,老牛抬著頭,哞哞直叫。

遠處傳來貓頭鷹憂傷的叫聲。

李老三真是命大,彪子母親好像有感應似的及時趕到,李老三居然又撿回一條命來。

真是謝天謝地,感謝觀世音菩薩保佑!

李老三從此對貓頭鷹深惡痛絕,害怕的要死!

08

彪子成家那年,李老三五十二歲。

快清明了,李老三和老伴一起回老家。老屋房子沒人住,破舊不堪。李老三的娘也走了,是在李老大家走的,走的安詳。

也就是這次回家,發生了一件大事,一件李老三不敢為外人道也的大事。

雖是清明時節,天還是有些冷,不知何時又飄起了細雨。

在老屋破舊的屋檐下,李老三躺在架子車里,悠然地抽著煙。老伴在旁邊坐著,捺著鞋墊。兩人誰也不看誰,有一句沒一句的搭著腔,說一句,停頓半天,然后再冒出一句。即使兩人相對無言,也影響不了他們的相互信任相互關切。兩人感情很好,一起生活了這么多年,脾性相互太了解了。

李老三對眼前的日子還是滿意的,不愁吃穿了,兒子也大學畢業了,吃上了公家飯,安定了,娶了個好姑娘,生了個白胖小子。

天氣真奇怪,突然就刮起了大風,昏天黑地的一陣,把李老三放在獨凳上的一只布鞋給吹了起來,落在地上,骨碌出去有兩步遠。

這是要下大雨的節奏啊!

李老三趕緊去外面柴垛里再弄些麥秸、玉米桿來。雖說在老家待不上幾天,總得吃飯啊,要吃飯就得燒柴啊。正要跑第二趟,傾盆大雨開始下起來,啪,啪,啪,直砸地面。

李老三夫妻倆立在屋檐下,聽著雨,扯著陳年舊事,有說有笑,不知不覺已快晌午。

雨終于小了,淅淅瀝瀝,眼看著是要停了。

李老三老伴去搟面條,李老三光著腳丫在院里左看看右,瞧瞧這,摸摸那,生怕一場雨奪去什么東西似的。

突然,李老三隱約聽到院墻外面有人在呻吟:哎吆——哎吆——哎吆——

李老三心里一緊,三步并作兩步飛過去要探個究竟。

原來,是一個過路人。那人滿臉皺紋,須發皆白,看起來年齡要比李老三大些。他靠著麥秸垛,緊閉雙眼喘著氣,氣息微弱,凸起的喉結時不時一上一下抖動。深藍色褲子緊粘在腿上,滿是泥土,一件洗地泛白的黃色舊軍裝早已濕透,黃球鞋已破得不成樣子,腳趾頭都露了出來。

李老三摸了摸那人額頭,滾燙,看樣子,在發燒。李老三慢慢地扶起那人,徐徐地往堂屋走去,攙扶著那人,李老三明顯感覺到那人在渾身顫抖。

兩人體型差不多,李老三把那人的衣服脫掉,換上自己的一身貼身衣服,服侍躺下。李老三耐心的程度,就像是服侍父親一樣。

李老三老伴默契地燒上了姜湯,熬好后盛了一大碗端過來。

李老三扶起那人,小心翼翼地喂著姜湯,不時用毛巾拭一拭口角溢出的湯水。

那人半閉著眼睛,也不說話,一口一口的享用吮吸,偶爾會睜開雙眼,眼睛里滿是感激之情。

終于喝完了,那人倒頭就睡,不一會兒,就打起了鼾聲。

09

因為孫子小,彪子要工作,彪子媳婦也要上班,再加上那人還沒有完全康復,尚需照料,李老三回城的日期往后推了推,李老三老伴就一人先回城了。

這些天來,李老三去抓了些草藥,做面條兩人一起吃,那人也奇怪,給藥就喝,給飯就吃,始終不說一句話。

五天后,雨過天晴,太陽出來了,天空飄過幾朵淡淡的云。在李老三的精心照顧下,那人也好多了。

午后,兩人閑坐時,沉默的氛圍終于被打破,那人開口和李老三說話了。

那人一開口,李老三就感覺到了氣場宏大。

那人稍一抱拳,挺在胸前,充滿感激地朗聲說道:“老朽行走江湖多年,路過寶地,謝老弟救命之恩。”

李老三嘿嘿一笑,正要說句客氣話,說不敢當不敢當出門在外,誰沒個難處,這不算個啥。可是李老三發現,那人并不想聽他說話。

那人繼續對李老三說道:“老弟,從這老屋來看,主人會有血光之災。”

李老三嚇得一愣一愣地,什么啊?血光之災,這么瘆人?

那人好像看出了李老三的疑惑,繼續娓娓而談:

“這老屋陰氣太重,上房起地基時挖到過骸骨,后墻處有一個地窖,東屋南墻院墻正前方是個糞坑。我說的對吧?”

李老三豎起耳朵靜聽,越聽越心驚膽顫。

說的一點也沒錯!

這個院落里,上房是三間青磚瓦房,地面上鋪了一層薄沙,上面排磚,后用水泥過了一遍,光滑的很,屋檐下有方形水泥柱支撐。打地基時,確實在后墻處挖到過骸骨,李老三當時燒了紙上了香送了表。也確實有個地窖,以前人家窖紅薯用的,就是因為有這個地窖,多用了一車沙。東屋是兩間青磚瓦房,間與間之間沒有用墻隔開,簡單砌了幾塊磚作隔斷。青磚砌成一道線跟著一道線,圍成一個院落,簡易龍門只有一個朝南的門臉。院落外確實有個糞坑,早已棄用,長了一圈青草,綠油油一片。

這個院落是李老三勞累一輩子掙下的家當,雖已破舊,但包含著李老三一生的辛酸,可以說是李老三的奮斗史,這也是李老三一家追求幸福生活的道路上值得大書特書的一筆。

想到這里,再經那人一說,李老三情緒頓時上來了,有點激動,鼻子一酸,眼圈一熱。

“對!您說的對!”李老三慌忙接了一句。李老三突然想追問一下有無破解之道,可又覺得這是仙機,凡人不能輕易去問,要是有緣,仙人自會指點。

想到這里,李老三就沒言語。

在李老三細心的照料下,那人很快就可以下床了。

那人終于要離去了。那人說他要繼續云游,準備去嵩山少林寺一趟,去訪一位得道高僧。臨行前,他欲言又止,不過,最終還是點撥了李老三。

那人就像將軍給士兵布置戰斗任務一樣,幽幽地說道:“不晚,還來得及。子夜時分,你在上房屋里四個角,放上桃木枝條若干,用青磚壓住,然后在中堂案前上一注清香,擺上五谷,磕三個響頭,心無雜念,默念三遍‘饗兮——饗兮——饗兮’,自會有鬼神前來受用,可保平安!”

李老三明白,這人是神漢。神漢這類人,是人鬼神之間的使者,看的透透地,不光農村吃得開,城里的達官貴人也是奉為貴賓。

這種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看人的前世今生來世,能遇到,實在是緣分。得到一二指點,是幾百年修來的福分。

李老三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也不便多問,一一仔細記下。

李老三終究還是沒沉住氣,心里亂糟糟,有自己的小心思,嘗試著問道:“大師,我問問我的壽限。”

那人看來是不想作答這個問題的,盯了一下李老三,沉默一會兒,還是開了口,不緊不慢地說了一句話:“有緣人潛心向善,定能活到九十九。”

這話直白,沒有玄機。

換句話說,和沒說一樣。

那人走后的當晚,李老三按照那人所說,虔誠地一一布置停當,來到中堂,在案前磕了三個響頭,默念三遍“饗兮——饗兮——饗兮”。忙完,李老三也沒起身,就在案前坐下,閉目養神,祈禱起來:“謝觀音菩薩保佑——謝觀音菩薩保佑——”。

說也奇怪,那人走后的第二天,李老三就開始不舒服了,心慌意亂,心口窩堵哩慌。

夜深人靜,總能聽到貓頭鷹憂傷的叫聲。

李老三不能確定的是,這貓頭鷹具體停在哪里,在誰家地盤上。這個重要嗎?重要。因為這雖是鳥兒的一小步,卻是相關不同家庭主人生命的一大步。搞不真切。貓頭鷹好像在李老三家院子里的那棵老榆樹上蹲過笑過嗚咽過,聲聲入耳,每一聲都會引起李老三揪心的疼痛。李老三害怕,要崩潰。

李老三不敢出門,也不想回城,就打電話給兒子和老伴,扯了個理由,要在老家多待些時日,不用管他,過些天他再回。

這些天來,李老三閉門不出,一人窩在老屋里,要么睡大覺,要么就那么在堂前打坐,餓了就下面條吃。

五天后,西邊鄰居家七十二歲的老楊頭突發腦溢血走了。

七天后,東邊鄰居家五十一歲的老孫頭忽然想不開,喝了三九幺幺。

李老三去祭拜他們,各家一百塊。

望著靈前的照片,李老三渾身不自在。李老三覺得照片里的人也在瞅著他,冷冷地瞅著他。

李老三大汗淋漓,全身濕了個透。

一陣風吹過,李老三接連打了幾個寒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李老三反倒舒服不少,心情也開朗起來,沒過多久,就回了城。

10

李老三爺倆去上墳。

彪子把火紙在本家墳頭上都分了分,爺爺和奶奶多些。

點紙,磕頭。

完事,彪子起身在一邊抽煙。

李老三在本家幾個墳前磕幾個頭后,繼續蹲在地上。有螞蟻爬到李老三的衣袖上,李老三輕輕拂下螞蟻,螞蟻掉在小草上,慢慢爬回到地上。

李老三瞥了兒子一眼,深情地交待道:“彪子,你回吧,去你叔伯家走動走動。我再待會——”

李老三把火紙挑了挑,順著風,火勢更旺了。

火紙的清香彌漫,煙霧升騰。

等彪子走遠了,李老三抓起身邊的一抔黃土,攥在手心里,然后慢慢地從手肚處撒下。

李老三突然哽咽起來,無聲抽泣,淚水順著臉頰往下淌,肩膀一聳一聳。

過了一會兒,李老三突然笑了起來,站起身,拍了拍手,輕聲地說道:“爹啊,娘啊,兒回了,兒要好好活哩,從今個起,兒六十一了!”

最后編輯于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轉載或內容合作請聯系作者
平臺聲明:文章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由作者上傳并發布,文章內容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簡書系信息發布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推薦閱讀更多精彩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