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媽的第二春

原創 2018-01-06 風煢子 風煢子

1,

賀麗儀的媽媽是苦水里泡過的女人,早年喪夫,獨自帶孩。賀麗儀結婚后經濟條件寬裕了些,把媽媽接到城里玩,帶她逛逛商場、下下館子。但是她媽完全不能放松地享受這些。去商場看上件衣服,第一件事就是扒標簽,然后也不管導購站在旁邊,旁若無人地大叫:“這么貴!”有時還會加一句:“傻子才買吧!”

吃飯也是,一定要點特價菜,吃不完的,全部帶走,不舍得要打包盒,免費塑料袋里裝著湯湯水水像狗食。有時候她還偷偷把贈送的味碟——花生米啊,海帶絲啊,多要幾份,一并帶走。

賀麗儀和先生都很尷尬。尷尬也要忍著,不能說,否則傷了媽媽的自尊心,好事做了,人也得罪了。

三番五次這樣之后,賀麗儀跟弟弟商量:“咱媽住在我家搞得大家都不痛快,還是分開住比較好。”

弟弟便打電話來試探了一下母親,老人卻不愿意回小縣城了。她耀武揚威地被光鮮的女兒接出來,再回去怕人笑話是被趕回去的。現在她只想每年回去一次,在她的老姐妹面前炫耀孩子的孝順和大城市的生活。

弟弟目前單身,蒙賀麗儀照顧才在這城市里買了小房小車,為了暫時解救姐姐,他七哄八騙把媽媽弄到自己家去住。

沒想到還成就了一段姻緣。媽媽在小兒子家住的時候,跟樓下老頭好上了。

這老頭是退休干部,人長得周正,家庭條件不錯,年紀相當,兩人又聊得來。賀麗儀和弟弟在屁股后面拼命撮合。倆人就這樣,成了。

2,

老頭挺憨厚,真心實意對她好,有次賀麗儀去做客,發現她媽穿了件名牌。

“咦?”她瞅著商標,不可思議地看著她媽。

“嗨,我本來不要,老頭偷摸給我買的。”老太太露出少女的嬌羞。

廚房的水龍頭裝了熱得快,說是老頭害怕她洗碗手冷。書房里多了張按摩椅,老頭說她媽腰疼,專門給她買的。

賀麗儀媽以前在城鄉結合部生活,哪里見過幾個退休干部。那兒的男人們兇神惡煞,離了婚的有點小錢的都恨不得找未婚姑娘,根本沒她什么事兒。而且她們老家有個風氣特別不好,男人們以吹噓自己對老婆不好為榮耀。他們的口頭禪是:“我從來沒給我家娘們兒買過花。”“我晚上不回家從來不給我家婆娘打電話。”仿佛這樣就能顯得他們很牛逼。畢竟那地兒自尊匱乏的人太多,就只能拼命剝奪別人的自尊來證明自己。現在遇到這么個老頭,心平氣和地寵她,愛意滿滿地關懷她,還逢人就夸她的好,賀麗儀媽無以為報,每天把家里收拾得窗明幾凈,他家閨女回來,她也使出十八般武藝來燒飯。夫妻倆偶有爭執,賀麗儀媽都讓著他。那是心甘情愿的謙讓,她覺得值。

有天兩家人各帶兒孫去吃飯,賀麗儀跟老頭的閨女一聊,對方竟然在她以前就職過的集團工作,還挺多共同語言。

大家庭一片和諧,其樂融融。更讓賀麗儀高興的是,她媽身上那種底層人的緊張感在消失。

3,

賀麗儀和先生的生意越做越好,過節她給了媽八千塊錢,讓老頭老太太隨便找個地方去旅游。老頭每個月有五千塊錢的退休金,老太太又懂節衣縮食,他們自己的錢完全夠用。賀麗儀還是硬把錢塞給她媽:“自己有錢,還是有底氣一些。”

二老去了趟桂林,回來就有了點微妙的變化。

老太太說:“我閨女能耐啊,一出手就是八千。”

老頭不語。他閨女沒給過八千。他閨女有時候還找他要錢。

老太太說:“我閨女出息啊,離開那單位以后,掙的錢一年比一年多。”

老頭還是不接話,他閨女從小到大是循規蹈矩的人,堅決不離開鐵飯碗。

老太太說:“我命真好,有這么個爭氣的閨女。”看老頭不吱聲,她才補了一句:“到晚年,又碰到你,我真是命好。”

賀麗儀又一次去看她媽,她媽剛吃完飯,要帶她去公園看羊絨大促銷,賀麗儀發現水槽里的碗還沒洗。她嗅到了一絲不祥的氣息。以前她媽可不是這樣的,以前天大的事她也要積極地把她的新家張羅好。

賀麗儀給她媽和繼父各買了兩件毛衫,回去她媽強迫老頭放下手里的事情馬上試穿。賀麗儀發現繼父的臉,高興里夾雜著一絲難為情。純羊絨的衣服,兩件可不便宜。

回去的路上,賀麗儀隱隱覺得哪里不對頭,又說不上來到底是哪里沒做好。

4,

賀麗儀和先生的公司趕上了好時候,很快年入百萬,要增加人手,賀麗儀想把弟弟弄回來幫忙。

她跟弟弟叮囑:“最好別讓咱媽知道我的收入。”

弟弟不解。

賀麗儀也很實在,說道:“怕她知道太多事不好。以前給她八千她挺高興,要是知道了我的收入,給她八萬怕是也覺得理所當然。再說人跟人之間靠個平衡保持和諧,她要是一年從我這兒拿八萬,她跟老頭的日子還能過得好嗎?”

“給老人錢還不對了?”

賀麗儀不知道怎么解釋,她媽的命格hold不住身份的遽升,她會凌駕,會忘形,這不是什么好事兒。幸福被打破了,作沒了,再找一個這么合適的老頭不容易。兒女再孝順,也不敵一個好伴侶。

弟弟還是太年輕。

賀麗儀現在是上司,她以上司的口吻命令弟弟不準泄漏機密。賀小鵬在費解中答應下來。

賀小鵬在賀麗儀公司干得挺賣力。小伙子單純,也沒有什么外心。

只是,有一天給繼父賀壽,賀小鵬先到的。他媽正在唏噓賀麗儀出手大方,給繼父買了個玉扳指,好幾千呢。賀小鵬覺得這是說給自己聽的,他買不起大幾千的東西送給老人。

賀小鵬不服氣:“嘁,幾千塊錢在我姐手里算什么呀。”

老太太來了勁兒:“她一年能賺多兒錢?”

賀小鵬想起姐姐的叮囑,噤了聲。

“到底多兒錢?連我都不能說?”

賀小鵬給打了個折:“五六十萬吧,一年。”

“真的假的?!”老太太驚呆了。

“他們開銷也挺大的,養孩子一年也得十多萬呢。”賀小鵬有點后悔。

“他們房貸還清了,還能有什么開銷?我跟老頭一個月才五千塊錢,過得不好得很嗎?”

賀小鵬知道跟他媽說不通,只能祈禱自己的失言不要捅出什么婁子來。

5,

壽宴吃完,賀麗儀被她媽喊住,逼問她收入。

“十來萬吧。”賀麗儀輕描淡寫。

老太太火了:“連我都瞞?!小鵬已經跟我說了!”

賀麗儀心里一垮,十分難堪:“怎么了?”

“你怕我跟你要錢還是怎么著?”

賀麗儀無言以對。

“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和小鵬拉扯大……”

賀麗儀打斷她:“你什么時候需要錢我沒給?”

老太太這才舒緩下來。她腦袋歪著,好像還有很多話想說一時想不起來怎么表達,又不想露怯,可還不甘心,許多逞強堆積出一個傲慢的假姿勢。

賀麗儀回家之后,后悔。

家庭關系是最難搞的,特別是對于沒界線感的人。只怕她媽日后會生出來一堆幺蛾子,收拾都收拾不贏。

6,

果然不出所料,過了兩天,老兩口鬧開了。原因是老太太在家里說了三遍:“你看看你閨女,你再看看我閨女。”老太太也不是故意的,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搞得老頭火冒三丈,跟她大吵一架。老太太打電話給賀小鵬:“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個退休干部嗎!”

前幾日她還覺得老頭了不起到天上去呢。在她們那旮旯,誰能拿到五千塊的退休金?誰能對沒收入的二婚老太太這么周到細心?現在不一樣,她的身份變了,她也是有資本的人了,她要把這個家庭構造改變一下。

她不甘心再感恩戴德,不甘心再低眉順眼,她要求平起平坐。

然而老頭當初看上她就是看上她的溫良恭儉讓,老頭的彎兒也轉不過來。

兩人開始吵吵吵,老太太動不動就大叫:“我去跟我閨女過!”

老頭說:“你去吧!”

老太太說:“牛什么呀,還國家干部呢,哪點像干部。”

她著重強調他是干部,她心里是放大干部份量的,但表面上必須蔑視干部,貶低干部。

吵了一段時間,老太太認為必須要“拿拿”他的威風。又一次惡戰之后她真跑賀麗儀家來了。

賀麗儀正準備去上班,她媽沉著臉沖進來,進門就要求到她公司謀份差事,打掃衛生都行。

賀麗儀心里清楚,她哪里是想打掃衛生,她一輩子沒站在別人頭上過,不過是想去顯擺“我是你們老總的媽”而已。

她媽真是一時苦所以一世苦,前面的苦造就的貪婪和虛榮,把她綁架得密不透風,不可能自我矯正。

賀麗儀無奈地勸道:“我讓你去打掃衛生別人笑話,我讓你做別的你又做不了,你到我那兒去給我添亂嗎?你現在要錢有錢要時間有時間,還有人對你真心實意地好,你好好過日子不行?”嘴皮子磨破老太太才作罷。賀麗儀收拾好東西,撒謊要出差,死纏爛打把她媽送回老頭家了。

8,

賀小鵬上賀麗儀家來認罪。賀麗儀正在看電視,電視里講一個拆遷戶殺人的案子——一夜暴富的小伙子,完全不知道怎么駕馭新生活。錢這種好東西來的太快,對文化底蘊跟不上的人來說是一場災難,他在一次吸毒后殺了一個外圍女。

賀小鵬謹小慎微地站在一邊兒,跟著她看完了。

賀麗儀這才發話:“現在知道錯了?那怎么挽救?”

“裝破產。”賀小鵬眼神兒亂竄。

“你捅的婁子,你自己去補。”

賀小鵬灰溜溜地跑掉。十幾天后賀麗儀接到母親的電話,她拖著哭腔問:“你的生意做不下去了?你這孩子怎么這么不爭氣啊。”

賀麗儀說:“人的命,天注定。”

老太太的氣焰全沒了,可憐巴巴地嘆了一聲:“你別在外面說啊。傳出去了人家會看不起咱。”

“我知道。”

掛了電話,賀麗儀叫來弟弟,問他怎么把母親大人哄過關的。弟弟說只靠一份假財務報表,母親大人頓時矮了半截,現在老兩口重歸于好。老頭還跟他說呢,這老太太吧,教出來的孩子有出息,沒資金、沒后臺,全靠自己拼搏能在大城市立足,他心里是暗暗服氣的。現在老太太在家里買菜做飯抹地板,當老婆當得兢兢業業,老頭兒的感覺挺好,又重新寵愛起她來。

“媽不敢跟他說你破產了,一邊死撐一邊低聲下氣。”賀小鵬笑。

賀麗儀長吁口氣。幸福只去配得上它的人家里。可惜媽媽因為經歷了太多苦,一邊覺得誰都欠她、一邊被一丁點好感動到痛哭流涕,跟命運抗爭了一輩子看似贏了,卻始終不知道自己性格上留下了巨大問題,險些與幸福失之交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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