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任教這個班級,并沒有發覺這個孩子有什么異樣。安安靜靜地坐在第一排,別的孩子聽,他也聽;別人寫,他也跟著寫;別人笑,他便也笑。
發覺他有些不同,是課上的第一次默寫,我把題目放映在ppt上,其他的孩子開始在紙上寫起答案來,我巡視著,發現他在紙上認認真真抄寫著我ppt上原題的每個字。我大聲重復了一遍:直接寫答案就可以了,不用抄原題。他依然不為所動,執著地只抄原題。把默寫紙收上來之后,他抬眼看著我笑了,眼睛笑成一彎月牙。
我問班主任,我說這個孩子基礎很差嗎?其他老師都很詫異的看著我,班主任說他腦子里面前庭發育不全,所以和其他孩子不太一樣。我訕訕的說,可能是我每周只有3課時和他接觸的少,所以沒發現什么行為表現的異常吧。
那次之后,我提前去教室就會不自覺的觀察他。有次課前,他在那里念念有詞:“要安靜、要安靜、要安靜……”我看了看他,他抬頭看著我,笑了大聲說:“老師,我不能打擾他們,老師說要安靜。”我也笑了點點頭,告訴他:“你做得特別好!”我想他可能只是智力發育遲緩一些,每個個體都希望融入新的環境中,把自己好的一面展現給喜歡的人。
時間久了,慢慢發現他確實不同,他也漸漸“裝不下去了”。有時會忍不住大喊大叫,忍不住對著我嗤嗤的笑,會重復問我一個簡單的問題。
比如,老師我能不能帶雪碧來學校?
一開始,我告訴他不行。他有些撒嬌式的不滿:“為什么呀?那他們能嗎?”我說:“不行,學校不讓帶,所有人都不準帶。”他說:“我帶了會怎么樣呀?”我忽然想逗他一下:“帶了,就開除!”其他人笑了起來,他還是一直拉著我問為什么,周而復始好幾天。隨我怎么解釋,他其實根本就聽不進去。
于是,我就改變了戰術,某天他又問我:“老師,我可以帶雪碧來學校嗎?”我深吸了一口氣:“你帶吧,不過得給老師也帶一瓶。”他想了想,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又一次周而復始。
慢慢的,我覺得課間能和他一起聊聊天,很解壓,純真的像個孩子。我認真的聽,他認真的說,都不走心,或者都悄悄地走了心。
有一天大課間跑操,他過來拉我的手,這是一般初中男生不會有的行為,我覺得新奇,就握住了他的手,他的眼睛彎成月牙對我笑,我就跟著笑。他說:“老師,他們說我是傻子。”我問:“誰?”他說了一個我不知道的人名。
我很慚愧,作為人民教師,那一瞬間我竟然不知道該怎么安慰這樣一個孩子。如果他是個普通孩子,我可能會說很多的大道理去撫慰他的情緒,去和對方協調教育,因為那并不是實情。而這一刻,我發現連我都下意識的覺得他是個“傻子”。我就像自己的傷疤被揭開了那么疼,于是我正視他,認真的告訴他說:“你不是傻子,他才是。”他還是笑著看著我,重復剛才的那句話,我知道他明白那句話是什么意思,所以他來告訴我,可是我沒有當場幫他伸張正義。
我找到那個學生的班主任,說了這件事。班主任跟當事學生調查了之后,發現這句說他是傻子的話是上小學的時候說的,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而他有時候會把時間搞錯,忽然提起不知什么時候的事情或者某句話,反復念叨。
學校里,沒什么人愿意聽他念叨車轱轆話的問題,可能是因為我愿意認真聽他講話,并且認真回答他的問題。后來,聽說他在教室里喊:“我喜歡地理曹老師!”忽然,覺得眼睛有點酸。我跟朋友說,不知道被這樣一個學生喜歡,應該是怎樣的心情才正常。朋友說:“其他人或者你的其他學生說喜歡你,可能都是為了討你開心,而只有他說的喜歡才是發自內心的。”
有老師和我開玩笑說:“讓你的小董煩死了,他不知道從哪弄了一支粉筆,涂得滿桌子都是,撲騰的到處都是粉筆灰。”我不禁啞然失笑,因為今天我去那個班上課的時候,他拿了一個抹布在反復蹭桌子,我就打趣他:“你把桌子擦得這么干凈嘛,好棒呀!”沒想到他之前是在桌子上粉筆涂鴉。
還有幾天課間,他反復問我幾個很哲學的問題:“老師,為什么我在這里上學呀?為什么他們都這么大?為什么我長大了呀?”因為聽說他喜歡我,也有幾分竊喜,就一條條回答起來,“因為每個孩子都會長大,都要上學學本領,他們也不是一直都這么大,前幾年你們都一樣小。”他好像不可置信一樣,“真的嗎?他們以前也很小嗎?”原來,他進入初中的新環境當中,還以為這是一批一直這么大的人在等著他。
在他的腦構造當中,時間是可以打亂的,所有的事情和問題也都是可以重新NG的,他給了我很多機會,去回答同一個問題,讓我在成年人的世界里抓住一棵救命稻草,毫無掩飾的喜歡和不喜歡。
我不想安慰小董說,你不是傻子。我想告訴他,沒關系,老師也是傻子呀。也許以后的時光還會有人當面或者背后說他是傻子,他還是會知道,也還會有人安慰他說你不是傻子。不喜歡那些一成不變敷衍的善意謊言,我希望在他心里,至少有一個人和他作伴,和他一樣,他并不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