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來的總會來,就如該走的怎么也留不住。有些事情是該見分曉的時候了,都體現在秉昆的悲喜和緊張情緒上。
七月中旬, A 市爆出了一則反腐大新聞,龔維則被“雙規”了。
(我對小龔叔以前見到周志剛就會立正敬禮印象深刻)
坊間起初有不少為他鳴不平的聲音。一是說他只不過是一名退休干部,從沒當過一把手,不屬于在職有實權的,二是說他名下的贓款只不過區區二三百萬,多乎哉?不多也!
(相對于“大老虎”這的確是小兒科)
顯然為了應對坊間的質疑,市報發了一篇評論員文章,將龔維則定性為“五毒俱全”的腐化變質干部。所謂“五毒俱全”,乃指買.官之事其有(已坐實錢是花了,只不過未達到目的)、賣.職之事其有(收過幾次錢,幫人將子女塞進公安系統)、貪.污之事其有(負責過區公安局的翻修擴建工程,貪占了十余萬元回扣)、受.賄之事其有(收過不少私企的錢,為們上下打點謀取利益)、墮.落之事其有(經常出入花天酒地的場所,滿足淫.亂放.蕩的欲望)。
(一旦有事,這幾乎都有的,當然,比這更嚴重的也有)
評論員文章最后指出,龔維則的部分違.法亂.紀行為發生在退休后多處兼職期間,證明有些干部雖然手中沒有實權,但仍可利用過去的人脈搞腐.敗。從這點來說,懲辦龔維則這樣的人,等于向領導干部們敲響了警鐘。
(“等于”可能是更為主要)
當天晚上,趕超兩口子、吳倩和進步來到了秉昆家,大家除了對龔維則的下場喟嘆不已,更主要的是擔心龔賓的精神受到刺激。
傳說中紀.委一個女干部坐鎮本市,正按部就班,順藤摸瓜,放出了“不管水有多深,來了就要一查到底”的狠話。
(這樣的話其實是經常有聽到的)
秉昆說:“咱們又能做什么呢?”
趕超說:“關于龔維則,咱們當然什么也做不了,也不應該同情。他有什么可同情的呢?誰叫他犯在那兒了呢?”
進步也說:“是啊。咱們不都是最恨腐.敗官.員嗎?如果中紀.委查到了和咱們有關系的人頭上,咱們就同情起來,那是不對的。”
秉昆說:“要論關系,我們周家與龔維則確實不一般。如果沒有龔賓,你們與他就什么關系都沒有。我同意趕超和進步的話,誰叫他犯在那兒了呢?咱們別聊他了,單說龔賓的事吧,誰有什么好想法就貢獻出來,反正我是沒什么主意救他了。”
秉昆此時心煩意亂,強作鎮定。他聯想到了哥哥周秉義與龔維則的關系,擔心也會受到牽連。
(這是很正常的,但怕的就是還有其他事)
“我和兒子去貂場參觀時,人家龔賓對我們娘兒倆可親了。他能恢復到現在這么好太不容易,如果再因為他叔的事進了精神病院,那他的后半生不就完了?”于虹提起當年的事大動感情。
吳倩陪著唉聲嘆氣。
倒是鄭娟挺鎮定,她慢言慢語地說:“秉昆,你求一下周玥,讓龔賓到他們公司去吧。”
(鄭娟能夠想到的也就是這個)
趕超說:“那和在貂場有什么區別呢?換個地方他就不知道他叔的事嗎?”
進步說:“還是不一樣,嫂子的想法可以考慮。有你和周玥護著他點兒,瞞著他點兒,該騙還得騙他,興許他能躲過一劫。”
于是,大家的目光都轉向了秉昆。
秉昆只得說:“行,那我明天去找一次周玥。”
周聰忽然回來了,直奔電視機打開,手持遙控器,站那兒不停換臺。
大家便都默默起身跟過去了。
周聰調出了晚間新聞,大家一個個看得目瞪口呆。新聞畫面顯示的是貂場,在荷槍實彈頭戴鋼盔的武.警戰士配合下,公安人員正對貂場進行搜查。
有一個男人被戴上手銬押進警車。
于虹失聲叫道:“那是貂場老板,我和兒子坐過他的車!”
屋里更肅靜了。
現場的男記者說:“剛才人們已經看到,公安人員起獲了大量國家明令保護的各類野生動物的尸體、毛皮和臟器。有充分的證據表明,這里不但是貂場,還是向國內外走.私野生動物的集散地。這一持續多年的犯罪勾當,龔維則也供認參與……”
(這種明面和暗面有很大不同的私人場所可不少)
大家都坐下后,四個男人還有于虹也跟著吸起煙來。
秉昆首先打破沉默,看著手中的煙低聲問兒子:“你知道……你龔賓叔叔什么情況嗎?”
周聰說,據他們報社消息靈通人士透露,龔維則或許事先有預感,他以相親為名,早已把龔賓送回農村老家去了。
(避開也好,龔賓這樣也就不會再出現了)
秉昆環視著大家,又問:“我是不是……明天就不必找外甥女了?”
大家紛紛點頭。
周聰講了一個情況,還是他們報社消息靈通人士透露,貂場實際上也是一個替不.法經濟利.益集.團洗.黑.錢的地方,而龔維則是關鍵人物。
(養貂其實就是一個幌子)
進步低聲說:“那他就得老死獄中了。”
又一陣沉默過后,秉昆低聲說:“散了吧。”
大家就散了。
秉昆關店門時,他的手機響了,是周蓉打來的。她囑咐秉昆,絕對不要在別人面前對龔維則的事說三道四,因為龔維則與周家兩代人都有著良好關系,千萬不要言語不當授人以柄。最近也不要到哥哥周秉義家去,少發短信,有什么事非通話不可,最好打嫂子的手機。
秉昆說:“記住了,我姐夫與龔維則以前來往最多……”
周蓉說:“我囑咐過你姐夫了,你管好你和周聰,特別是周聰。他是記者,接觸的人也多數是記者,你要再三囑咐他。”
秉昆結束了與姐姐的通話,催鄭娟先上樓喝藥,他和兒子面對面坐著,嚴肅地談了一會兒。
秉昆問:“你姑的話我轉達清楚了嗎?”
周聰說:“爸,你放心吧,我又不是小孩子。”
秉昆猶豫了一下,又問:“沒聽到什么對你大伯不利的消息吧?”
周聰搖搖頭,肯定地回答:“我大伯絕不會做坑害親人的事,而且我知道,他內心里其實也很愛親人。”
“是啊,他內心里當然是愛親人的。像龔維則那樣,真等于坑害親人了啊!兒子,睡吧。”
他撐著兒子的肩站了起來。
鄭娟已躺在床上了,她說:“自打出生后一直睡的是炕,從沒敢想有一天還能住上樓房,睡上床。以前總認為樓房不是蓋給老百姓的,床是上等人睡的,老百姓不該做那種夢。”
秉昆說:“你都說過快一百遍了。”
他一躺下,就關了燈。
他不愛聽妻子剛才的話。她每說一次,他的自尊心就會受到一次刮痧刮過頭般的傷害。自從他成為丈夫和父親,他一直有一個夢想,那就是憑自己光明正大掙到的干干凈凈的錢,讓全家住上樓房,哪怕是舊樓房,睡上美觀舒適的床。后來,他承認那是癡心妄想,此生無能為力。現在,他終于住上樓房、睡上像樣的床,卻并不是靠他的能力實現,而是沾了拆遷的光,靠了哥哥暗中幫忙。妻子不那么說時,他感到幸運。妻子那么一說,他就只有感到羞愧了。
(這個秉昆啊,還真是想太多了)
鄭娟偎依著他說:“講講龔維則從前和咱們家的關系吧。”
(鄭娟,這一壺都不開的)
他說:“講那些干什么?”
她說:“我想聽聽。”
他說:“我不想講,困了。”
她說:“從前挺好的一個人,怎么后來就會漸漸變成那樣了呢?誰讓他變的呢?跟我講講嘛!”
(人不是會變的嗎?越多不滿越容易變)
他說:“我怎么講得清楚?我真的困了。”
秉昆翻過了身,在她依偎著他的時候,那是他很少有的做法。然而,直至她睡著了,他仍在黑暗中大睜著雙眼,毫無困意。他回憶起了龔維則和自己家幾十年的友好關系,回憶起了龔維則當年與自己一樣成為反“四.人.幫”英雄的往事,心中五味雜陳。
幾天后,孫趕超來到周秉昆家。他告訴秉昆,聽說曾珊在機場國際通道過安檢時被扣留了。
(慘了,向陽?原來那書店?)
秉昆吃了一驚,暗想到姐夫蔡曉光曾幫過曾珊一些忙,心中又多了一份不安。
(曉光做事,你大可放心)
趕超還說,中紀.委坐鎮本市紀檢工作的并非一個“女的”,而是姓呂的,之前口口相傳,以訛傳訛,肯定是錯了。
“是……咱們呂川?”
“我想,應該是他吧。你還記得初三在你家聚會時的情形不?”
(你當時還有點兒心理不平衡)
“記得。”
“明白?”
“明白什么?”
“咱們都看出來了,他當時對龔賓最親。”
“明白了。”
“也難為呂川了。”
“是啊,確實難為他。”
“我挺他,你呢?”
“我?當然也挺他。”
“咱們必須的,老百姓不支持反.腐,那還能指望什么人支持呢?”
“對。”
“你看,我群發了這么多條短信,都是挺他的,也只能這么挺他。”
(要不他當時怎么堅決不讓向陽到車上拿貂皮筒子)
秉昆接過趕超手機,看著說:“你天天去市區上班,各種消息聽到得及時,聽到了什么新消息可要及時告訴我。”
趕超說:“那當然。”
關于曾珊的事,后來被媒體證明是事實。路路通公司被查.封,肯德基店也停業了。
周聰并不每天都回家睡,有時也睡在報社的加班宿舍。一天快半夜時,他回家輕輕推醒了父親。
(肯定有什么緊要的事)
秉昆和兒子悄悄下了樓。
父子倆在店里坐下后,周聰遞給父親一支煙。
秉昆說:“不吸,你講吧。”
他以為,兒子要告訴他的是關于他哥周秉義和姐夫蔡曉光受牽連的事。他做好了聽到最壞消息的心理準備。
(秉昆都不敢相信他哥和姐夫能夠絕對清白)
周聰點著了一支煙。
秉昆催促他:“講啊!”
周聰說:“向陽叔叔被收進去了,明天見報。”
(可惜向陽了,按理說,他自己能力不錯,老婆也有不錯的工作,怎么都能過得好的)
“他什么事?”秉昆愣了片刻,才問出話來。壞消息與他哥哥、姐夫無關,盡管受到了很大震撼,他卻放松了不少。
周聰說:“明天與曾珊的事一并見報,曾珊通過她的公司騙了一億多元貸款,轉移到國外去了。向陽叔叔不但是知情人,還參與了具體運作,這事涉及幾個銀行的頭頭腦腦,都得到了好處。接下來還會查出什么犯罪事實,目前就沒人知道了。”
(如果水自流還在,他是不是會阻止這樣做)
“太晚了,不說了。爸對這些事沒什么可說的,你也早點兒睡吧。”周秉昆剛站起來,兒子的一句話讓他坐下了。
周聰說:“朋友私下告訴我,省市紀委收到了不少揭發我大伯的信,有匿名的,也有署名的。”
“不少……是多少?”
“朋友的原話是——雪片似的。”
“雪片似的?”
“朋友是這么告訴我的。”
“煙。”
(一個字就可以體現秉昆的心理變化)
當他深吸一口煙時,周聰又說:“揭發我大伯的人中,有德寶叔叔。”
一口煙憋在嗓子眼那兒,秉昆被嗆得劇烈咳嗽,喝下周聰遞過去的半杯水才止住。
(有德寶,不奇怪,但秉昆無論如何都是接受不了的)
他臉色有些青紫地瞪著兒子。
“他署名了,揭發我大伯利用職權分給國慶叔叔、趕超叔叔和進步叔叔家房子的事。”兒子一副無奈的表情。
(德寶這是多大的恨啊,還署名)
“胡說!”他吼了起來。
“信不信由你。”兒子聳了聳肩。
“我不信!也不許你信!你……去睡吧!”
“你呢?”
“我想自己待會兒。”
“我也想再坐會兒。”
“我……我要出去走走。”
“我也要出去走走。”
(這時,周聰是明白父親的)
子夜時分,父子倆緩緩走在新區的人行道上,像一對巡夜人。仲夏時節的新區花兒絢爛,四處綠化,美好宜人。一樓的人家都有小院,他們在小院里栽種了各種花。二樓以上許多人家的陽臺,同樣擺放著自己喜歡的盆花。搬遷到新區的居民主要是底層人家,但居住狀況和環境一改善,人類親近自然、喜歡花草的天性就重新煥發出來。不久,另一種天性也暴露無遺,那便是侵占公共空間、私搭亂建現象層出不窮,一度失控。差不多所有住一層的人家都企圖將小院建成房間,將小區公共人行道占為院子。有那住高層的人家,將陽臺建成房間后,居然再凌空接出陽臺來,看上去險象環生,人從下邊經過時提心吊膽。
(雖然居住環境改善了,但骨子貪小便宜的特質沒有變)
聽說施工過程中,還發生過摔傷人的事件。周秉義堅定不移進行整治處理,勸阻不成,就在執法部門配合下親自帶人強行拆除,對嚴重妨礙公務者該抓便抓,該判則判,表現出了絕不妥協、敢于擔當的領導風范。那一時期,他成了不少人的公敵。然而,私搭亂建之風畢竟被他剎住了,否則新區的環境不可能像現在這么干凈整齊。他所做的另一件遭人罵的事,便是修建了幾處停車場。這本是對家家戶戶有益的事,一旦收費似乎就變味兒。盡管比全市任何停車場的收費標準都要低,很多人家卻認為最好允許他們就在家門口的馬路邊安裝地鎖,一分錢不花就可以占有車位。不允許他們那樣做,自然就不是好人。周秉義率領執法人員強拆地鎖時,他的公車在停車場被劃得一塌糊涂,車窗也被砸了。即便如此,新區幾塊巨大公告牌上的新區管理條例,也越來越不容輕視了。
(有時,真的可以理解當領導的不為多數人辦實事好事,因為再好的事在他們看來都是有不滿的。秉義的“罪證”就在慢慢被展開出來了)
一位有閑心的居民統計過,夏季的新區已開放著二三十種花了。
周秉昆父子聞到了一陣花香。
為了舒緩一下自己和父親壓抑的心情,周聰沒話找話地問:“爸,是夜來香的香味兒吧?”
“不是。”
“那是什么花的香味兒?”
“我也聞不出來,反正不是夜來香的香味兒。”
(當時在光字片,能有花香葉嗎?人們不會去想這些,只會想現在自己是不是吃虧了)
“爸,回去吧。”
“要回去你自己回去,我想再走走。”
父子倆正這么邊走邊說,在人行道拐角處遇到了兩名保安,還牽條大狼狗。兩名保安是周家面食店的常客,連那條大狼狗也認識周秉昆。保安奇怪周秉昆父子為什么半夜三更出現在街上,秉昆解釋說自己最近失眠,所以讓兒子陪著出來走走。互相聊了幾句可聊可不聊的話,一名保安離開時說:“凡事得想開點兒,心中要是沒鬼,那就不怕半夜鬼敲門。”
(連保安都話里有話)
望著兩名保安的背影,周聰小聲罵了句:“媽的,說的什么屁話!”
秉昆瞪著兒子訓道:“你干嗎罵人家呢?人家說得不對啊?”
說完,他徑自又往前走。
組建新區保安隊,也是一件讓周秉義挨罵的事。家家戶戶都需要居住環境安全,但如果每戶每月交二十元錢,一半左右的人家就強烈反對了,他們甚至嚷嚷起來——
“不是有派出所嗎?還組織什么保安隊?”
“我們住得不安全,那是派出所失職!”
“保證我們的安全是政.府應盡的責任,組建保安隊該由政.府出錢!”
“誰愛交誰交,反正我家堅決不交,我家才不需要保安隊來保障安全!”
(原來如此,就是這樣,這才是人們真實的模樣)
他們并不這么想:有十余萬戶居民的新區,地處城鄉接合部,僅有派出所肯定難以保障所有人安全;如果實行每天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巡邏,一百二十余人的保安隊人數并不算多;還要有宿舍、食堂,要發工資,要上“三險”,要經常進行培訓,費用也低不了。
許多新區居民認為,每戶每月二十元,一年就是二百四十元。二百四十元能買不少吃的啊!直到真的發生了幾起入室搶劫案件,有保安隊隊員為了保衛居民的人身安全受了重傷,愿意繳納保安費的人家才多了起來,但仍有幾百戶人家還是堅決不繳。實際上,管理規定中也說,家庭困難的人家可以免費,而那幾百戶人家絕非困難戶。那些人甚至覺得,沒人能把自己怎么樣,反而自鳴得意,趾高氣揚。
(沒錯,這做不是繳不起,不繳主要是顯示與別人不同,優越感滿滿)
周秉昆一邊走,一邊想新區的那些人和事,對哥哥周秉義當時一心要將新區建成老百姓美好家園的想法既感動又同情。他認為哥哥對基層群眾還是太不了解了,一些老百姓是根本不愿為家門外的事花一分錢的。他們只要自己家好就行了,對于什么家園不家園的并無要求。如果你想要說服他們,讓他們為自己并無要求的事情花錢,他們就會打心眼里討厭你。他們為了自家感覺良好而損害集體家園環境時,最喜歡的就是那些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根本不負責任的所謂管理者。倘若海選一位基層領導,他們甚至樂于將選票投給這位不負責任的管理者,而不是周秉義那樣凡事較真的人。
(所以,社會發展難的根源與這樣的人不無關系,然而,劣根性從不被這些人所認識)
周秉昆在一戶人家的小院前站住了——那是春燕父母家。拆遷時,春燕媽對他說:“我和春燕爸年紀大了,不想乘電梯上下樓,沒乘過那東西,聽說常夾住老人孩子,心里害怕。請你跟你哥打一聲招呼,我們得住一樓。”
秉昆轉告了秉義。
秉義說:“可以理解,應該照顧,沒問題。”
幾天后,春燕媽又對他說:“我和春燕爸都希望院子再大點兒,讓你哥一定費心啊!”
秉昆也轉告了秉義。
秉義說:“這有點兒難,院子大的單元全被先搬來的人家相中了,我盡量調調看吧。”
春燕媽第三次找他,提出的要求是:“春燕她二姐跟我們老兩口住一起,不給她二姐一套房子可不行!秉昆,你告訴你哥,不滿足我家這個要求,我們可要耍賴不搬,看他拿我們怎么辦。誰叫咱們兩家兩代人有四五十年的交情呢!”
(在你看來,新區就是周家自己開的,不對,也是你們喬家開的,怎么四五十年的交往,你就沒被影響一丁點呢?那是骨的問題,也是種的問題,人家對你再多的好都抵不上一絲絲不那么好)
秉昆本不愿再轉告哥哥,在春燕的過問和鄭娟的相勸之下,還是轉告了。
秉義苦笑道:“春燕她二姐家的戶口不在光字片呀,這要求過分了,我真沒把握啊!”
最終,春燕媽家搬到了這一單元里。那幢樓最靠邊,那一單元又是那幢樓最邊上的單元——不但窗前有小院,樓側也有兩米多寬的一溜地,被美觀的鐵柵欄一并圍著。在新區,數那樣的單元小院大,房間面積也大。春燕她二姐則另外分到了一居室。
然而,春燕媽每次見著秉昆時都嘟嘟囔囔,頗有微詞,顯然對秉義并不滿意。秉昆只好賠著笑臉,替哥哥秉義受過。
(你哥就是分一整幢給她,她也會說為什么不多給一套)
“百年不遇的一次機會,好不容易活著的時候盼到了,你哥又大權在握,他究竟有什么為難的,非不分給春燕二姐一套兩居室?”春燕媽照例要說這么幾句話。
(如果整個光字片就你們一家就好辦了)
秉昆每次都只能說:“是他不對、他不對。”
(這個白癡秉昆,你這樣不就說明她們有理了嗎)
春燕媽家的院子里有花,還栽了葡萄,架上的葡萄快熟了,變紫了。秉昆想那一定是德寶侍弄的,春燕和她父母她二姐誰也搭不成那么好的葡萄架。他聯想到了兒子周聰帶回來的情況,假如曹德寶揭發周秉義的事是真的,那么他今后再也不會從這條街上走了。他無法接受這樣的現實。
(奇怪,德寶舉報漏了這一家了,對不對)
周聰問:“爸,這是誰家?”
他說:“不知道。”
(還真的不知道)
周聰又問:“那你站這兒干什么?”
他說:“想點兒事。”
周聰說:“爸,咱們還是回家吧。”
他說:“行啊,回吧。”
在回家的路上,他流淚了。
(你當時真不該把杯子摔地下,應該摔他臉上,興許就沒有這事了。那年,她們三姐妹都爭得你死我活的,他們會為別姓人家想才怪)
“雪片似的”的說法未免夸張,但確實有不少揭發周秉義的信件,經由各種渠道集中到中紀.委在本市的工作點。知情人透露,二三百封肯定是有的,其中大部分揭發者是新區的人,少部分是周秉義當過市委書記那個市的人。此外,還有極個別形形色色的人揭發雞毛蒜皮的事,有個署名“文化廳一干部”的人揭發周秉義貪.污過一件價值連城的文物,后經查明那是復制品,周秉義調離文化廳前上交了。還有幾封信看樣子是同一個人寫的,揭發周秉義對偉大領.袖刻骨仇恨,因為每到“十年”多少周年,他必定在報刊上發一篇反思文章。
變化就在轉瞬之間,真是人心難測!起初,人們從臟亂差的地方搬到新區后,對周秉義普遍感恩戴德,有些老人見了他雙膝一彎就想跪下磕頭,甚至有人攛掇著集資在休閑廣場為他塑像。如果不是他嚴厲制止,這事還真有可能做成了。
后來,主要因為拆遷地建起了環境更好的高檔商品樓小區,銷售火爆,許多人的心理改變了。他們尋思著,原來把我們遷到所謂新區,就是為了占我們住過的地方給富人們建豪華小區!
(不這樣,光字片的人能有地方安置嗎)
事實似乎也是這樣,周秉義的初心和本意卻絕非如此。為了讓光字片的居民有個較滿意的家,有個更好的居住條件和生活環境,必須找到一大筆資金,只有與開發商置換,讓對方有錢賺。
(在當時,不這樣那能辦成事才怪)
初心和結果,有時成悖論。抹殺初心,結果就是“陰謀”的最好證明。于是,不少拆遷戶覺得自己上當受騙了。后來,他們聽說其他地方的拆遷戶得到了多少多少補償款,錢數令他們眼紅極了,更覺得自己損失慘重。
當初,周秉義委托的開發商居然沒給一分錢的拆遷補償金!這也是不爭的事實。
當初,也沒有拆遷戶索要補償金。自己原來住的是什么鬼地方破房子啊!蓋好了樓房,修好了街道,免費幫著搬家,就已經燒高香了,還好意思要什么補償金嗎?扔的盡是破爛,收廢品的都懶得撿。何況他們都清楚,根本就沒有那么一筆錢預備著,厚著臉要也是白要,人家不找自己要錢就是天大的幸運。
(那個誰,從醫院搬走她賠錢的床墊,最后拉到收廢品的地方都沒人要,又賠了二十元才讓她把床墊放那。這該哭給誰聽?對了,這個性質還有明顯不同)
然而,一旦落入“陰謀”論,他們的心理和邏輯也就完全變了。當初可不是咱們哭著喊著鬧著要拆遷,而是周秉義副市長三番五次、花言巧語地設下圈套,騙咱們拆遷的!周秉義是地地道道的小人。
(這可憐的秉義,當時如果去借錢把秉昆一家弄離光字片還容易得多)
在民間的話語中,“咱們”是特別有號召力的武器,它擁有一種巨大的神力,很容易就將中立者吸引到同一戰壕中,像磁鐵吸引鐵屑那么容易。
(有時就是鐵渣)
“咱們”的人數越來越多,力量越來越大,聲音越來越高。當初的動員成了“花言巧語”,方式方法全成了處心積慮設置的“圈套”。
(秉昆,那些“咱們”沒把你趕出新區的房子,你是不是很感動?)
腦子快的人算了一筆賬。當初,周秉義能將那么大的事很快運作成功,從他手上過的資金少說有一百多億!經手這么大的一筆資金,他會守身如玉,不起貪念?這一百多億里,居然會沒有“咱們”一筆補償金?
(對啊,這一百多億就應該給“咱們”們分才對)
可信嗎?傻瓜才信!
成立一百二十人的保安隊更受質疑。隨便找個保安公司不行嗎?一定要給他們蓋宿舍、辦食堂、建閱覽室嗎?夜里巡邏,還享受一頓免費夜餐,有必要嗎?每家住戶每月二十元,新區一年就要收六百多萬元,賬目真像公示的那樣勉強不虧嗎?難道真的不是包括周秉義在內的一些人的小金庫嗎?
(就是,還繳什么繳啊?二十元去買肯.德.基吃,多香啊)
“咱們”者似乎不清楚, A 市并有一家保安公司可以向新區派遣一百多名保安人員。當初說明這一情況時他們并不關心,聽到過說明的人也不互相解釋,都不愿多那個事,任由某些人生疑。他們與周秉義的想法是那么的不同,周秉義希望新區能為人們提供一流的專業化保安服務,這種服務人們后來也都想要,但是不想花錢。他們的上一輩人曾是農民,大多數在農村還有親戚,但他們進城以后對農民早已沒什么感情。他們下崗后四處打工,十幾年中受了一些以前沒受過的苦,見到別的打工者居然受到優待,他們內心里反而特別不舒坦。在他們看來,同樣是打工者,那些人憑什么受到優待?
(那就是別人只能在“咱們”面前顯得更慘才行,“咱們”家的孩子應該派人出來當保安)
其實,周秉義當市委書記時,下農村調研是常事。他清楚,農民們生活的改善主要靠兒女們打工掙錢。保安隊員基本是農家子弟,他愿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善待他們,否則會內心不安。
(還是是周秉義把“咱們”想得太好了)
二 O 一四年, A 市大多數當年的下崗工人家庭生活逐步擺脫風雨飄搖,朝不保夕的狀態,逐漸穩定下來。一方面,由于勞務市場有了需求,他們的勞動技能得到重視,找工作不再像當初那么難,工資也提高了。另一方面,他們的兒女們也參加工作,不僅不再需要供養,還能為家里掙錢了。
(這本來是可喜可賀的事情……)
網絡時代,越來越多的老百姓通過網絡表達意見。中.央的反.腐決心和力度空前,一個個大.貪巨.蠹紛紛落馬。他們很是激動,吶喊助威,甚至也想一試身手,揪出幾個來。
社會進步、民心覺悟的過程中,新區的“咱們”將目光鎖定周秉義實屬必然。他們說,搞出個龔維則算什么?他不過是個小不點兒、小蒼蠅!曾珊算什么?她又不是當官的。騙取銀行貸款,轉移到國外,還有經營活動中的偷漏稅,只不過是不法商人的作為。由她騙貸牽扯出的銀行的頭頭腦腦,職位最高的也就副處級而已。
“咱們”要揪出個“半大老虎”!于是,曾經主抓城建和危房改造工作的退休副市長周秉義,一下子成了大貪.腐嫌疑人。
(也別怪“咱們”這么賣力,“咱們”也就是只能在身邊的人中找一個層次稍高一點的人來說事)
一天上午,周秉義被從家里帶走。一些人從窗口或陽臺目睹了那一幕,他的左右兩邊各有一名身材魁梧的年輕壯漢,把他夾在中間。住在他們同一幢樓里的都不是普通人,他們根據車牌號就斷定那一定是紀.委的人。
此事隨之成為本市民間流傳的重大新聞。
晚上,除了鄭娟,周家一干親人按蔡曉光的通知聚在江畔公園。實際上,蔡曉光執行的是郝冬梅的“指示”,她認為聚到誰家都不好。
冬梅問周聰:“壓力大吧?”
周聰點點頭。
(周家現在明面上真的就周聰壓力大)
冬梅說:“年輕時,經歷一點兒壓力不完全是壞事。”
周聰又點點頭。
冬梅說:“秉義讓我轉告你們,作為他的親人,一定要相信他的清白,也要相信中紀.委絕不會冤枉任何一名干部。”
周聰問:“大娘相信我大伯嗎?”
冬梅立即回答說:“我當然相信!”
蔡曉光說:“我也相信,絕對相信!”
周蓉說:“嫂子,你和我哥都在個人品質上有潔癖,我既相信他也相信你。他的事一點兒也不會影響我的小說創作,相反還會為我提供素材。”
郝冬梅輕輕苦笑了一下。
親人們的目光一時都轉向了秉昆。
秉昆說:“我哥的事兒也不會影響我開店,到店里吃飯的人反而多了,我就當沒有那么回事。”
周蓉說:“能這樣最好,盡量別讓鄭娟知道。哥在她心目中是君子,怕她一時承受不了,能瞞多久就瞞多久吧。”
(鄭娟在周家總是被重點呵護的)
秉昆點點頭。
冬梅對周蓉說:“我想到外地去散散心,圖個情緒不受滋擾。你得陪我,可以帶上電腦繼續創作你的小說,地方由你選,最好不出省,找個有山有水的地方。”
周蓉說:“行,我高興陪嫂子散散心。”
曉光:“我也陪你倆去吧。我知道,有一個地方肯定符合嫂子的愿望。有我當你倆的男仆,我放心。”
周蓉和冬梅都笑了,也都同意了。
冬梅、周蓉和曉光離開本市一星期后,孫趕超一天下午兩點左右出現在周秉昆面前。這時,鄭娟正在樓上睡午覺,秉昆坐在店里發呆。
趕超說:“走,跟我上車。”
秉昆問:“哪兒去?”
“見呂川去。”
(這個趕超真趕,這個時候,呂川說見就能見嗎)
"為什么?"
“別裝糊涂,見了他,把你哥的事當面問個清楚。你們作為親人,心里不就都有底了嗎?”
“我們現在就有底。”
“嘴硬!”
“也不知道呂川在哪兒呀。”
“我打聽到了,八九不離十。”
“他那種身份的人,見咱們容易。咱們想見他,事先又沒約,難吧?”
“碰碰運氣。”
趕超拉拉扯扯,秉昆半推半就。最終,秉昆依了他關了店門,隨他上了車。
孫趕超開來的仍是周明的寶馬車,他說周玥批準的。
“她知道你為什么事用車嗎?”
“我實說了。”
“她支持?”
“沒反對。”
“她有沒有壓力?”
“這話問的,公司業績明顯下降了。”
“你相信我哥是清白的嗎?”
“比較相信。你哥你嫂子都退休了,他倆錢夠花,又沒兒女,為誰貪啊?中國的貪.官,大部分不是為兒女貪,就是為情人貪。你哥會背著你嫂子偷偷包養小三嗎?”
“我抽你啊!”
“你姐你姐夫兩口子生活得也挺好,你哥肯定不會為他倆貪吧?”
“更不會為我貪。”
“還是的,所以咱倆有必要找呂川當面問個明白。因你哥的事,我也幾天睡不著覺。他是清白的,我心里也踏實。可話又得兩說著,某些當官的三親六故過的都是人上人的生活,自己和兒女也都是不知道缺錢是什么滋味兒的主,還不是照貪不誤?不知他們怎么那么愛錢。我也只能這么回答,但愿你哥是清白的吧。我是你老友,我能在新區分到房子是沾了你哥的光。他清白,我一家三口也不丟面子。”
孫趕超前邊說的話,對周秉昆起到了極大的安撫作用。他最后說的那句話,又讓周秉昆心里七上八下。
(說到底,還是沒有底,說實在的,換誰都沒有底)
兩個老友找對地方了,卻差不多等于自取其辱,門衛根本不許他倆踏上門前臺階。兩個平頭百姓,在特殊地方想見特殊人,事先沒約,也無要事,只說求見,當然要吃閉門羹。
孫趕超不死心,徘徊門前,拽住周秉昆不讓他離開。
終于等到有人出來,趕超迎上前攔住人家,說他們與呂川的關系多么“鐵”,央求人家通告一下。
“約過嗎?”
“那倒沒有。”
“他不在,開會去了。”
人家掙脫袖子匆匆走了。
二人只得離開,趕超三步一回頭,還是有些不死心,他忽然喊一聲:“站住。”
秉昆站住了。
“你看那是不是他?”
秉昆轉身看時,見二樓一扇窗內,有人站在窗邊正望著他倆。
秉昆說:“像是。”
趕超說:“明明就是!”
秉昆忽然大喊:“呂川,你這個王八蛋!”
(這個秉昆,既可愛又無奈)
窗內那人的身影馬上消失了。
秉昆與鄭娟話也少了。他也沒對兒子提這事,覺得太丟人。
七八天后的一天晚上,九點多了,呂川出現在周家面食店。那天周聰在報社加班,秉昆和鄭娟坐在一張餐桌旁擇豆角,為明天早上蒸包子做準備。
秉昆讓鄭娟回避一下。
呂川說:“嫂子坐那兒別動,我說的事你也應該知道。”
秉昆怒道:“川兒,你想干什么?”
(這個傻瓜,如果不是好事,呂川會來嗎)
呂川說:“我特意來替你哥報個平安啊!”
呂川講,中紀.委的同志已經把周秉義從政以來的歷史細細查過,結論是他的歷史特別清楚,也特別清白。一切所謂揭發,都完全沒有事實根據。
“你哥不容易,太不容易做到了,支配過一百幾十個億啊,一分錢說不清楚的事都沒有,我和同事們都認為難能可貴。他的事也容易查清楚,他招商引資的都是國企,那些與他簽合同的干部也在別處接受問詢,他們對你哥的品格也很佩服。至于對你哥當市委書記那些年的調查,更是一碗清水可見底了。一般情況下,我們調查他這種級別的干部三十余年從政經歷,最少也得一個月。你哥只用了這么短時間,主要也是因為他確實沒有什么爛事和疑點。而且,由于他曾是中紀.委的干部,還主編過《中.國歷朝歷代反.腐大事件》,我們對他的調查反而一點兒都不敢馬虎。當然,他也感情用事過。比如,在新區分給了常進步家一套房子,但這件事他是替黨和政.府先做了;分給國慶家一套房子,我們也是那樣認為。對烈士家屬和建國第一代老工人的子女,組織上當然應該主動關懷。至于分給孫趕超家一套房子,也并不是不能擺到桌面上談。那件事,你和嫂子的做法特別仗義,我呂川深受感動。你哥主動交代以權謀私的事就兩件,一件是在你拆遷時偏心,一件是為周聰大學畢業后的工作托過關系。他自己不說,我們也不知道。這種事不屬于我們此次調查的范圍。我專門來一次,就是要親自告訴你和嫂子,我們認為周秉義是好干部。”
(說來也是真沒辦法,秉義這位干部好不好還需要中紀.委的同志來評定,反過來說,這也不失是一件好事)
鄭娟笑道:“你們還審查他了?我可一點兒不知道。經你們審查都清白,那不是等于給他蓋上合格的圖章了嗎?好事。”
(對,什么都不知道的鄭娟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我們對他今后不敢保證,對他以前的歷史差不多等于打包票了。”呂川也笑了。
(呂川,你可能還不知道秉義的以后已經不多了)
周秉昆卻起身走向了樓梯,看樣子想上樓去,卻又沒上樓。他一屁股坐在臺階上,抱頭哭了。
(秉昆這次哭,完全是發泄這段時間的情緒,也是真的哭了,還是高興的哭的)
呂川走過去陪他坐下,勸道:“秉昆,別這樣,嫂子說得對,也是好事嘛。”
他倆都沒喝鄭娟沏的茶,就坐在臺階上聊了起來。鄭娟依然擇豆角,對他倆聊啥絲毫不感興趣。
(鄭娟根本就沒往壞方面想,她能有現在這樣的情況,是不知道多么滿意的)
“我和趕超去找你,站在窗內看著我倆的是不是你?”
“是。”
“你怎么可以那么對待我倆?”
“當時我不便見你倆,沒法子。”
“現在你如果道歉,我代表趕超接受。”
(哈哈,現在這個死腦筋秉昆有閑心耍賴了)
“不,我是身份特殊的人,不是誰想什么時候見,就可以隨便見到的人,是你倆不懂規矩。”
“真不道歉?”
“原則問題,絕不道歉。”
“那我就告訴趕超,說你拒絕道歉。”
(都是六十左右歲了,還像六歲孩子,可以,現在真的可以)
“再告訴他,以后要懂點兒起碼的規矩,有些地方不能當成朋友的家。”
“希望你能再回答我幾個問題。”
“那要看你問什么事了。”
“龔維則的下場會怎么樣?”
“每件事單獨論,都算不上多么嚴重。件件事加起來,性質就不但嚴重,而且比較惡劣。具體會判多少年,那是司法機關的事。”
“曾珊呢?”
“她的事很復雜,與北.京某些事攪在一起了。她以為有了靠山,其實對方只不過想利用她的公司達到自己的目的。她被押到北.京去了,一些事還在查。”
(那就相當于廢了,忽然想起當時曉光那位“死黨”酒后的提議,幸好曉光定啊)
“向陽呢?”
“他的問題主要是替曾珊做了不該做的事。他又不是不懂法,是知法犯法,還做偽證,企圖替曾珊掩蓋……他墜入情網了。”
“他有外遇?”
“與曾珊,曾珊的心怎么會在他身上呢?只不過寂寞的時候偶爾與他玩玩感情游戲,他卻當真了。”
(哦……完了,向陽無光)
“聽你說他,像說一個完全不相干的什么人。”
“你以為我心里好受嗎?”
“你心里也不好受嗎?”
“我是那種毫無感情的人嗎?當年,咱們可同是醬油廠的‘六小君子’。大學招收工農兵學員時,他沒少花精力幫我補習。”
“他還表示過,如果最后在你和他之間二選一,他絕不與你競爭。”
“是啊,他是這么表示過,而且是真心實意的,我一直記得。”
“國慶死了,向陽這樣,龔賓以后也好不到哪兒去……”
“不說他們了,德寶和你關系現在如何?”
“挺好啊,為什么問這個問題?”
“隨便一問,挺好就好。”
秉昆聽出呂川話中有話,聯想到了兒子周聰怎么說曹德寶的,也就明白了呂川話里有話。他心中嘶嘶啦啦地一陣痛,低頭不語。
(秉昆到現在還是在維護德寶的形象的)
呂川大聲說:“嫂子,勞駕你把煙和煙灰缸送過來。”
鄭娟送過去后,看著他倆笑道:“沒你倆這樣的,有椅子不坐,偏坐樓梯上。”
呂川說:“都坐這兒顯得親嘛。秉昆,陪我吸支煙,吸完煙我得走了。”
周秉昆接煙時,見呂川眼中淚光閃閃。
他又說:“最后一個問題,我哥什么時候可以回家?”
“你哥得協助我們在本市的工作,是我要求的,領導批準。還不能對外宣布,怕我們走了他遭報復。我們的工作往往結仇,得罪人。我今天跟你說的話,你一個字也不能跟第三者說,明白嗎?”
秉昆點頭。
“我想唱歌。”
“隨便。”
“你陪我小聲唱。”
“行。”
“《送別》。”
“向陽當年偷偷教咱們唱的。”
“對,他當年不唱,咱們根本不知道中國還有這么一首歌。”
“是啊。”
于是,秉昆陪呂川小聲唱起來。唱到“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呂川淚流滿面。
呂川臨走時說:“秉昆,嫂子,我結束在本市的工作,也該退休了。我每次回來,都會看望你們。我如果多年不回來,你們也別把我忘了。誰忘了我都可以,你們忘了我不行。你們要永遠記住,你們有一個好朋友叫呂川。”
(這就是呂川,你可能會不喜歡他,但他就是這樣有原則、有情有義、有眼淚的人,他也許做不了“包公”,但我們應該理解他活在人世間)
鄭娟取笑道:“瞧你說的,像要永別了似的!我倆想你了,會到北.京去找你!”
“那我肯定歡迎!”
三人便都笑了。
“十一”過后,中紀.委工作組撤離本市,周秉義終于與親人們團聚了。親人們都不提他過去那幾個月的事,也不問什么,他自己更是避而不談。
大家只聊家常,倒也輕松愉快,其樂融融。
周玥發來了短信,說她辦起了境外旅游公司,業務也不錯,即將組團去荷蘭,親自帶隊,問大家去不去,若去,費用她出了。
秉義說:“荷蘭我很想去。”
冬梅說:“我也想去。”
秉昆看著周蓉說:“給大家個機會,宰你資產階.級女兒一刀唄?”
鄭娟說:“有些話一從你嘴里說出來,怎么就那么難聽!”
曉光笑道:“秉昆說出了我的想法。親人之間,‘吃大戶’完全可以。”
最后,大家的目光就都看著周蓉。
周蓉說:“那我只有少數服從多數了唄。”
周家的親人們,除了周聰因工作脫不開身,其他人都答應去了。
在荷蘭,周秉義精神頭很足,甚至不惜口舌地勸說大家看了一部荷蘭大片《海軍上將》。周蓉和周玥輪流做現場翻譯。她倆對荷蘭歷史了解有限,人們還是看不明白,秉義便不斷站起來介紹歷史背景。放映了一半,人幾乎走光了,秉昆和鄭娟也走了。放映廳的燈亮起來時,只有秉義夫婦、周蓉夫婦以及三四個打瞌睡的人還在座位上。
(這是相當的不吸引人的)
周秉義卻連說:“值得看,太值得看了。”
回到住地,他們四人還聚在一起討論。都六十多歲的人了,一如當年知青那樣。秉昆雖沒看完,卻旁聽了他們的討論。
荷蘭是世界上第一個君主立憲國,甚至早于英國。海軍上將德?魯伊特是荷蘭十七世紀的海軍統帥。因為海岸線長,海軍上將可以說是荷蘭整個國家軍隊的靈魂人物。影片表現的是魯伊特指揮荷蘭海軍,抗擊來犯的英法聯軍的故事。他后來成為悲劇人物,而命運最悲慘的是德維特首相。德維特首相一度是荷蘭朝野最受擁護的政治明星,后來被反對派出賣給了主張恢復君主制的暴民。結果,他在廣場上被活活打死,五臟六腑被暴民掏了出來示眾……
(世界之大,何處有盡善盡美,只不過是大家在不斷努力去做而已)
曉光說:“他的命運比耶穌更悲慘。”
周秉義說:“古代任何國家的變法者下場幾乎都很悲慘。國家進步與否的一個標志,就是看這個國家是否愛護自己的改革領袖。”
(秉義雖不是變法者,但在光字片、在A市,你也算是變了一大片,現在應該還有點兒心有余悸)
周蓉說,她要把哥哥的結論寫到小說里。
(算了吧你,要發表嗎)
冬梅堅決反對,她說如果小說思想元素太多,不但難以出版,僥幸出版了讀者也不買賬,因為世界已經進入一個娛樂至死的時代。
(梁老師又借冬梅的口說事了,這是事實)
“關鍵是不回頭,根本不回頭。我很二,我很范兒;我越二,我越范兒!面對這樣的社會心態,思想是被用來嘻哈逗樂的。周蓉,別聽你哥的,聽我的!你就寫一部最好能賣影視版權的小說就行,賺他一筆得了!”冬梅接著說。
(秉昆,你能聽得懂嗎)
大家都聽得出她故意這么講,便都笑了。
曉光最后說:“那我就東山再起,認認真真拍一部精致的垃圾劇,也沾我老婆的光,賺他一筆!”
(曉光,你還真別說,這肯定有廣闊的市場,那時的低趣味娛樂節目到現在還有市場)
周秉義從荷蘭回國后,深居簡出,閉門謝客。除了早晚與妻子冬梅散散步,他終日在家讀書、練書法。他還和冬梅上了幾次北普陀寺,與螢心和尚討論佛教文化。
(誰能想到,光明現在還能被提起)
二 O 一五年正月初三,孫趕超夫婦、常進步夫婦和吳倩又聚到了周家面食店。當年的朋友,只有他們幾個能聚在一起了。趕超他們的兒女,或在讀大學,或已工作,或正在找工作,總之都有自己的交際圈了,不愿再參加他們的聚會。下一代人也不像他們所希望的那樣,互相之間有多么親密的關系。
周聰和女友領了結婚證,在市里租了房子,他倆這天到雪鄉玩去了。
(秉昆還真能接受那“瘋丫頭”啊)
這四家住得近,也聚習慣了,趕超一串聯,都說那就聚聚吧。
國慶、向陽、龔賓甚至呂川的名字似乎成了禁忌,誰也不提他們。
吳倩說,春燕媽和她二姐已不住在新區,不知把房子賣了還是換了,也不知哪天搬走的、搬到哪兒去了。
她問,誰知道點兒情況?
大家都搖頭。
吳倩對秉昆說:“你怎么也不知道呢?”
(是啊,秉昆怎么能不知道呢)
秉昆說,自己已經很久沒去過那條街了。
趕超說,他想通知德寶聚會,可是德寶和春燕都換手機號了。
“他倆怎么可以這樣,換手機號了應該主動告訴老朋友嘛!”于虹顯出很不高興的樣子。
鄭娟說:“別管他倆!總有他倆想咱們那一天,會來找咱們的。”
秉昆聽了就苦笑。
(秉昆這苦是真的苦,苦在他不能吐)
趕超問:“你怎么這樣子笑?”
秉昆說:“老了,笑的樣子也會變嘛。”
趕超又問:“你沒和他倆鬧什么不愉快吧?”
鄭娟說:“春燕是他干妹,德寶是他干妹夫,他跟他親哥親姐鬧別扭,也不會和他倆鬧別扭的。”
(是啊,秉昆還真的是這樣的)
秉昆只得說:“是啊!”
然而,缺少了德寶和春燕的聚會,確實寡趣少樂。
大家也都沒了吃的胃口,都說這個指標高了那個指標高了,要節食,得減肥。
寡趣少樂的聚會難以持久,大家聊了會兒食品安全問題,又靜靜坐了一會兒。于虹說她晚上要去媽媽家,得先走了。結果,大家就都說有這個事、有那個事,先后散去了。
(以后這樣的聚也許就會逐漸少了)
“五一”前,周玥的公司為周秉義舉辦了一次書法展,蔡曉光請省書法家協會的一位副主席給寫了前言。
前言文白夾雜,對周秉義的書法給予高度評價:
行、草、楷、篆四體中,秉義先生的行草最好。看來,篆體畫字,絕非秉義先生所喜,楷體工整,亦非他所愿勤練。他的書法文氣太重,注定了狂不起來,唯行草似與其心性一脈相通,頗見瀟灑。
周蓉認為寫得很好,好在寫出了她哥這個人——從小到老一直規矩,有心突圍,卻又不知往哪兒突圍,總是模范地苦悶著。
(字如其人,周蓉說對了,這就是秉義,想突破又自控得很好)
周玥把宣傳做得很充分,觀展的人居然不少。周秉義卻沒到場,他忽然胃痛,冬梅陪他去了醫院。
(這次胃痛可能來得不是時候啊)
展廳中有人高喊:“哪里可以留言?”
一位姑娘就將穿一身中式上衣的七旬老者引到了留言簿前面。
老者說:“我才不在這上邊寫字!”
姑娘問:“那您老打算寫哪兒呢?”
老者說:“拿紙來!筆墨侍候。”
(雖不知老者是誰,但這氣勢杠杠的)
于是,姑娘請老者到了長案前,替他鋪開一整張上等宣紙,請他從十幾支毛筆中選用一支。
老者拿起筆毫最大的一支,飽蘸濃墨。他筆走龍蛇,滿紙云煙,幾乎所有人都被吸引了。老者一氣呵成,放下筆,頭也不回,分開人墻,揚長而去。誰也不知他從何而來,去往何處。整張宣紙留下了一紙狂草作品,眾人你一句我一句認明白了。原來,老者寫的是:“所謂大小官員書法,無非用毛筆寫漢字而已,十之八九不足論道。然周君書作配懸廳堂,足可愉悅性情,寧靜致遠。”有人看明白了,便想上前據為己有。蔡曉光伸展雙臂,盡力阻擋,周玥才趁機將那張墨跡未干的宣紙收起來拎走。
(這評價客觀,絕高)
有一個大學生模樣的姑娘問:“那張小幅的,賣嗎?”
那張小幅書作寫的是:“真難,假亦難,故何妨難而求真。”
(是啊,都難,為何不求真呢)
周蓉說:“你若喜歡,歸你了。”
姑娘滿心歡喜,取下來匆匆離去。
周蓉又說:“我做主,誰喜歡哪一幅,就可以帶走哪一幅。”
(這個周蓉,大方起來真大方)
或許是剛才業內人士說能賣錢,周蓉話音剛落,許多人立刻撲向了四面墻壁,都一口氣取好幾張書作,揚長而去。
(真不把自己當外人,留點給別人不行啊)
片刻之間,展廳四壁空白,只剩下周蓉、蔡曉光和三五個嘉賓。
(還真的絕,難道他們知道這些是絕筆)
蔡曉光窘態畢露,將他請來的嘉賓們一一送出。回來時,他見周蓉正在嚴厲訓斥周玥:“從實招來!是不是你為了炒作,雇了那么一位老爺子,導演了那么一出戲?”
周玥大聲說:“媽,你太冤枉我了!”
曉光替周玥辯護:“肯定與女兒沒什么關系。是你不好,為什么要說那么一句多余的話呢?”
周蓉想想,也確實怪自己,遂問曉光:“那老爺子的狂草到底水平如何呢?”
曉光說:“我可是看得出書法水平的高下,人家寫得真不錯,民間藏龍臥虎啊!”
(高手在民間,一直如此)
周蓉的手機響了,是郝冬梅從醫院打給她的,說周秉義病情嚴重。
周蓉、曉光和周玥趕到醫院時,周秉義已被留下住院,換上病號服。他那級別的干部,只能住雙人病房。因為他不是一般的廳局級干部,醫院特意把他安排在只能擺放一張病床的小單間里,那就不算違反規定。做完胃鏡,醫生只是說情況不妙,要等化驗結果出來以后才能最后診斷。
周秉義并未驚慌,他說自己的胃很長時間沒有痛過了,估計沒什么大事。冬梅卻深為不安,有點兒亂了方寸。
周玥將書法展的事匯報了一番,周秉義躺在病床上竟然哈哈大笑起來。
他說:“我堅持不搞什么展覽嘛,你偏要搞。不過也挺好玩,圓了我長久以來的風雅夢了。等我出院,一定要訪到那位老先生,拜他為師。”
(是挺好玩的,可是……)
周秉義對自己病情的估計大錯特錯。胃鏡、血液等檢查結果表明,他已到了胃癌晚期,癌細胞擴散。醫生們會診后,制定的治療方案是采用放化療結合的方法,防止癌細胞向其他臟器組織急速擴散。
這也是唯一可行的治療方案。
為了挽救周秉義,省市的名醫專家紛紛會診,但為時已晚,回天乏術。周秉義的原胃早就被切除,目前的“胃”是后長出來的次生胃,癌細胞擴散得更快。進一步檢查發現,他的腸體表里癌細胞遍布,已無一處完好了。
周秉義臨終前,握著妻子郝冬梅的手對妹妹和弟弟說:“周蓉,秉昆,咱爸咱媽的三個兒女,此生最大的幸運就是都和好男人好女人結合為伴侶了,這是僅次于父母之恩的夫妻恩愛。你倆對曉光和鄭娟,以后要有感恩之心。”
曉光和鄭娟聽了,抱著周蓉和秉昆,望著病榻上的周秉義,悲泣難止。
周秉義又說:“我死后,不必買墓地,就把我的骨灰放在爸媽的墓室吧。如果有人議論我、攻擊我,也千萬不要辯解,不要打抱不平。”
他還想與妻子郝冬梅單獨說幾句話。
十幾分鐘后,病房傳出郝冬梅的哭聲。周蓉他們再進入病房時,周秉義已經走了。
遵照周秉義的遺囑,周家的親人們決定舉行小范圍遺體告別儀式。消息不脛而走,一時間省市老干局接到許多唁電,卻都不是本省市的,其中有他當年的知青戰友、大學同學、校友,還有他在北.京結識的各路精英、與他合作過的房地產開發公司的老總們。老干部局把這些唁電全部轉給了郝冬梅,卻也沒有其他動作。省紀.委忽然接到中紀.委電話,要求代中紀.委送上花圈致哀。消息一傳開,老干部局迅速做出反應,協助主持追悼儀式。參加追悼會的干部頓時多了起來,郝冬梅與周蓉左擋右擋也擋不住。
追悼會后不久,微信圈瘋轉一篇評論光字片等三處危房區拆遷工程的文章,署名“某人”。該文認為,三處危房區的拆遷在本市具有里程碑意義,毫無疑問相當完滿成功,但并不具有可復制性。因為無論是招商引資,還是拆遷過程,周秉義個人正派誠信的人格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當今本地領導干部中,如他這般有人格魅力者,并不多見。
(可能當時在任的人看了會刺目,但這絕對說得恰如其分)
這么一篇微信文章瘋轉,或許因為文中有這樣幾段話:“蓋中.國官.場,從政者無非三類。一類曾是被文化所化之人,后來從政。這類人若不徹底告別文化影響,做不了大官;僥幸做大了,對自己也未必是好事。周秉義本質上屬于這一類,他能安全著陸,已屬幸事。第二類人曾經是被政.治所化,后來也想被文化所化。倘若官已做得很大,對自己對政.治對官.場都會有些好處;但官還未做大,進步反而就慢了,因為太容易被指責為不務正業。第三類人是始終政.治化的人,而且被‘化’得很成功、很徹底,若再有背景、善于迎上,在官場上則往往如魚得水……”
(這必須查一下是誰寫的)
有關方面指示,查一查“某人”是什么人。一查原來是位退休的中學校長,也有兵團知青的經歷,本名陶平。
(陶平,漂亮!大家還記得嗎?當時秉義和冬梅幫過的人。在這里以這樣的方式出現,真的很妙,陶平感恩的心不動聲色,卻是曠日持久的)
負責網絡安全管理的領導主張刪除或屏蔽此文,另一些人認為這純屬小題大做。所幸意見尚未統一,陶平的文章已被另一則網絡新聞取代——某女明星的狗與某男明星的狗配對成功,今年有望誕生超級明星狗狗了!
(梁老師,本來我是不想笑的,但這破折號后的誘笑力實在是太大了。彼時是2015年)
(也許是接近尾聲了,我越來越不懂省略了,此篇幾乎是整篇展現。累,沒有的事,有,我也覺得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