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的話
——快遞員與我的生命某一刻有過交集,那時我在醫院認識的他,交談許久,他說養病把自己養成了感覺極其豐富的人,可是遺憾,他知道自己快要走了,也沒能力把它表達出來。
——我說那就讓我幫你把感覺提煉成字吧。
陰雨綿綿,你走過來了。紅羅裙曳地,雨霧在你背后升起。
青磚地上一灘油漬,你狠狠滑倒。抱歉我外表無動于衷。
你從地上艱難地站起,隨之的親切笑容是對我歉意的接受。
你看起來年輕極了。完全沒有三十八歲的疲態與散漫。
我呢?我這一襲亮白西服,扎個桃紅領結。發膠將頭發固定二八分,夾雜的一縷縷銀絲染黑了。你說的嘛,黑頭發讓男人看起來更精神。
蓄了兩年的胡子我也完全除凈。我記得你說過,曾經談過一次戀愛,你嫌男方胡子太鋒利,接吻時得不到愉悅,才分的手。
“小心點,前面還有一灘水漬!”我聲嘶力竭在提醒你,可你沒聽到似的。
你的視力才是最讓我擔憂的。不到關鍵時刻你總嫌棄戴眼鏡。
你說眼鏡會讓你像另一個人。
誰?
前夫的前女友。
結了婚,你才意識到前夫的前女友與戴眼鏡時的你幾乎一模一樣。你在前夫的書柜里無意收拾到他前女友的照片。兩個人勾肩搭背,越細看你越控制不住地落淚。那個男人竟將你當成了替代品。他越愛你,你越感到諷刺。你清楚這份愛不屬于自己,屬于你的原型:前夫的前女友。
很好,你輕盈一步跨過了那片水漬。我們的距離又近了一步。
微渺的光線讓我看到你今天戴了一枚戒指。翡翠的。中年女人已經離樸素遙遠了,玉石可以修補這份質樸,你是這么告訴我的。
第一次在醫院見你你耳朵墜著翡翠水滴子耳環。后來相處久了,我發現你還有玉手鐲、玉項鏈。可你十根手指上四年來一向是素的。代表了你女性獨立意識。已單身八年的你,似乎對愛情存很少的希望。也對,主動向自己深愛的丈夫提出離婚,內心多糾結多無助,光是想想都覺瘆人。
你曾經告訴我,你恨自己活的太清醒。太清醒的人總是悲大于樂。要是旁的女人,哪會有勇氣去承認自己的愛人不過把自己當替代品這個事實,混混也就一輩子了。
他的前女友是病逝的,后來他傷心過度,積勞成疾,住院認識了你。當時你只是把他當病人。卻想不到他把你當死去的情人。這段小情史我是在你同事們身上旁敲側擊得來的。他住院三個月,出院第二天你們一起去民政局登了記互表了誓言。
雨滴有猛烈的趨勢,你還得再走五分鐘至少。對不起,對不起,沒有輪椅,我只能眼睜睜看著你遭受淋濕。雖然你從來不在意我的無能,可我的愧怍已日漸加重。
一場車禍,把我雙腿帶走,把我困在醫院,把你送到我身邊。四年,身邊的病友與護士走了一批又一批,而你還在。有時想想,我挺感恩這場車禍的。
車禍那晚,正是今天這樣的陰雨綿綿,區別在于那時是夜晚。
街道灰蒙蒙的冷。七點十分,我看了看表,打算將最后一件快遞送到便找家館子美美吃個叉燒飯。叉燒是肥叉,我家街口新開的一家店,十塊錢一碟子,白飯任打,送一碗是日湯。早餐中午我常常兩個菜包即可。菜包一塊錢一個,份量其實墊肚子也很勉強。
不過早餐中午都是鋪墊,晚上快遞完貨物我就能海吃一頓,白飯任打什么概念?我想想都劃算死了。
那晚我還記得,最后一份快遞客人是一位女學生。電話里她聲線委婉,希望我能辛苦一趟,她在外面約了朋友,家里沒人。她告訴我她處在的地方與家只隔一條街。我爽快地讓她放心,兩分鐘之內準到!
掛斷電話,我腳踩三輪車油門,即刻調轉方向。
冬日的街道不歡迎人似的,車輛也少得很。快遞三輪車才調轉個四十五度,死了火。我一面罵著它的祖宗一面奮力啟動點火。
重新啟動了!
一邊沖進馬路,一邊在心里掐著剛才承諾的“兩分鐘”。
忽然,一聲喇叭鋪天蓋地灌進我的耳朵。我轉動脖子去探個究竟。
撲面而來一窩風力。
其實就只有兩秒,還是三秒。
一輛越野吉普車轟轟的樣子,我像看戲的觀眾,只會看,不舍得動。后來我才發現什么叫靈魂與肉體。原來真有肉體靈魂之分!那兩三秒的我靈魂一直在叫,“離開呀!快走啊!”我的肉體不肯,肉體嚇尿了,手腳跟死人似的僵在那兒。
如果你問我被一輛越野車撞倒那一刻,疼不疼?你可能會不相信我的答案:不疼。
完全沒有任何知覺。
倒在地上,我看著自己的腳已經斷裂,腳趾頭跑到了我的耳朵旁邊。血流的酣暢十分。是在送進院,動手術時我才有知覺,才感到骨頭撕裂的疼痛。
這四年,保險養活了我這個廢人。如果沒有那個護士,也就是你,我會成為真正的廢人。
我愛過誰嗎?愛過。
年輕愛過一位衣袂飄飄的長發姑娘,談了一場還不錯的戀愛。入社會之后,也愛過,偷偷地愛,光明正大去愛不屬于我這類窮得要掛席為門的粗漢。
久了,也談不上失望或絕望,只是生活沒有太給予我時間精力去想這奢侈的人類情感。
一個人生活,你會空虛,你會寂寞,時間一長,你的空虛與寂寞會麻木,漸漸,你的麻木會讓你離精神世界越來越遠,于是你只好在物質上尋求安慰與刺激:吃喝玩樂,活到死去。
所以這就是為何我老對你說“一場車禍救了我”。
在死亡快要吞噬我之際,我奄奄一息,你的出現,你一點一滴的體貼,使我已化為灰燼的愛復燃。
一開始你鼓勵說我腿沒了,可以裝義肢。后來醫院檢查我神經一半基本壞死,義肢也不頂用時,你不鼓勵我了,看著我灰心喪氣,也許鼓勵并不是最佳的途徑。
你像自責,又像責怪:誰讓你開車不小心,你不還有雙手嗎,多少人天生連雙手也沒有!
白色的床單裹著我,我凝視你,白色的床單與你的白色護士服仿佛融為一體。那時一份強烈的感覺告訴我,你正是這白色,無時無刻擁抱我,溫暖我。
四年,多少個日夜,我知道你所做的一切完全出于職責。但總有那么一點不同的,區別于其他沒良心的病人,你看出我的配合、聽話、服從。你不僅把我當病人,也把我當朋友。盡管我心里不只把你當朋友。
你放心,我不會實現我的非分之想。你已經為我這個病人付出太多精力,下半輩子還要照顧我這么個殘缺的?我不忍心。
雨忽然不下了。天層疏散開,可能準備放晴。你裊裊走過來,似乎在看著我。陽光一來,紅羅裙無意會讓你萬分矚目。紅羅裙,這是夢里的你。你介意我在夢中吻你嗎?
今天5月20號。年輕人管它為“我愛你”情人節。
四年,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醫院說細胞壞死很嚴重了。在自己時日不多的這一刻,我得趕緊記下什么,作為一份“活過”的人間證明。
我愛你,所以我活過。
2016,5,20,陰轉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