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當頭發做好的時候，盧雅自覺滿意。很久以來，都不打扮自己了。不過，今天特殊，她像一個有神圣使命的間諜。她原本冷峻的嘴角，露出了一絲微笑。只可惜，剎那間又僵硬了。

“我一定會成功的，”她自言自語，帶著滿腔豪邁。她想起了那個名叫荊軻的英雄。她的心中充滿了悲壯之情。

也許這個聯想不夠完美。荊軻，很遺憾，是一個失敗的殺手。

二、

羅峻是守信的。他準時來了。見到神采奕奕的盧雅，眼睛一亮，立刻從一本正經的姿態，切換到了極富深情的樣子。這時的他，仿佛把名與利，工作與生活，老婆和孩子，統統都拋到了九霄云外。

他對于自己的老婆孩子，也實在沒有什么可擔憂的。不久前，他剛剛離了婚。反正不離婚，也是長期分居。因為，他的老婆和孩子早就是美國公民了。她們生活在美國，孩子也是美國學校里，名正言順的學生了。

羅峻和盧雅的目的地，是一處南方的5A旅游勝地，他們要在那里度過半個月的時間。

過了如膠似漆的三天時光，羅峻除了偶爾的發呆，對盧雅依然表現出執著的親昵。盧雅曲意逢迎著。心中的滋味是矛盾的。五味雜陳，常令她不知如何是好。

這偽裝出來的親切、恩愛與和諧，羅峻仿佛沒有發現。他是全當真了。也許是他自負慣了，認為別人對他好是必須的。因為他不是普通男人，而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官員，受人尊敬和景仰，是理所當然的。

三、

當羅峻不在身邊的時候，盧雅會悄悄取出那把漂亮的水果刀，顫抖地捧在手中。這把刀子適合切水果，刀刃鋒利，閃閃發亮。當然也適合殺人，生命在它面前，照樣脆弱得可悲。

有幾次，當她把刀拿出來的時候，差點就被走進門來的羅峻發現了。她緊張得要命，趕快把刀藏了起來。過后又責怪起自己來：怎么？！決心就那么難下么？

她仔細端詳著這個人到中年，有點發胖的男人。年輕時，他的英俊和帥氣，已經被增加的年齡和體重抵消掉了。他不再是自己心目中，那個第一次見面，就把她深深迷倒的男人了。

“我還是恨你！”有一天，吃過晚飯后，回到房間，她忽然抑制不住，變得歇斯底里。她揪住羅峻的衣領，憤怒得嗓音有些發顫，眼淚在眼睛里打轉，徘徊著沒有流下來。

羅峻的眼里寫滿愧疚，緊緊抱住因失控而痛哭出聲的盧雅。他努力安慰和等待她鎮靜下來。她到底還是平息了怒火。那個懷抱，對于孤獨的女人來說，還是有著難以抗拒的、久違了的一絲溫暖。

四、

于是，他們又如膠似漆地度過了好幾天。很像一對甜蜜的夫妻。畢竟在離婚前，他們做過六年的夫妻。不過那也是十年前的事了。

“直到今天，我才發現，我最愛的女人，還是你。可我對你，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過。盧雅，”羅峻有時會主動向她懺悔，“我非常非常，對不起你……”

看著他那副可憐的樣子，盧雅的心突然恨意消解。她忍不住抱住他的頭，輕聲安慰起他來。當羅峻在困乏中慢慢睡去，失眠的盧雅忽然又懊喪起來。

“你把自己此行的目的忘掉了嗎？”她忍不住自責。羅峻，一個背叛自己的男人，一個貪官污吏，一個卑鄙小人……“他該死！”每當這三個字在腦海里閃現的時候，她都要顫抖。不知是由于憤怒，還是恐怖，或者是別的什么。

她怎么也睡不著了。以前的一幕幕浮現在眼前，還有可憐的瘋掉了的李奶奶。她的孫子因為替酒駕的羅峻頂罪，在監獄里被另外的犯人打死了。這是個意外。羅峻用錢堵住了李奶奶兒子的嘴，這事不了了之。可是，李奶奶想孫子，卻把自己想成了瘋子。

羅峻是個罪人！

五、

羅峻，也是盧雅唯一愛過的男人。只是后來他迷失在權力和欲望之中，與盧雅離了婚。后來他步步高升，壞事做了無數，背后的罵名不斷。不可一世的他，并不當回事。

可是，他以前不是這樣的人，是個看起來人品不錯的大好青年。人們都這么說。

現在，報應來了。好日子快到頭了。

前些日子，他意識到了自己的危險。一向所向披靡，得意洋洋的他，或將成為更大對手的替罪羊。當自己的處境變得不妙時，當自己在更強勢的勢力面前，變得弱小無助時，他才知道了，悲劇完全可能屬于任何人，包括自我感覺良好的他。

他看到了絕望，正虎視眈眈地望著他，血盆大口慢慢張開，就要將他吞噬。

他第一個想到了盧雅，這個與他青梅竹馬的女人。他為了往上爬不顧一切，慢慢與盧雅成了陌生人。可如今，他唯一想見和能見的人就是她。

想不到，盧雅對他，愛也罷，恨也罷，還是無法忘懷。盧雅一直單身，似乎就是為了等待他，或者等待這一天？他打算跟她度過最后一段日子，算是告別，算是愛，也算是他最后的貪婪。

六、

又是一個失眠的夜晚。羅峻睡著了。看來，他對她是不設防的。雖然，他已經不信任任何人了。

有一絲月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照進來，灑落在床邊。這透過來的隱約光亮，讓屋子處在半明半暗之中。

無論如何都睡不著的盧雅，因心中的內疚和痛苦交織在一起，再也躺不下去。她下床從皮箱里找到那把閃閃發光的刀子，悄悄站到床前，手握刀柄，用刀尖對準羅峻。她心潮起伏著，連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她那樣對著他站了許久，刀子雖遲遲落不下去，卻也一直都指向著，那個無恥罪惡的男人。

在這一刻，讓他死去變得萬分容易，可是……

她緊張的氣喘聲越來越大。不知是由于激動，還是別的什么，呼吸急促，手不停地抖，刀子也跟著一起晃著。終于驚醒了羅峻。

他帶著一種吃驚的神情，看著她，沒有動。他們在朦朧的月光中，對視著彼此，那一刻，除了盧雅急促的呼吸，靜得可以聽見針掉在地上的聲音。

那把刀子橫在他們中間，發著瘆人的光芒。

他們就這樣僵持著……

羅峻最后無聲地笑了。他慢慢坐起來，伸手來拿盧雅手中的刀。是的，是拿而不是奪過去。如同木雕的盧雅，手中的刀，輕而易舉就被羅峻拿走了。她對他的謀殺，以失敗而告終。

七、

她雙手捂住自己的臉開始啜泣，羅峻拉過她把她擁在懷里，沒有說話，只是雙唇吻著她臉上的淚花。

現在她面對的是自己的痛苦、卑怯和哀怨。到了白天，就又是仇恨了。她又要后悔了。

“我知道你要殺我，”他接著說，“也許殺了我都難解你的心頭之恨。可是你卻怎么也下不去手。重要的是，我并不希望，你因為我，成了殺人犯。”

“那我又因為你成了什么？”盧雅不知哪來的力氣，伸手用力打了羅峻一記響亮的耳光。不知道羅峻有沒有被打疼，盧雅只知道自己的手掌疼得發麻。

“我恨你！因為你的無情無義，我先是成了一個結婚的寡婦，后來又成了一個離婚的寡婦。你像一道抹不去的陰影，覆蓋了我的一生。”

“盧雅，其實我不想離婚。雖然那時有別的女人喜歡我，追逐我。我決定離婚，是因為你想讓我過平淡日子，你不同意我往上爬。”

“是的，為了往上爬，你變得不擇手段，無恥卑鄙，你不再是那個正直可愛的男人了，你變得像個魔鬼！”盧雅忍不住大聲說，“是的，當你找到我，我也正想重新接近你，目的只有一個——殺了你！不過不是為你我的個人恩怨，而是為民除害！”

羅峻聽了，似乎都在意料之中，表現出一絲無謂的麻木。他把刀子壓在了自己的枕頭底下，拉著盧雅坐到床邊。他說：“我可以死，也罪該萬死！但是，我不希望是現在，也不希望是你來結束我的生命。我說過的，我們要在一起度過半個月，一切都留待半個月后再說，好嗎？”

八、

羅峻對于過去的一切后悔了。這是真的。雖然這后悔和覺悟沒有任何關系，只是因為他失勢了。一個人到了瀕死的境地才懺悔，又有什么意義？如果不是死到臨頭，他也許還像過去那么混日子呢。或者，他也不會有心思來找盧雅。

有一種懺悔，是最低端的懺悔，那不過是一種尋求自保的本能。

他做過的那些惡事，無需描述，去看看市井新聞就知道了。在這一點，他和那些壞透的男人，并沒有什么不同。他也早已對裝腔作勢駕輕就熟了。

可是現在他必須死，他已得到這種暗示。否則下場也許更慘。但有些話，他也無法對盧雅清楚地講出來。

哪怕是到了生命倒計時的日子里，他也沒有改掉貪婪的毛病，他要和盧雅告別，何嘗又不是為了滿足自己的私欲。

好不容易，安撫了盧雅，她不再哭泣。她終于安靜了，瞪著眼睛看著窗外，一言不發。天快亮時，盧雅才昏昏睡去。但是等醒來時，羅峻不在，伸手去摸枕頭下面的刀子，居然落空，刀子不見了……

這是怎么回事？她用眼神質問帶著食物回來的羅峻。羅峻不置可否，只說了一句咱們不再需要它了。

九、

到了白天，雖然羅峻處處表現得善解人意，甜得都有點讓人膩歪，可是，盧雅要置他于死地的決心，反而增強了。她甚至決定去買一把刀子。刀子對她似乎也成為一個象征。有了它，她才感到一絲安慰，仿佛她并沒有忘掉此行的使命。否則，她就是他的一個同謀，一個共犯。這短暫的共同生活，也讓她時不時，產生幾分隱隱的羞恥感。

可是，一旦夜晚降臨，她的心就會破碎，就會脆弱得不堪一擊，甚至覺得羅峻可憐。雖然她并不知他的現實處境。

不知不覺在矛盾中度過了十多天。這天，天空晴朗蔚藍，讓人充滿無限向往。她左思右想，決定無論如何，也要再去買一把水果刀回來。

出門的時候，看到一個黑衣人，他總是穿著一身黑衣服，有好幾次不經意的碰面了。每次，當她扭頭去看羅峻，他的表情都有點不自然，不過，他平靜下來的速度也很快。盧雅只是恍惚覺得，他們或許彼此認識，那個黑衣人很強壯，像個富人雇傭的保鏢。

當她出來的時候，羅峻還在沉睡。她起來的很早，到超市時，人家還沒開門。

十、

她走到街心公園，打算在那坐一會兒。這是這里最好的季節了，氣候宜人，滿眼的花草樹木，茂盛蔥蘢，空氣中還飄著甜甜香氣。

一旦感覺到生活美好的一面，壓力與絕望就會同時迸發出來。在她住的那個小區，一個病弱的男人，因不再得到拆遷租房補助，想不開自殺了。他的房子被拆快十年了，但回遷仍遙遙無期，據說開發商卷款跑掉了。本來就脆弱不堪的生存，因最后一根稻草的失去，而徹底垮了。

他死在了交不起房租的出租房里。

那個城市的夏天，悶熱潮濕陰沉，充滿了水汽與熱浪交織在一起的桑拿天。屋子就像一個蒸籠，汗水無聲地不停地往下淌。被褥枕頭，潮得都可以擰出水來。他，既買不起空調，又吝惜風扇消耗的那點電。他是一個病人，半癱在床上。除了他自己，他還有一個不知所蹤的離家出走的妻子，和一個因疏于照顧，而被可恨的人販子不知拐到何處去了的兒子。

多年以前，他的父親在花光了家里的所有積蓄之后，死于絕癥。母親因絕望和悲傷成了瘋子，淹死在被村外造紙廠污染過的臭水坑里。那個坑，多年以前是個清澈的池塘，里面有各種各樣的小魚，塘邊長滿了沒過膝蓋的青草，每當有人路過，警惕的青蛙，都會噗通噗通跳進水里，快速躲藏起來。

現在，這一切都沒了。而他的尸體，也是在死了很多天以后，才被發現。在令人窒息的生存氛圍里，他的心總感覺喘不過氣來。現在，他徹底解脫了。

十一、

當盧雅把刀子買回來后，她再次碰到了那個黑衣人。他扭過頭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雖然那人的墨鏡擋著雙眼，她還是感覺到了他是在看她。她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但很快，他們就擦身而過。若要盧雅準確去描述這個男人，描述他遮在黑色墨鏡后面的臉，她還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描述。

回到旅館樓前，遠遠地，她看到很多人圍在樓下綠化帶的草坪上。除了草坪，還有好多半人高的樹木，阻擋了視線，讓她看不到里面的情況。

從來都討厭看熱鬧的她，當然不會擠到人群里去。她沒有這種好奇心。電梯很快就到了405房間。她用鑰匙開門進去。羅峻不在。

床頭柜上放著一張白紙，她拿起來，是羅峻沒有寫完的信：“盧雅，對不起，我要和你說再見了，我做了很多可怕的無恥的事情。我曾經志得意滿，風光無比，現在全都還回去了。你不是曾經挖苦我，活得罪惡滔天，起碼死的時候，總要保留一點人樣子嗎？你也許是對的，但這對我有點難……再見了……”

當讀到這里的時候，樓下傳來很大的嘈雜聲，聽著像救護車又像警車，由遠而近，似乎朝這里來了。忽然之間，她的心“咯噔”一下，產生一個可怕的聯想……

她飛快跑出了房間，幾乎是一口氣跑到了樓下，她聽到了人們的各種議論：“跳樓的”“他死了”“沒救了”“太晚了”……

頭一次，她奮力擠進人群里。她看到，地上躺著一個人，四肢僵直，頭歪向一旁，頭底下是一攤血，殷紅的顏色，正在一點點冷卻和凝固。

她看清了那張臉，那是不久前還鮮活的羅峻的面孔，現在凝滯了，眼睛半閉半睜，在星期六上午九點的陽光下，一動不動……

警車和救護車已經過來了，馬上就到眼前。她忽然想起羅峻對她說的話：

“辜負了你，已經夠可恨的了，再讓你因為我變成一個殺人犯，就太不應該了。我會死得像個男人，但不是和你在一起的日子。看到你，總想起那些一起長大的歲月，不愿意，不舍得，也不忍心……”

“活著還是死去，這是個問題。”這對羅峻真是一個問題。大概他在心里念叨過很多次了吧？一陣戰栗和心痛，她哭了，然后就暈倒了……

十二、

當她醒過來，發覺自己也躺在醫院里。她流著淚在想，今天是他們旅游的第十三天，連十五天還沒滿。這么說，羅峻是不會主動自殺的……盧雅抬頭看著那扇敞開的窗戶，腦子結成一團亂麻……她又想到了那個黑衣人，他原來不是保鏢，而是殺手……

現在，他在哪兒？可是關于他的樣子，她一點也想不起來了。可恨的臉盲癥……

是他殺了羅峻嗎？是他把羅峻推下來的嗎？想到這些，她無比地心痛。羅峻也許該死，但是……

說不清滋味的淚水，從眼眶里流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