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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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說的老屋,是進灣子里,稻場邊上的那兩間土房。門前一棵槐樹,槐樹后面還有些雜樹,雜樹中吊著一棵歪脖子的梨樹,并不見梨子長出來,那棵樹也不見長大。梨樹后面就是一口池塘了,水極淺,又渾濁,不能漿衣,養魚也是不能的,只能在春上放些魚秧子,入夏時販出去。我伯父原來做過這個行當,只是賣了魚苗子就被人家留下打麻將,所幸輸的時候少。后來不知道哪一年人家隨意丟進來萍藻,自此繁盛起來,卻是雞豚的好吃食。

老屋屋基有些高,有三層石板臺階,石頭都是天然的,臺階邊上有一個豎起來的石磙。有一回祖母在柴草里面端出一個老鼠窩,攤在石磙上,那些還沒睜開眼睛的小耗子叫人看了心驚,祖母拿開水壺出來,一窩都燙死了,這就叫人不敢看了。

與當時的大多房子一樣,老屋三大間,進門是堂屋,左右是臥房,正對著大門靠墻當中放春臺,春臺右側開門,進去就是廚房,廚房左右兩側又有兩間屋子,一間放柴草,一間放雜物。大門的一角是雞舍,雞舍是父親自制的,幾塊木頭木板釘起來就是了,二十來只雞,有三五年的老母雞。一灣子里的人,常來我家買蛋。祖母總不肯收錢,只叫我接了送到母親手里。

既然說是土房,自然是土磚砌的,當時稍微體面的人家,門前一面墻卻是紅磚,我家里連這點體面也是沒有的。就是三大間屋子,也是伯父結婚時添了一大間。后來分家,伯父另起了門戶。我大姐二姐卻是在這個老屋里面出生的。二姐小時候愛哭,每天下午三點鐘準時要哭的,哄也哄不好,只得由她去了。我有時候做夢,竟也會夢見一個小孩子在槐樹下面的石頭上坐著哭。

我們家里的幾個女孩兒,除了三姐,似乎都生在老屋里,哥哥是在他家的新屋里生的。因此似乎有老屋不旺男丁的說法。

大門自然是木制的,考究的原木,十分厚實,并不著漆。年歲久了下角有磨損,又有豬身上擦下來的泥巴。這樣的舊門是可以下下來的。說是有個灣子里有個傻子,大約也不頂傻,有一回家里人都出門辦事了,留他看門。后來隔壁村子搭了戲臺,他也趕著去看戲了。家里人回來,不見他,又見門戶大開,滿處找他,找到了就問他,不是叫你看門嗎,怎么到這里來,他指著身下坐的門說,這不是門嗎,我看著呢。

那時候家里常年養了兩頭豬,祖母于這些是能手,一頭豬,有時會有三百來斤。捉豬仔大約是件有趣的事。我們隔壁的團陂鎮初一十五還有集市,養了豬婆的人家,待奶豬長得差不多了,便逢著,便逢著初一十五挑出來趕集,我有幾回一大早起來不見媽媽,四處找,才知道是去捉奶豬去了。也有近處不等趕集的,這時候對奶豬的就早有觀察了,也是趕大早,一行人圍著,只朝自己瞄準的下手,捉住了好秧子就是行時了。挑剩下的主人家就留下自己養,再不就賤賣了。新抓回來的奶豬常常會逃跑,因此找奶豬竟成了我們幼年的一件常事,和找牛一樣常見。某年夏天新抓回一只奶豬,午飯后居然不見了,祖母媽媽我們堂兄弟姐妹去找,大半天才見那只小東西在屋后不遠處的水溝邊拱了一個洞,把它抱起來才還不知覺知覺。

老屋前頭兩間主房都上了紅漆,那時候窗戶小,比今天的一半還要小,沒有玻璃,上下貫穿的七八上十根木條,再橫著隔斷。那時候電話還是少見,碰著早上要叫人,只走到窗戶跟前喊一聲。

祖母的房間居右,父母的房間居左。母親房里有閣樓,樓上放著一口木箱子,是父親舊年的物事,大多是讀書時的課本,也有連環畫。我記得看過的有《水滸》,講楊志賣刀和智取生辰綱,還有一個神燈的故事,說是一個人得到一盞燈,然后進入了一個地下宮殿,宮殿里滿是珠寶。母親屋里也有一盞時新的煤油燈,大約也是她的嫁妝,恐怕原先是有一對,后來不慎摔了一盞。也是常停電,也是不妨事的,冬天夜里趕早睡覺,夏天夜里把竹床搬到外面,大大小小的一起咵天。那個時候六房婆還在,她不大出門,只是大太陽時候把墊子拿出來曬臭虱子。整個灣子幾十戶人家只聽說她家有臭虱子,我們小孩子心里只以為是她年紀太老的緣故。那時她的孫子才二十多歲,眼睛雖然已經壞了,總算見到些光,更沒有成為瘋子。這位小腳婆婆在83歲上頭死了,當時不知是93年還是94年。說是留了銀洋。她原是地主人家的媳婦,到她當家已經只能算是富農或者中農了,也只有她的兒子進了學,后來還在鎮里做老師,再后來就是瘋了。所幸死前他的孫子還沒瘋,不僅沒瘋,在她死后還旺向了幾年,進山里拜了好師傅,做了鬼谷先生的弟子。后來就成了遠近有名的先生,賺了錢,起了樓房。

因為住近稻場,我們這些小孩子,夏天夜里最喜歡往草堆里鉆,或是爬上草垛子,摔下來也不覺得疼。稻草里螢火蟲最多,捉螢火蟲放進瓶子里,看著它們慢慢熄掉,當時覺得有趣,這時候想起來竟是件殘忍的事。秋以腐草為螢,這也是后來才知道的。

父親那時候在漢口謀生活,是在玉石板廠里,大約還是個小頭目,母親幫忙做飯,一月也拿三二百的工錢。似乎帶我們姐妹各去住過一年半載,又似乎去過動物園。那都是我極小時候的事了。當然母親大多時候還是在家里務農的,說是務農,實在不過種點小菜罷了,真正干活時都是請別人。大多時候是打牌。記憶里父親常常大晚上才從漢口回來,這時候想來也不頂晚,恐怕就是夜里七八點吧。對于小小的孩子來說,那是多么深沉的夜啊。

母親大約的確善種菜,似乎那個時候母親早上還會挑著菜籃子去鎮上賣菜,又或者賣祖母做的饅頭饃饃。她做女兒的時候,幫著大舅舅看一家雜貨店,那個時候大舅母還沒來歸,小店的生意也很好。有腿疾的舅舅就是靠小店賺的錢討的老婆。

那個時候外公還在世,來我家,放下手里的東西,就扛著鋤頭去了我家的田地了,或是看田里缺不缺水,或是看看麥地里草是不是又長起來了。外公總是一副笑瞇瞇的樣子,高鼻梁,眼睛本來不小,瞇起來卻成了一條線。他教我們姐妹寫字,總夸我們聰明。我有三個舅舅,外公和外婆卻是單獨過。外公原來是個工人,卻也是務農的好手。他們家本來就是大家族,外公自己就有五個親兄弟,他又居長,弟兄們個個也撐門面,三弟當兵去了新疆落戶,四弟在黃石鋼鐵廠,二弟在村里做干部,只有五弟務農。外公常說他要是走了,外婆種菜都不會,可怎么辦。可惜他還是走了,比外婆早走了十五年。

在老屋的時候,電視機還不是那么普遍,大約我家里是整個灣里最先有電視的一兩家,那個時候熱播的似乎是《八仙過海》,晚飯后,湊過來看電視的似乎不少。我家大門頭上一角還有廣播盒子,最開始有廣播的時候,六房婆納罕,那么小的盒子里怎么裝得下這么多人。

老屋的堂屋墻上是有燕子的,年年春來秋去,這是家業興旺的的影子。那個時候過年,父親還會特地用毛筆寫了“百無禁忌,萬事如意”的字條貼在房門上,是怕我們小孩子家口無遮攔。

后來家道果然漸漸就好起來了,95年遷址做了一次新房子,只一層,但總歸是樓房了。做新房的時候外公簡直是長工,一大早就來,傍晚過河走十里路回家,晚飯都不吃就回去了。做那個房子的時候是夏天,河里發大水,外公也不耽誤。同年二舅舅家里也蓋房子,外公忙兩邊,身體還硬朗。96年正月里,老人突然就去了,才不過六十五歲。

前年又推倒這個一層樓,重蓋了二層的,已經算是小洋樓了,一概物事,比城里也不算很差了。

在老屋的時候,我的母親三十歲不到,父親也才三十出頭,吵嘴打架都是有的。匆匆二十年,父母鬢角已斑白,雖也有些口角,卻是越發公不離婆秤不離砣了。

起先幾年,父親每年年底還會爬上老屋的屋頂,收撿瓦片,防著春夏時候的大雨,后來不大管了,前幾年垮掉了一大間,后來又從后面漸漸垮了。父親總說那屋里還有些東西,母親與我們卻不許他進去了,又說陳年的玩意兒,做什么比人還金貴。這一二年也就由著它垮下去了,只留半堵殘墻還在那里,依稀告訴別人那里原先有個屋子。父親在原地基上種了南瓜,長得十分肥實。原來那棵系牛的槐樹卻還在那里,牛繩子的痕跡依舊,年年一串串的白槐花依舊,她們早幾年還摘了泡茶喝,清火明目,這幾年卻也只由著花開花落了。

我常想著,要是我還鄉再建房子,卻還要在老屋上做起來。我不懂陰陽風水,卻總以為這塊地是極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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