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縷陽光透過窗棱照在吳卿的房里,點(diǎn)亮了四處漂浮著的塵埃。不大的棕紅木桌上擺著一套青花瓷的杯壺和一支剛拆下來的流蘇鳳頭金簪。桌子旁的屏風(fēng)上畫著男女行樂的艷圖。她穿著大紅繡花緞襖坐在桌旁,透過紅漆窗欄眼望著那棵長到閣樓上來的樹滿枝的青蔥樹葉,不覺出了神。
她想起過去。
她舊籍姑蘇,十三歲被賣進(jìn)這里。到如今,倒也有七八年了。她是幸運(yùn)的,不僅活下來,有口飯吃,竟還常有男人送她些金銀首飾。在這里,整日的忙碌應(yīng)酬,烈酒鴉片,女人間的勾心斗角,媽媽的毆打辱罵,一切壓在身上,死幾個女孩是常有的事。
媽媽進(jìn)來了,道:“待會兒王先生要來了,你準(zhǔn)備下。”
她有幾個固定的客人,王先生是之一。也是多靠著這幾個老主顧,她才過得上這樣還算順心的日子。至少她自己是心滿意足的。
“我曉得了。”她端起茶杯來喝茶,是委婉地表示不大愿多和媽媽說話。媽媽自然識趣,正要走出門時,她想起來什么似的,突然道,“噯,梁先生近期哪能未來了?”
梁先生也是她的常客。已有一個多月沒來了。
在這一個多月里,她常常想起與他初見時的場景。也是在這件房里。他那里大約該是二十五六歲的光景。并不算得俊秀,到底五官端正。尤其鼻梁很直。他的臉莫名的有股正氣,彼時在她這個風(fēng)塵女子面前竟顯得羞怯得發(fā)窘似的。
她由此對他格外有些好感,覺得他到底是個老實人。
他對她講起,他原生于縉紳之家,到他這輩卻幾乎敗落了。每月入不敷出,其中弟子又大都只管享樂,不求宦達(dá)。原本殷實的家族如今已是徒留其表了。他經(jīng)常向她傾訴許多家事上的煩憂,有時至動情處甚至要落下淚來。她讓他趴在自己大腿上哭泣,發(fā)現(xiàn)原來不只男子有保護(hù)異性的欲望,男人的脆弱也是能引起女子的愛情的。或許這是所謂的母性。但她同時又不免去想,他大概也是個可憐之人。在外尋不到一絲的安慰與依靠,竟一路尋到這青樓中來了。無論怎么看似乎都顯得有種走投無路的絕望。
現(xiàn)在回想起來,最后一次見面時,她確乎覺得他的面色仿佛顯得比平常愈發(fā)凝重了。她問他怎樣,他只低頭沉默不答。他離開之前,握住了她的手,眉頭緊鎖著凝視著她。她不明所以,他仍不解釋,只說了一句,以后我若不再來,只是逼不得已,你不要怨我。
究竟沒有怨他的道理。
況且,說穿了,這世上誰離了誰不是一樣的過。何況他們不過是煙花柳巷里逢場作戲的過客。
她聽到媽媽嘆了口氣道,“嗨,別提了。最近外頭亂得很。梁先生家里有人犯了事了,錢賠進(jìn)去不少,人還沒出來。現(xiàn)在他正急呢,聽說家里房子都賣了——真是作孽!都這樣了哪還有心思——即便他有這心思,也沒那閑錢上這來了。”說著,竟自己笑了起來。
“哦……”她若有所思地轉(zhuǎn)過身子,繼續(xù)望向窗外。過了半晌,沒聽到什么聲響,媽媽或許是走了,也可能沒有。樹枝上兩只麻雀,棕黃色的,在綠色樹葉間時飛時跳,間或還叫出聲來。她依舊同剛才那樣出神,仿佛媽媽從沒來過似的。一會兒,自言自語地喃喃道:
“……在這世上,這大約亦是常有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