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王

“去閻王家讓寫個對子回來,一會吃肉前要迎門神。”虎子娘伸頭對正在外面斗狗的虎子說道。

“我不去閻王家,要去你自己去。”虎子用袖子摸一把被凍出來的鼻涕,繼續伸手逗弄著狗。

“那你來煮肉,我去!”虎子剛說完虎子娘就手里拿著鐵鏟從廚房沖了出來。

眼看著虎子娘的腳就踢到虎子了,虎子趕緊拔腿就跑,邊跑邊一只手提著褲子,一只手摸著鼻涕,那只老是被他用來摸鼻涕的袖口已經黑亮了。

磨磨唧唧的挨到了閻王家,虎子實在是不想進去。探著頭往閻王家里瞅,別人家已經開始都住上磚瓦平方了,但是閻王家住的還是窯洞。虎子看窯洞里黑漆麻黑的,什么也看不清。

老人

之所以叫閻王,是因為閆伯伯姓閆,家里有個厲害的婆娘,很多小孩都怕她,有的家里小孩不聽話的,大人就嚇唬,“看閆家婆婆來了!”小孩立馬就不哭了。幾乎沒有人知道閆家婆婆的真名,所以大家慢慢的叫著叫著,就叫閆家婆婆為閻王。

閻王長得黑瘦黑瘦的,背有點駝,個子小小的,虎子覺得和他差不多高,但是那個像鴨叫一樣的大嗓門,和那個帶著兇光的眼睛,讓人對那個小小的人兒不敢忽視。

虎子聽奶奶活著的時候說過,閻王是當年從河南逃荒過來的,逃到村子時,餓的實在走不動了,就在閆伯伯家討口水喝,那時候閆伯伯因為家里窮,都三十好幾了還是個單光棍。閻王不知怎的,在閆伯伯家喝完了水,吃了個飯,之后跑到村長家說,她要給閆伯伯當媳婦。就這樣,閻王就和閆伯伯一起搭伙過起了日子。

閆伯伯個子很高,胖胖的,常年穿著一件深藍色中山服,走路腰桿伸得直直的,平時都笑瞇瞇的,話不多,因為小學畢業,在村里已經算高學歷的人了,又寫的一手好字,村里人都對這個文化人很尊重。誰家有個紅白喜事,孩子滿月的,都會讓閆伯伯坐禮桌。虎子曾經一度對閆伯伯手里的那只鋼筆很是覬覦。老想著用手摸一下,但是顧忌閻王的威力,所以只能在閆伯伯坐禮桌的時候,偷偷爬到禮桌前,踮起腳,看著閆伯伯拿著鋼筆,邊認真說“李牛家上禮2塊錢”邊寫著。虎子總是覺得這是一件很嚴肅很神奇很崇高的事情。因為每次閆伯伯坐禮桌的時候,閻王總會站在閆伯伯的身邊,在旁邊按著禮桌上的紙,以防被風刮起,同時扯著鴨子叫似的嗓子,嚷嚷著讓人都往后退,別說話。每當這時候,閆伯伯都會笑瞇瞇的看一眼閻王,閻王會很不好意思的低頭一笑。

虎子看著閻王笑,渾身都起雞皮疙瘩,拔腿就跑。

窯洞

每逢過年,村里人都會提前買好大紅紙,拿到閻王家,讓閆伯伯寫對子。

虎子對著閻王家的窯洞瞅了半天也沒有勇氣進去。

這時,閻王剛好出來倒涮鍋水,看到虎子。

“虎子,你像個賊樣站我家門口干啥呢?”

“哦,我娘讓我拿對子。”虎子使勁摸了一把鼻涕,甕聲說道。

“丟你先人哩,大過年的,你娘就給你穿這,連個新襖子都沒有。來,進來。”說著,閻王就轉身進了窯洞。

“我娘說明早給我穿縫的新棉襖呀”虎子在閻王轉身的時候說道,同時緊跟著閻王就進去了。

閻王家只有一個窯洞,鍋灶和炕是連在一起的。

虎子進去的時候,閆伯伯雙腿盤子炕上,炕上放了一張正方形大紅桌子,閆伯伯正在拿著毛筆寫對子。炕上鋪著一個已經被煙熏的發黑的席子,靠近窗戶的地方,卷著鋪蓋。炕上還放著一雙嶄新的黑色條紋棉鞋,白底黑面條紋,鞋底是用麻繩納的,鞋很大,像船一樣,虎子一看就知道那是閻王給閆伯伯做的新棉鞋。


手工棉鞋

閻王在里面的大案板上正噹噹噹的切著紅蘿卜,手法很快,一個紅蘿卜,被切成片,然后切條,最后被切成塊,每塊大小都一樣。虎子知道,那是做臊子面用的,因為家里娘也準備了這些,臊子面是虎子最愛吃的,酸酸的,辣辣的,還有肉,很香,虎子每次能吃兩大碗。虎子看著閻王切紅蘿卜,都已經想到了臊子面,不由自主的咽著口水。

臊子面

灶里的火正霹靂啪里的燒著,灶火旁整整齊齊的放著成捆的柴火,一看都是專門為過年準備的,被鍋蓋蓋著的大鍋,里面不知道煮的什么,飄出來的味道很香,閻王放下手里的菜刀,雙手在圍著籃布的圍裙上擦一下,走到灶前打開鍋蓋,很大的蒸汽將閻王整個人都埋在了里面,虎子聞出來了,那是肉香。

只見閻王用手扇了扇周圍的霧氣,墊著腳將鍋蓋靠墻放好,用大勺舀起一塊大肉,用筷子戳了一下,放下筷子,用手銜起以快肉放到嘴邊吹了一下就放到嘴里,吧唧吧唧,然后就咽了下去,虎子眼睛直直的看著閻王,不由自主的咽著口水,聲音很大,引起了閻王的注意。

“你看你歪慫樣,過來。”

閻王的聲音引起了正在真正寫對子的閆伯伯的注意,抬起頭來,笑瞇瞇的說:“虎子來了!正在給你家寫著,你等等。”

“哦!”虎子看了眼閆伯伯,然后就慢慢的蹭到閻王身邊,說真的,虎子是真的怕閻王,但是忍不住飄來的肉香,最終還是墨跡到了閻王身邊。

閻王銜一塊冒著熱氣肥瘦相間的肉就遞到虎子嘴邊,虎子要用剛剛摸狗的黑手去接,被閻王用胳膊肘頂開了。

“挖溝子的手拿開。”說著又將肉送到虎子嘴邊。

虎子不由自主的將嘴張開,在嘴巴里搗鼓幾下就咽下去,然后有些無措的看著閻王。

“看你該瓜慫,好吃不?”閻王問虎子。

“嗯,好吃。”虎子含糊不清的小聲說道。

只見閻王在案板底下拿了一個搪瓷碗,拿了個饅頭,切成塊,放了點粉條,撒了點蔥蒜苗和姜,大鍋里撈了一塊肉,迅速切了幾下放到碗里,端到大鍋前舀了一勺肉湯就澆了下去,然后滴了幾滴醋,用筷子在碗里翻了幾下,就將虎子拉著坐到灶火旁的凳子上,塞到虎子手里讓虎子吃。

肉湯泡饃

其實虎子心里是很想吃的,因為口水已經在嘴巴里快決堤了,但是他不敢,也不好意思吃。

“虎子,吃吧。”聲音是從炕上閆伯伯嘴里傳出來的。

虎子看著閆伯伯笑瞇瞇的樣子,像是收到了莫大的鼓舞,拿起筷子就吃了一口。

因為正是晌午時分,虎子剛好也是餓了,最后也就不管不顧的狼吞虎咽起來。虎子覺得,閻王做的飯真的很好吃,怪不得閆伯伯這么高這么胖,要是娘的飯也做的這么好吃,他也能長得和閆伯伯一樣高。

一碗肉湯泡饃,很香,很鮮,最后虎子連平時不吃的蒜苗和蔥花都吃了。就在虎子猶豫著要不要將碗舔干凈的時候,閻王從外面進來說虎子娘叫虎子回去呢。虎子趕緊放下碗。

臨走前,閻王在鍋里撈出一塊帶著肉的骨頭給虎子,虎子一手拿著對子,一手拿著骨頭,邊走邊啃著。

回到家剛將對子給娘,虎子就挨了一腳。因為不光虎子滿手滿嘴是油,就連對子上都是,一坨一坨的油點,就像虎子尿炕時的“地圖”一樣。

虎子看娘的腳又踢過來了,趕緊拿著還沒有啃干凈的骨頭跑開了。

大年初一早上的時候,虎子醒來,叫娘,等著娘給他拿新衣服穿,叫了幾聲都沒有人應。虎子跳下炕拉著拖鞋就出門了,看到閻王家門口站了很多人。跑過去的時候虎子看到娘也在人群里,往里面一瞅,看到閻王家還在冒煙。

虎子打了個嗝,隱約還有昨天那碗肉湯泡饃的香味。

虎子聽人說,晚上的時候,灶上的火掉出來將整個窯洞快速的都給燒了,一干二凈,什么都沒有留下來。

由于閻王沒有子女,娘家也從來沒有來往過,誰也不知道娘家人在哪,閆伯伯也沒有什么親戚,所以村長就叫來村里幾個年輕人,在燒的滿是灰燼的窯洞里估摸著鏟出來幾鏟灰,每家出了幾塊錢,整了一個棺材就將閻王和閆伯伯埋了。

這么些年過去了,虎子已經長大,走出村子,而且也寫得一手好字,但是,虎子再也沒有吃過這么好吃的肉湯泡饃了。

每次虎子逢年過節回家經過閻王家,總覺得在黑漆漆的窯洞里,閻王正在干凈利落的做著飯,閆伯伯盤腿坐在炕上寫對子。

有些味道,一輩子一次,就足夠回味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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