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傍晚七點,收音機里傳來一則插播消息:“今天下午五點,一男子為救溺水兒童,不顧危險跳入護(hù)城河里,救上落水男童。不幸的是,由于正是漲水期,河水較深,男子救人后體力不支,自己卻不幸溺水身亡。在岸邊發(fā)現(xiàn)男子的記事本,名字叫做蟻。由于沒有身份證件,無法與該男子的親人取得聯(lián)系,現(xiàn)該男子的尸體暫時停放于市醫(yī)院。如有市民認(rèn)識這位見義勇為的英雄,請速與我們節(jié)目或者公安機關(guān)聯(lián)系。接下來為您播報明天的天氣情況······”
凝呡著手里在燈光下呈琥珀色的洋酒,恍惚了一下。她是一個時髦優(yōu)雅的都市白領(lǐng),時常和男人們在公司附近的爵士酒吧里調(diào)情搭訕。在收音機播報完那則消息后,她沉吟了三秒,俯身靠著身旁的男人說:“嗯······我想去你家坐坐。”男人興沖沖的站起來,嘴里噴著酒氣,摟著她的纖腰出了酒吧門。
“突突突······”窗外傳來工地施工的聲音。現(xiàn)在是清晨八點十三分,陽光透過百葉窗被分割成十二條光斑,照射在暈暗呈粉紅色的房間墻上。蟻蜷縮在被窩里,這是他的習(xí)慣,像胎兒在子宮里一樣的睡姿。把棉被整個包裹住身體,包括腦袋。只把面部留在外面,看上去像一個長出人臉來的蠶蛹。根據(jù)佛洛依德精神分析法的解釋,這是一種缺乏安全感的睡姿。但是蟻并不信這一套。今天是周日,蟻不用去學(xué)校上課。他是一個語文代課老師,對于文字是比較敏感的,音樂、繪畫也有所涉獵。手從被子里伸出來,按下床頭音響的播放鍵,是橫山菁兒的《英雄的黎明》。這間不大的出租屋里家具極其簡單,因為實在沒有多余的空間去擺放。到處堆滿了蟻收藏的CD、圖書、和他自己的插畫。凌亂,書和CD都是隨意堆放,像是一家二手書攤。
“起床了嗎?中午出來見個面吧,就在百辰酒店的咖啡廳里。”打來電話的是嬰,蟻的大學(xué)同學(xué)。
“嗯?好的,到時候見。”掛斷電話,蟻爬起床來,并沒有穿衣服。只穿著條紋平角內(nèi)褲進(jìn)了廁所洗漱。之后又為自己煮了一碗面,加了一個荷包蛋。一定得是溏心的。坐在沙發(fā)上大口的吃面,此時音樂變成了坂本龍一的《Rain》。他點燃了一支煙,煙灰順勢彈到吃剩下的面湯里。他看向窗外,回憶起上一次和嬰是什么時候見的面,有半年了吧。上一次還是因為同學(xué)聚會,在大學(xué)里兩人并不熟絡(luò),嬰?yún)s在同學(xué)會里留下了所有同學(xué)的聯(lián)系方式,承諾今后一定會常聯(lián)系。這也是進(jìn)入職場以后處事為人的變化啊。蟻一邊抽煙一邊這樣想著。
中午的太陽熱辣,雖然這個城市向來以夏季天氣涼爽著稱,可是步行于鬧市區(qū),雙倍的熱島效應(yīng)讓人感覺空氣里的氧氣驟然減少,皮膚也立馬濕潤起來。高樓林立,抬眼望去天空都被切割成了不規(guī)則的矩形,高樓的玻璃窗反射著日光,讓整個街區(qū)都亮堂堂,白茫茫的。如果這一幕被卡爾維諾看見,不知道他又要寫出什么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文章來。百辰酒店位于鬧市中最繁華的地帶,是這個城市有名的高檔酒店。賣的都是一些又貴又吃不飽的東西,蟻還在詫異,半年沒有見面,并且雙方也不太熟悉,為什么會約在這么高檔的地方。
到了酒店,嬰早已坐在咖啡廳,西裝松垮的裹著他本來就瘦小的身體,桌上還擺放著一個手包,這是業(yè)務(wù)員的標(biāo)配。
“誒!這里!”嬰高聲呼喊。咖啡廳內(nèi)其他的客人和服務(wù)員都用一種鄙夷的眼光看著他,
感覺恨不得擺一個“華人與狗不得入內(nèi)”的招牌,只是要改改說法。
“好久不見啊,怎么約在這么好的地方呀?“
“小意思,小意思。服務(wù)員!點單!”服務(wù)員過來,他們各點了一杯冰咖啡。
“最近怎么樣啊?還在教書嗎?”
“不然呢?我還會干什么?除了做教書匠也沒其他的手藝了。你呢?看上去在做大生意啊。”
“沒有,我就是跑江湖賣大力丸的。倒是最近有個項目不錯,如果能辦下來,那可就發(fā)達(dá)了!”
“噢,什么項目?這么厲害。”
“你看你看,有興趣了吧!有好事哥們都想著你呢。”接下來嬰侃侃而談了足有二十分鐘,滿是一些聽上去非常美好的圖景,把他所謂的“項目”夸得天花亂墜,簡直是一副粉紅色的世界。
“怎么樣?有興趣吧!跟著哥們干吧!這可是一個發(fā)財?shù)暮脵C會呀!你要做老師什么時候能掙到這些錢啊!別猶豫了,我已經(jīng)拉了好幾個同學(xué)入伙了,現(xiàn)在就等你來了。大家畢竟同窗一場,可別說我沒給你發(fā)財?shù)臋C會。”
蟻當(dāng)然知道這些都是胡扯,即使才畢業(yè)沒多久,也不至于被這樣低劣的騙術(shù)迷惑。但顧忌同學(xué)這層關(guān)系,也不愿意捅破了這層窗戶紙。
“嗯,聽上去很誘人啊!我可要回去好好考慮一下。”
“好好好,那你可快一點,我們的項目馬上就要啟動了。你回去考慮考慮,想好了就給我打電話。”
蟻和嬰道了別,加快腳步往酒店外走。“真是,還以為老同學(xué)敘敘舊呢,沒想到我一個窮教書的,也被惦記上了。”蟻邊走邊想,感覺有一些落寞,“在學(xué)校里那些單純的人都變成了什么樣了?都這么如狼似虎了嗎?”
走在這晃眼的樓群之間,他感覺到焦躁難忍,他現(xiàn)在想喝酒,不想這么早的回家。路過人工湖邊一家叫做“SEB’S”的酒吧,走了進(jìn)去。因為是中午,酒吧里除了服務(wù)員外沒有其他人。放著萊昂納多·科恩的音樂,蒼老低沉的男聲唱著《I’ m your man》。蟻坐在卡座里,揮手叫服務(wù)員。
“先生,請問要點什么?”
“拿一扎啤酒吧,百威的。有意面嗎?”
“有的。”
“那就來一份意面,謝謝。”
“請稍等,馬上給您送來。”
啤酒很快就送來了,蟻一邊喝著啤酒一邊環(huán)顧這家酒吧。美式裝修,既休閑又活潑,相較于大多數(shù)酒吧采用的工業(yè)裝修風(fēng)格,蟻更喜歡這一種。工業(yè)風(fēng)格的裝修總給蟻一種強硬冷漠而且性冷淡的觀感。而且遠(yuǎn)不夠高級,都是簡單的裝修風(fēng)格,但不如北歐或日式風(fēng)格那么典雅清淡。總給人一種粗糲野蠻的感覺。“極簡可不代表不講究啊。”蟻神游四海。
蟻有記隨筆和畫速寫的習(xí)慣,拿出MOLESKINE筆記本,開始寫寫畫畫。
當(dāng)蟻埋頭寫字的時候,酒吧的玻璃門打開了。走進(jìn)來一個時髦摩登的女人,三十歲左右,身材高挑輕盈,胸部不大,但是透過輕薄的襯衣看得出很玲瓏可愛。五官精致,尤其眉線畫得極其講究,恰到的隱藏了東亞人面部平闊的缺點,顯得硬朗干練。女人踩著高跟鞋,走到吧臺要了一杯啤酒。和酒保很熟悉的寒暄了幾句,看樣子是經(jīng)常光顧的。女人一邊呡著啤酒,一邊環(huán)視酒吧。她看見了蟻,多少有些驚詫,因為平時這個時候酒吧里只有她一個顧客,而現(xiàn)在,卻多了一個人。女人打量了一下蟻,一個很清瘦的男人,手指細(xì)長,骨節(jié)突出。穿著一件群青色的襯衣,沒有一點褶皺。看上去老實,但應(yīng)該不會木訥,神態(tài)長相很秀氣,眼神給人一種精明的感覺。是她喜歡的那一種類型,干凈利索,安靜誠實。
“我能坐這嗎?”女人很熟練的和蟻搭訕。
“呃······好的,可以。”蟻一臉的害臊和詫異。他之前可從來沒有和酒吧里的陌生人說過話,雖然談不上社交恐懼癥,但總的來說是比較害羞與人交談的。
“很少有人在中午出來喝酒啊,你看上去也不像是一個酒徒。怎么?是出來在酒吧找靈感寫作的?”女人很嫻熟的尋找話題。
“沒有,只是隨便寫寫畫畫,并不是什么作家。走累了,路過這里,就進(jìn)來了。”
“喔,能給我看看嗎?”
“呃······好的,也沒什么特別的。”
女人拿過蟻的筆記本,像老師審查學(xué)生作業(yè)一樣的姿態(tài)看著。時不時的露出微笑,配合著酒吧里昏暗的燈光,更加顯得嬌媚。蟻咽了一下唾沫。
“不錯嘛,這些插畫很漂亮。嗯······人生感悟還挺多的,這么多愁善感呀?”
“沒······沒有,只是隨便寫寫。”
“喜歡茨威格?還有村上春樹?”
“嗯,挺不錯的。你呢?”
“我呀,都可以,談不上喜歡誰。只有討厭的。”
“喔,有態(tài)度沒立場。”
“任何人對于任何人都是無關(guān)緊要的。”女人說完注視著蟻。
蟻感覺到一種強勢,這個女人的眼神和態(tài)度讓他既感到害怕又十分的迷戀。和自己平時所認(rèn)識的人都不一樣。這個女人內(nèi)在有一種凜冽,固態(tài)的結(jié)構(gòu)。而不像其他人,總是一種“液態(tài)化”的人格。
“你在這附近工作嗎?怎么也大中午的跑來酒吧了?”
“就在百辰酒店工作,只要中午沒事我都過來喝一杯。有時和同事一起,但大部分時間都是我自己一個人來。在這樣的企業(yè)工作是很難擠出屬于自己的時間的,我可得握住閑暇時間,不能讓工作把我擠滿了。你呢?做什么工作的?“
“老師,語文老師。”
“蠻不錯嘛,薪水雖然不太多,但是假期可是比我們多得多。這樣想來,老師可真是一個不錯的職業(yè),即使薪水少一點,但是生活質(zhì)量也不比高薪職業(yè)的差多少。語文老師,難怪會寫隨筆。我看你筆記本上寫著一個“蟻”。是你的名字?”
“嗯,對的。“
“好奇怪的名字,但也是個好名字。我叫凝。”
? ?
二
午夜一點,凝脫光了用毛巾被裹住身體,躺在沙發(fā)床上看著電視。電視里播放的是交響樂團(tuán)的演奏,肖斯塔科維奇的《VI. Waltz 2 From Jazz Suite No. 2》。這首曲子,凝每次去超市買菜時都會聽。凝習(xí)慣了晚睡,無論第二天是否需要工作。所有獨處的時間他都會很珍惜,她很享受每天深夜的時間,即使發(fā)呆,也不愿意早早的睡覺。她自詡自己最擅長的是孤獨和釣?zāi)腥恕?/p>
電話鈴響的時候是兩點零五分,電話那頭是一個抽泣的女人。凝的好友,一個已經(jīng)三十歲卻天真得像個孩子一樣的女人,凝也是因為她這一點,才和她成為摯友。畢竟這樣的人已經(jīng)不多了。
“你睡了嗎?我能來你家找你嗎?”
“怎么了?我沒睡,你來吧。”凝聽見他的抽泣聲就大概知道了是為什么。
兩點十四分,門鈴響了。凝打開門,珂失魂落魄的站在門口,眼睛紅紅的,妝已經(jīng)哭花了。看得出之前精心打扮過。凝沒有說話,領(lǐng)著她進(jìn)了客廳,靠在沙發(fā)床上,用毛巾被緊緊地裹住她,遞給她一杯紅茶。一切動作都這么嫻熟,像是流水作業(yè)。
“看來又黃了,這次因為什么呀?”
“他說我太傻了。”珂可憐巴巴的瞧著凝,像是做錯事的孩子,等待母親的訓(xùn)斥。
“我倒是挺同意他的看法的,但這決不是他的真實想法。男人,都喜歡傻女人,這樣他們才能在這男權(quán)世界里找到存在感。你是傻,但你卻傻的不夠聰明,男人們都喜歡女人把他們當(dāng)嬰兒一樣的照顧,像天神一樣的崇拜。你只是崇拜他,卻處處要他照顧。時間長了,他自然就會膩煩。”
珂默然無語的捧著茶杯啜泣,呆呆的盯著前面。這樣安靜了五分鐘。
“那你,有沒有過這樣?像我這樣。”
“有,但沒有哭出來。也不是故作堅強,只是的確沒有眼淚。情緒當(dāng)然也是很低落的,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沒有哭,當(dāng)時還想用眼淚挽回對方,但就是哭不出來。現(xiàn)在想想,反倒明白是為什么了。”
“為什么?”珂好奇地問。凝平時極少提起自己的情史,雖然說話態(tài)度和生活作風(fēng)向來是隨性豪爽的,卻基本沒有和朋友提起過自己的過去。
“因為他是一個空洞的人。并不是因為被甩了去詆毀他。沒有,這是我冷靜下來思考的結(jié)果。而我當(dāng)時也的確是愛他的,但這種愛,更多的是出于我在他身上取得的優(yōu)越感。我比他強很多,他很多事情都需要依賴我,工作上、生活上、床上······我把他像嬰兒一樣的照顧,但是崇拜,一點也沒有。開始他也非常享受這樣的關(guān)系,但生活中一旦出現(xiàn)了捷徑,那捷徑便會成為生活唯一的路。他也能給我非常滿足的控制感,像只小狗一樣的被我照顧。喂它吃飯,逗它玩,甚至小小的虐待它。但你知道,人總是需要被別人高看一眼的,尤其是伴侶。而在我這,他永遠(yuǎn)只是一只小狗,能得到寵愛,但不會得到尊敬。直到有一天,有一個女人開始崇拜他······”
“那你是從那時起,才開始出去釣?zāi)腥说膯幔俊辩娑鬃谏嘲l(fā)床上,裹著毛巾被不懷好意的笑。
“才沒有,我和不同的男人約會是為了做社會調(diào)查。”凝調(diào)侃道。
“我倒是想起伍迪·艾倫的一部電影《安妮·霍爾》,其中有一個片段給了我很深的印象。伍迪·艾倫在街頭詢問一對情侶,為什么你們?nèi)绱硕鲪郏磕菍η閭H說因為我們很淺薄和空洞,沒有什么想法。那時我就明白了,感情可是奢侈品,你要足夠笨,而且對方也要足夠笨。閉著眼睛去愛”
珂盯著電視里的節(jié)目,沒有說話,就像在海灘上看著一堆篝火。
凝走進(jìn)臥室,把床鋪好,從衣柜里拿出一套夏被,呼喊珂進(jìn)房間來休息,珂簡單的把臉上的妝洗掉,躺在床上迅速的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凝回到客廳,將電視音量調(diào)小,一個人又看了四十分鐘的電視,才靠在沙發(fā)床上睡著了。睡得很熟,像一只小狗。
醒來時已是早上八點十三分了,珂還在熟睡,凝沒有叫醒他,任由她睡下去,每一次失戀,都要睡到中午。凝幫她把早餐準(zhǔn)備好放在床頭。住的地方離上班的地點坐地鐵需要四十分鐘,加上洗漱化妝,凝的時間變得很緊迫。
出了門,走在街道上,陽光透過行道樹灑在地面,形成斑駁的光點,像一只只白鴿。凝戴著耳機,加快步伐趕往地鐵站。玉置浩二的《戀の予感》,每天出門的第一首歌。到了地鐵站,等車的人很多,都是上班族,手里拿著咬了幾口的早餐,臉上滿是疲憊。每個人都是駝著背的,神情都是麻木的。“人類的確都是獨居動物,但因為需要合作,才勉為其難的變成了群居動物。”凝這樣想。她總是會在地鐵站和酒吧里觀察人類,分析形形色色人的職業(yè)、性格、家庭情況。她有她獨特的見解,很不喜歡把某個人的某種行為一概而論,她認(rèn)為每一個行為背后都隱藏著心理動機,這個動機也許可以追溯到這個人的嬰兒時期。比如一個人喜歡吸煙嚼口香糖,并且隨地丟棄煙頭和吐痰。大多數(shù)人會把這種行為歸因至沒素質(zhì),而凝認(rèn)為這樣的結(jié)論實在是草率,沒有經(jīng)過理性的思考。她認(rèn)為,這種行為的發(fā)生多半由于這個人在嬰兒口欲期沒有得到滿足,也就是說在嬰兒時期沒有或很少吮吸媽媽的乳頭,吃到母乳。而口欲期沒有得到滿足的嬰兒,在成年后就會出現(xiàn)愛吸煙,嚼口香糖,或者暴飲暴食的現(xiàn)象。隨地吐痰,這是國人的常態(tài),這和我們幼年習(xí)慣于穿“開襠褲”有關(guān),因為“開襠褲”就是在默認(rèn)你可以為所欲為的隨地便溺。這是我國特有的現(xiàn)象,有私德無公德。所以這些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不是一個人素質(zhì)的問題,而是整個文化帶來的問題。凝每次這樣和朋友討論的時候,朋友們都會假裝在認(rèn)真傾聽,實則覺得無聊乏味。因為沒有多少人愿意去認(rèn)真討論一個人為什么會隨地吐痰。
擠上了地鐵,搖搖晃晃的到了站。在地鐵站口買了一份三明治和咖啡帶進(jìn)辦公室。凝在這家酒店負(fù)責(zé)市場推廣,因為長得漂亮人也能干,業(yè)績一直很不錯。但從來沒有一次因為工作的原因去和客戶上床,雖然很愛和男人們調(diào)情尋歡,但如果有工作上的關(guān)系,凝向來保持著一種專業(yè)得體的態(tài)度。如果因為工作和男人上床了,就會覺得是在出賣自己,自己由主動變?yōu)榱吮粍樱@種感覺讓凝很反感。尋歡就是尋歡,和誰上床應(yīng)該由自己決定,而不是工作。
咬著三明治看著今天的工作報表,仿佛置身于海島上,用小刀削尖一根木頭,好用它來捕捉淺海里的魚。
“凝,你推薦我看的電影好無聊啊,那導(dǎo)演叫什么?是枝裕和?拍得跟流水賬一樣嘛。”推門進(jìn)來說話的女孩叫芹,是酒店新來的員工,今年大學(xué)畢業(yè)。微胖身材,一張可愛的圓圓臉,性格外向單純。很受男同事們的喜歡。
“喔?我覺得挺好的,可能比較適合我這個年齡的老阿姨吧。”凝打趣的自嘲。
“我還是比較喜歡那些轟轟烈烈的愛情電影,那才好看呢!每次看那樣的電影,我都會重拾對愛情的信心。”
“嗯,一定要有信心喔!”凝一面鼓勵一面苦笑。
“對了,明天公司聚餐你要去嗎?”
“應(yīng)該吧。”
“那······那你可以幫我一個忙嗎?”
“什么?”
“我來這都三個月了,還沒有轉(zhuǎn)正。我想請你幫我給上司說說。”
這是一個非分的要求,芹之所以還沒有轉(zhuǎn)正,原因所有人都知道,是因為她能力不足又不夠勤奮。在職場可不能光靠可愛生存啊。但是凝卻不忍心直接說出她的問題,擔(dān)心這小姑娘不能接受別人的批評。凝本身也不是一個好事的人,知道在公司中最糾纏的不是瑣碎的工作安排,而是復(fù)雜的人際關(guān)系。即使她完全有資格去教訓(xùn)芹,也不愿去這樣做。所以就想敷衍一下。
“嗯······好吧,我?guī)湍愦蚵犚幌隆5Y(jié)果怎樣,我可說不準(zhǔn)。”
“好的好的,謝謝你呀,我請你吃蛋糕!”
說完就蹦蹦跳跳的出了凝的辦公室。凝長舒一口氣,感嘆這個女孩的膽大和無知。坐在電腦桌前望著天花板,想起自己剛進(jìn)公司時的情景。凝從外地來這個城市讀大學(xué),畢業(yè)后就留在這個城市工作。這就是她的第一份工作,一直干到現(xiàn)在。剛畢業(yè)時懵懵懂懂,但總有一股子闖勁,在公司里勤勤懇懇,事無巨細(xì)的都包攬在自己的身上。總是以為明天會變得更加美好,臉上雖然疲憊,但是總掛著笑容,不是工作的笑容,而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容。
就這樣度過了一年又一年,因為表現(xiàn)突出,升任為了市場推廣部的主管。拿著不錯的薪水,在這個城市里也買下了屬于自己的房子。而凝也變得越來越迷茫,有時覺得自己是無病呻吟,自己過著很多人都羨慕的生活,工作在空調(diào)房里,拿著高薪,下班后逗留在各色高級酒吧里,喝著昂貴的紅酒,聽著男人們諂媚奉迎的贊美。但只有她知道,這酒,是自己的苦水釀成的。在這個城市里,始終沒有歸屬感,自己只是買了一套房子,而不是家。想要回到自己的故鄉(xiāng)小鎮(zhèn),但回去也沒有了親切感,父母在自己上大學(xué)時離婚了,又各自再婚。回去,也沒有家。只能自己在這個城市打拼,而又不知道為了什么而去打拼。每每想到這些,凝總是會想到一個畫面。獨身站在頹禿的草原上,夜晚氣溫在零度左右徘徊,自己裹著一床毛巾被注視著遠(yuǎn)方草原中心,一個火箭冉冉升空,巨大的火柱照亮了整片草原,尾部形成了一個大大的光暈,火箭緩慢的爬升,最后,草原又變得一片漆黑。
三
酒吧里的音樂換成了《Cinema Paradiso》,是克里斯·波提的小號和馬友友的大提琴。完美的組合,讓人感覺西西里島的海風(fēng)吹進(jìn)了酒吧。
“你是不是感覺我這人挺怪呀?一個女人,在酒吧里和男人搭訕。”
“還好吧,雖然我的確是第一次遇見像你這樣的。”
“怎樣的?輕佻的?”
“沒有,我其實挺羨慕你這樣的性格。換做是我,可不好意思主動和陌生人說話。可能也是因為這樣,我朋友才會這么少吧。”蟻撓撓頭苦笑。
“我的朋友也不多,我的意思是好朋友。”一次性朋友“倒有不少。”
“那我是你的“一次性朋友”?”
“你可真會順桿爬,怎么?不樂意了?”凝瞧著蟻一臉呆相,更加覺得這個男人可愛。
“沒有。”
兩人沉默了,互相注視著對方。并不感覺尷尬,反而有一種很愜意的感覺。就像坐在海灘上,聽海波推搡沙灘的聲音。凝從口袋里摸出一包萬寶路香煙,遞給蟻一支,自己點燃一支。深吸一口,朝墻上的壁燈慢慢吐去煙霧。
“你相信命運嗎?”凝看著壁燈上方的煙霧旋轉(zhuǎn)上升。
“信。”
“人越長大,越是相信命運。小時后以為世界都是我的,工作后相信只要我足夠努力,就可以得到我想要的生活。最后發(fā)現(xiàn),只是過上了別人想要的生活。”
“你小時候有虐待過小動物嗎?螞蟻、青蛙之類的。”
“有,小時候住在一個小鎮(zhèn)里,父母白天出去上班,留下我一個人在家。常常一個人跑去田間地頭抓青蛙,捉螃蟹。有時候玩膩了就會放了它們,有時會殺死它們。”
“我們小時候都有過虐待小動物的行為,但長大后大部分人就不會這么做了。”
“為什么?因為我們成熟了?懂得尊重生命了?”
“不,因為我們懂得了害怕,怕的不是動物對我們的報復(fù),而是害怕一種冥冥之中不可抗不可知不可測的力量,就像我們常說的舉頭三尺有神明。就是這個意思。”
“命運就是這樣的力量······”
“是的,所謂‘扼住命運的咽喉’不過是一廂情愿不服輸?shù)南敕ǎ瑹o論是逆來順受還是拼死抵抗,這都是你自己的命運,無所謂扼住命運的咽喉。貝多芬有貝多芬的命運,莫扎特有莫扎特的命運。我們都有自己的局限性,都有自己想得卻得不到的東西,想愛卻愛不了的人。就像馬斯洛說的需求理論,人最高級的需求是自我實現(xiàn)。而這一層是永遠(yuǎn)無法得到徹底滿足,我們總會想要得到更多,得到更好,我們始終處于一種半饑渴的狀態(tài)。”
“那我們就不作為嗎?任由我們自己漂流在命運這條湍急的洪水里?”
“只要不出賣自己,努力認(rèn)真的工作,會得到體面的生活。這種體面是精神的體面,人格的體面。我們只能像水一樣的生活在這個世界里,這世界要我變成瀑布,那我便是瀑布;要我變成湖海,那我便是湖海;要我變成馬桶水,那我便是馬桶水。“
可能是酒精的作用,兩人的臉上都泛起了紅暈。但是都感到很舒服。像躺在一張鋪有紅色天鵝絨的大床上。兩人周圍好像出現(xiàn)了一個氣團(tuán),包裹住他們,都不敢發(fā)出呼吸聲,生怕攪亂了這酒紅色的氣氛。
“我得去上班了,和你聊天特別的開心。不是客套話,我把聯(lián)系方式給你,希望你會打給我。”這是凝第一次把自己的電話留給一個陌生男人,之前都是直接上床而不聯(lián)系的。
“嗯,好的,我會打給你的。”
凝起身推開酒吧的玻璃門,回頭對著蟻微笑。門外的陽光白熱,仿佛像是另外一個世界。蟻看著筆記本上凝留下的電話號碼,回想著這個女人。剛才的一切都像是一場溫馨的夢。
蟻慢吞吞的吃著意面,喝著啤酒。思緒一直在酒吧半空中飄蕩,他喜歡上了這個女人。不僅僅是對于這個女人談吐和姿態(tài)的欣賞,更是生理上想要和這個女人做愛的沖動。這對于大多數(shù)男人是容易的,而對于蟻來說,如果沒有精神上的欣賞,自己的下半身會保持絕對的冷靜。這并不是說蟻是一個在性上興趣淡泊的人,他也時常在自己的出租屋內(nèi)手淫,可對于做愛的對象有自己的一套規(guī)則。
走出酒吧已經(jīng)是下午四點二十八分了,天氣也變得涼爽了一些,西陲的太陽映照在人工湖上,行人有的步履匆匆,有的駐足停看,他們都不知道幾小時前在這個湖邊酒吧里發(fā)什么了什么。“任何人對于任何人都是無關(guān)緊要的”蟻想起這句話,反復(fù)回味著。蟻戴上耳機,用散步的速度朝家的方向走去。張國榮的《路過蜻蜓》在耳機里深情的歌唱,蟻自顧自的想著心事,臉上露出了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