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凡棒棒糖
《仲夏夜之夢》的結尾,其實是兩場戲劇的散場。一悲一喜,雖然最終是皆大歡喜,但狄米特律斯所說:“這些事情似乎微細而無從捉摸,好像化為云霧的遠山一樣。”海倫娜也這樣認為:“我得到了狄米特律斯,像是得到了一顆寶石,好像是我自己的,又好像不是我自己的。”狄米特律斯更是懷疑自己是在做夢。是的,一切就好像一場夢。佛法有言:“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無端想起蘇軾的那句“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或許,人生真不過是一場似是而非的夢境,唯有江月,唯有時間,才是永恒。
愛情:不過是人生“童年期”的一個玩物
《仲夏夜之夢》主要圍繞四個人的愛情糾葛展開故事。四個人,兩男兩女。狄米特律斯和拉山德都愛著赫米婭,狄米特律斯在愛著赫米婭之前曾愛過海倫娜,但因為奧布朗的魔法,他復又愛上海倫娜,對于赫米婭的愛情“像霜雪一樣溶解”。同樣,拉山德因迫克的誤滴藥水,拋棄赫米婭,轉而瘋狂追求海倫娜,后來藥水解除才回到赫米婭的身邊。狄米特律斯在解釋如何移情海倫娜的時候說過一句很有意思的話,他說,他我不知道什么一種力量——但一定是有一種力量——使他對于赫米婭的愛情會像霜雪一樣溶解,就像“回憶一段童年時多愛好的一件玩物一樣”。這個比喻很有意思,他真真切切對于赫米婭的迷戀,在不經意之間就消失了,那對赫米婭的“愛情”,就如同童年時期的一件玩物一樣,隨著時光的流逝,消失在歲月之中,了無痕跡。
狄米特律斯對待赫米婭的“愛情”原來是如此的經不起考驗。狄米特律斯的愛情如此,拉山德的又何嘗不是?所以,他們口中如癡如醉、山盟海誓的愛情原來都是靠不住的。這是不是隱射莎士比亞對愛情的批判呢?或許,這樣的愛情其實談不上真正的愛情。至少,那是不成熟的愛情,是處于人的“童年期”的愛情。因為,在第一幕第一場,借拉山德之口說到了“真正的愛情”,那真正的愛情,“所走的道路永遠是崎嶇多阻;不是因為血統的差異,便是因為年齡上的懸殊,或者因為新從了親友們的選擇,或者,即使兩情悅服,但戰爭、死亡或疾病卻侵害著它,使它像一個聲音、一片影子、一段夢、黑夜中的一道閃電那樣短促,在一剎那間展現了天堂和地獄,但還來不及說一聲‘瞧啊’黑暗早已張開口把它吞噬了。光明的事物,總是那樣很快地變成了混沌。”這是多么的殘忍,又是多么的真實!因此,我揣測,莎士比亞并不是不相信有真正的愛情,他只是覺得真愛之稀有;而大多數所謂的“愛情”,是不成熟的愛,只不過是人生“童年期”的一個玩物罷了。
男人與女人:誰更在乎愛情?
先看劇中的兩個女主角。
赫米婭:這是一位剛出場便籠罩在矛盾與沖突中的不幸少女。因為雅典的法律,因為男權的欺壓,她不能追求自己的愛情與幸福,這是她的悲哀與不幸。但難能可貴的是,她面對法律的不公與男權的凌辱,勇敢地選擇了為愛堅守:寧愿自開自謝,也“不愿意把貞操奉獻給心里并不敬服的人”。這樣的勇氣與自我犧牲是讓人敬佩的。后來,面對拉山德的計劃,她亦沒有絲毫猶豫,毅然出走,跟隨拉山德私奔,追求自己的自由與幸福。在山林中,又理智地維系少女的禮節,與拉山德保持適當的距離。當拉山德移情別戀的時候,她面對海倫娜的誤會,沒有哭哭啼啼,卻抬頭挺胸捍衛自己的尊嚴,強大的氣勢讓海倫娜不得不退避躲讓……如此種種,可以看出赫米婭是一個敢作敢為、敢愛敢恨的勇敢女性。
海倫娜:這是一個為愛執著癡狂的少女,她不懼狄米特律斯的一次次拒絕與羞辱,依然像狗一樣跟隨其后;不顧一次次的打擊與嘲笑,依然勇敢追尋自己的真愛。看看她如何讓自己一次次以“低在塵埃里”的姿態表達對狄米特律斯的迷戀吧:
“啊,教給我怎樣流轉眼波,用怎么一種魔力操縱著狄米特律斯的心?”
“我是你的一條狗,狄米特律斯;你越是打我,我越是討好你。請你就像對待你的狗一樣對待我吧,踢我、打我、冷淡我、不理我,都好,只容許我跟隨著你,雖然我是這么不好。在你的愛情里我要求的地位還不如一條狗嗎?但那對于我已經是十分可貴了。”
“當我看見你(狄米特律斯)的時候,黑夜也變成了白晝,因此我并不覺得現在是在夜里;你在我的眼里是整個世界,因此在這座林中我也不愁缺少伴侶:要是整個世界都在這兒瞧著我,我怎么還是單身獨自一人呢?”
……
海倫娜對狄米特律斯的愛,真可謂強烈,強烈得讓她失去自我。然而真正的愛情并不是以失去自我為代價換取的。海倫娜甚至希望自己是一條跟隨狄米特律斯的“狗”,可在狄米特律斯的面前,她卻連一條狗都不如。對狄米特律斯盲目的愛,使她幾乎失去整個世界,這個世界里沒有其他人,只有狄米特律斯和她自己。不,她自己也不復存在。或許對她而言,狄米特律斯其實就是她自身的投射。恰恰她愛的就是自己,而狄米特律斯就是她自我的鏡像。
狄米特律斯面對不愛的海倫娜說出的話,在海倫娜看來固然是傷心難過,但又何嘗不是事實呢?他認為海倫娜“太不顧及自己的體面了”,難道不是嗎?海倫娜在自己的愛情面前,真是不顧體面,沒有自尊,盲目而瘋狂得可以!正如她自己所說:“愛情是不用眼睛而用心靈看著的,因此生著翅膀的丘比特常被描成盲目;而且愛情的判斷全然沒有理性,光有翅膀,不生眼睛,一味表示出魯莽的急躁,因此愛神便據說是一個孩子,因為在選擇方面他常會弄錯。……”
和赫米婭相比,海倫娜顯然沒有前者幸運。她受單方面的愛之苦。赫米婭雖然與愛人心心相印,但劇情的發展打破了兩人的和諧與默契——拉山德背叛了赫米婭的愛。因此,兩個少女的愛,都不是真愛,但顯然,她們二人都是真正地在“愛”。且兩個女性身上,都有著對愛情堅貞、忠誠、執著而勇敢的可貴品質。
兩個男性則不然。
狄米特律斯和拉山德都愛著赫米婭,狄米特律斯在愛著赫米婭之前曾愛過海倫娜,但因為奧布朗的魔法,他復又愛上海倫娜,對于赫米婭的愛情“像霜雪一樣溶解”。同樣,拉山德因迫克的誤滴藥水,拋棄赫米婭,轉而瘋狂追求海倫娜,后來藥水解除才回到赫米婭的身邊。相較兩個女性的為愛的始終如一,兩位男性在愛的路上,都曾改變過方向,都曾迷亂過。這是否說明對待愛情,男性和女性有著不同的態度?在愛情面前,男性和女性誰更在乎?這似乎溢出了該劇的核心問題,但就愛情這個命題而言,男性與女性的不同,似乎也是繞不開的一個話題。在我看來,就愛情而言,男性更傾向于理智,女性則偏向感性。理智多現實的考量,感性多一廂情愿地投入。于是,在愛情這出戲里,女性往往扮演的多是悲劇角色。
男女雙方對待愛情的態度還在另一對佳人身上體現無遺。在《仲夏夜之夢》的第五幕,雅典提修斯的宮中,正上演著一出愛情的戲劇。有意思的是,對這出劇,提修斯和希波呂妲(注:提修斯為雅典公爵,希波呂妲是他的未婚妻,他們即將結婚)有著不同的態度。在提修斯看來,“情人們和瘋子們都富于紛亂的思想和成形的幻覺,他們所理會到的永遠不是冷靜的理智所能充分了解。瘋子、情人和詩人,都是幻想的產兒……”對待雅典工匠們演出的《關于年輕的皮拉摩斯及其愛人提斯柏的冗長的短戲,非常悲哀的趣劇》,提修斯是抱著寬容的心來看的,而希波呂妲一開始則不以為然。但漸漸地,她慢慢進入角色,直至同情可憐劇中人——可見,這部愛情劇兩個不同性別的觀眾也能折射出男女對待愛情的不同態度。
愛懶花:命運的不可知
四個人的愛情糾葛,因了仙子迫克的誤點“愛懶花”而變得“顛顛倒倒,讓人發笑”。“愛懶花”是什么?它是西方一朵小小的乳白色的花。丘比特的愛情之箭曾射在一位童貞的女王身上,女王卻一塵不染,并未受愛情之箭絲毫影響。箭落在花上,花因愛情的創傷而被染成紫色,少女們把這樣的花稱作“愛懶花”。奧布朗(仙王)把這種花的汁液提取下來,如果滴在睡著的人的眼皮上,無論男女,醒來一眼看見什么生物,都會發瘋似的對它迷戀。
在林中,迫克本該把愛懶花汁液滴在狄米特律斯眼皮上,使他能愛上海倫娜。然而,迫克錯滴在了拉山德眼皮上,使拉山德瞬間愛上海倫娜。有意思的是,無論拉山德如何甜言蜜語,海倫娜依然不敢初衷,她依然深愛著狄米特律斯,對拉山德十分反感和厭惡。滑稽的是,拉山德對原本不愛的海倫娜說起情話來,是那樣的滑稽和肉麻——這便是喜劇的魅力吧。后來,被施了魔法的狄米特律斯也對海倫娜大加稱頌,天真純潔的海倫娜卻認為他們都在拿她取笑——第三幕的第二場,林中的四人,因為奧布朗的計謀,更因為迫克的弄巧成拙,導致誤會重重,矛盾百出。正如迫克所言:
“兩男合愛一女,這把戲已夠有趣;
最妙是顛顛倒倒,
看著才叫人發笑。”
想一想,原本都不愛海倫娜的兩個男人,突然之間都對海倫娜甜言蜜語海誓山盟,海倫娜自然不會相信這是真的,以為他們都是惡意捉弄自己,或是故意嘲笑諷刺。另一方面,赫米婭卻蒙在鼓里,更對拉山德的突然變心莫名其妙。而海倫娜自然不知道赫米婭的不知情,反而嗔怪昔日的好姐妹,以為她是他們的同黨。兩個女人之間也陡然多了幾分猜忌與不解。于是,真相與假象交織,誤會與猜忌疊加,既有充滿反轉意味的自說自話,又有蒙在鼓里的自言自語,還有相互充滿敵意的攻擊與挑釁,愛情本就讓人眩暈摸不著頭腦,再加上愛懶花的作用,更是讓人分辨不出真假、善惡、假意與真心,簡直完全讓人失去分辨力!
當奧布朗得知這一切,埋怨迫克“大大的錯了”時,迫克的辯解很有力量,他說:
“一切都是命運在做主;保持著忠心的不過一個人;變心的,把盟誓起了一個毀了一個的,卻有百萬人。”
這句話很有意味。首先,迫克把愛懶花汁液滴在拉山德眼皮上,并沒有錯。因為奧布朗是讓他滴在一個雅典的男士眼皮上,除此之外,并沒有別的要求。要說錯誤,是奧布朗沒有料到在林中會同時出現兩個雅典男士——盡管是仙王都無法預見一切,這便是命運的不可知。
其次,面對拉山德的追求,海倫娜依然忠心不二,依然愛著狄米特律斯;赫米婭也是一樣,拉山德變心了,她依然還是愛著他。所以,對待愛情,忠心的始終只有一個人,那變心的另一個,卻有百萬之多。可見,彼此忠貞的愛情多么少見!
奧布朗因為他造成了錯誤,他有責任糾正,并讓這兩對人倆倆相好,成就完美結局。還因為他為海倫娜的癡情而感動。他認為:海倫娜是“全然為愛情而憔悴的,癡心的嘆息耗去了她臉上的血色。”試想,仙界的統治者奧布朗是神的代表,象征著美好的愿望,但命運的偶然性無處不在,往往能讓愿望落空,導致相反的結果;而愛懶花本就因愛情的創傷而來,所以如要借愛懶花來改變某人對待愛情的態度,或借愛懶花改變愛情,本就不可靠,因為那只是一種幻象而已,而幻象并不是真。
因此,愛懶花造成命運的不可知,愛懶花也造成愛情的不可靠。
劇中劇:人生不過是一場夢幻
《仲夏夜之夢》無疑是一部喜劇,無論是劇中的荒誕與搞笑,還是劇末的皆大歡喜,還因為人物角色的倆倆映襯對比,更因為語言的豐富有趣。在我看來,劇情結構的精巧安排更讓人印象深刻。
比如仙界和人間的兩條線索,看似獨立但又相互融合;比如人物角色突轉所造成的喜劇效果;比如劇中劇的安排套疊,巧妙而又不顯繁雜累贅……
這里的劇中劇,是指在主要情節之中加入了另一戲份——即四人愛情糾葛之外,還潛藏著仙王奧布朗與仙后蒂泰妮霞的矛盾;《仲夏夜之夢》無疑是一出戲劇,而且是主要的戲劇,在這一劇本中又發生和演出著另一部劇,即《關于年輕的皮拉摩斯及其愛人提斯柏的冗長的短戲,非常悲哀的趣劇》(簡稱《皮拉摩斯及提斯柏》)。這部劇的編排,僅僅是給《仲夏夜之夢》最后大團圓的結局做點綴嗎?如果不是,那《皮拉摩斯及提斯柏》的存在,是否還有別的意義?
先簡單地描述一下《皮拉摩斯及提斯柏》的主要內容。《皮拉摩斯與提斯柏》是一古羅馬神話中的悲慘的愛情故事,最早出現在羅馬詩人奧維德( Publius Ovidius Naso) 的《變形記》( The Metamorphosis) 中。神話故事中,皮拉摩斯( Pyramus) 和提斯柏( Thisbe) 是巴比倫城中一對年輕的戀人,也是一墻之隔的鄰居,因為父母反對他們的相愛 ,二人只能透過墻縫偷偷地互訴衷腸。在一次相約私奔的幽會當中,因為以為戀人為獅子所害,皮拉摩斯悲痛之下選擇了自盡,而提斯柏由于沒有來得及阻止,便也只能在戀人身邊殉情。故事的最后,眾神被提斯柏的哀歌所感,決定將桑葚的顏色永遠變成深紅色,來紀念這對不幸的戀人。
在劇中,《皮拉摩斯及提斯柏》因是工匠自編自演自導的,表現得比較拙劣,這顯然是一出悲劇,但因為拙劣滑稽的表演,使得這出悲劇削弱了很多悲傷的意味,反而有了些許惹人發笑的因素。所以原劇本題目中有了幾個這樣的關鍵詞“冗長的短戲,非常悲哀的趣劇”,以此引起人們的好奇心。于是提修斯發出疑問:“悲哀地趣劇!冗長的短戲!那簡直是說灼熱的冰,發燒的雪。這種矛盾怎么能調和起來呢?”
事實上,這矛盾果真被一群拙劣的演員演出來了。從希波呂妲觀劇的態度轉變可見一斑——她之前頗不以為然,后面居然被吸引,以致對劇中人物產生同情心,可見這出戲劇的演出是成功的。這是演員的功勞嗎?
顯然不全是。
正如提修斯所說:“最好的戲劇也不過是人生的一個縮影;最壞的只要用想象補足一下,也就不會壞到什么地方去。”
或許,由淳樸的工匠們演出的戲劇,正代表著人生的真相。
人生,就是一出拙劣的悲劇。
而精心安排的皆大歡喜的大團圓喜劇,也不過是夢中的妄念。最后,莎翁借迫克的口說得明白:“這種種幻景的顯現,不過是夢中的妄念;這一段無聊的情節,真同誕夢一樣無力。”
所以,無論最好,還是最壞,都是人生的一個縮影。
抑或,生命不過是一場矛盾,如同最后上演的那場戲,是一出冗長的短戲,悲哀的趣劇?
注:文中所引文字出自《莎士比亞全集》朱生豪譯,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出版,2014.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