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就一直向往這樣的生活:幾畝閑田,雞鴨成群,牛羊滿圈,槡乾榆柳,鳥語花香。吃自己種的糧食,自己種的菜,連肥料都用自己的,多么逍遙自在,神仙一般。
記得小時候,我們大院里有倆特殊人物,一直令我格外關注,他們就是負責掏糞的老李頭兒和老馬頭兒。
其實現在想想,他們那時候也就五十出頭兒,和我搭檔平爺現在的年紀相仿,可那時候,在我們眼里,已經是不折不扣的老頭兒啦!他們倆遵循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原則,倆人總是一前一后地推著糞車,不緊不慢地,一邊閑聊,一邊干活兒。
后來從大人們的嘴里得知,他們倆雖然干著同樣的活兒,可身份卻大不一樣:老李頭兒,是貧農出身,身為村子里的農會主席;而老馬頭兒,則是正在接受監督改造的戴帽兒地主分子。
老李頭兒,身高體壯,黑紅臉膛,性格開朗,說話甕聲甕氣;老馬頭兒,細瘦白凈,少言寡語,一年四季戴著個大口罩,總是眼神憂郁,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像個落魄的書生,在我的內心很難將他和壞分子扯上關系。那年頭兒,說是地主,其實在那窮鄉僻壤的山溝兒里,充其量也只不過是有幾畝祖上留下的薄田而已。
老馬頭兒的老伴兒偶爾來看老馬頭兒,是個干凈利落的小老太太,雖然已年近半百的,但仍然不難看出當年一定是方圓十里八村出了名兒的美人兒,曾經是個俊俏的小媳婦兒!如果按現在的年齡標準,連跳廣場舞的資格還不夠呢,可那時候在我們眼里,已經是個十足的小老太太。她有一雙曾經纏足又放開了的小腳,走起路來,裊裊娜娜的,看背影,別有一番風韻。
有一段時間,老馬頭兒在我心里始終是個迷,我總想探究他的身世。
機會終于來了,有一次我生病在家,閑得無聊,我就蹲在院子里看倆老頭兒干活兒,聽他倆聊天兒。趁老李頭兒不在的空檔兒,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我鼓足勇氣問老馬頭兒:"聽說你以前是地主?"老馬頭兒瞥了我一眼,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兒,悶頭繼續干活兒。我接茬兒問:"地主的日子是啥樣兒?"他似乎沒聽見我的問話,專注于手里的活兒,我急切地,語調近乎央求般地:"那你給我說說唄!"
他看看四下無人,便停下來手里的活兒,不緊不慢地裝了一袋煙,掏出火柴,我急切切地替他點著了火兒,他便叭噠叭噠地抽起來,美美地吐出幾口煙,然后才不慌不忙又仿佛自言自語地說:"每天后晌,都能喝口高糧酒,再來一盤兒汪著油的炒雞蛋,一天兩頓飯,吃的是當年的高粱米和棒子面兒,小米粥不摻山芋。"
老馬頭兒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迷離地注視著遠處,沙啞的聲音從干癟的嘴唇里吐出來的時候,激動得略微帶著顫抖,渾濁的雙眼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光亮,蠟黃的臉上微微泛起紅暈。那一刻,他一定是沉浸在幸福的回憶中。
幾十年過去了,我至今吃炒雞蛋都必須是汪著油的,喝小米粥也不要摻山芋,那才是真正的地主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