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靠 著一片狼藉的碎磚亂瓦,老鰥夫的眼中充滿了哀愁,驚慌,和絕望。他慢慢的轉過身,吃力的蹲下去,然后撲通一下靠坐在斷亙殘壁前面。他的身邊趴著黑花,黑花的肚皮劇烈的起伏著。老鰥夫挪了挪屁股,把自己的坐姿好好的調整了一下,讓自己感覺舒服了一些。然后回轉身,吃力的拉起黑花的兩條前腿,試圖把它拉到自己的懷里。
黑花抬起頭看了看老鰥夫,明白了老鰥夫的意圖。它后腿用了一下力,老鰥夫就勢一拉,黑花癱軟的趴在了老鰥夫的腿上。
?夜降臨了,這是一個月夜靜好的夜晚。
?十六的月亮比十五圓,圓圓的月亮在薄薄的云層中,悠然的穿行著。透過小區的院墻,不知道從誰家的窗口傳出一陣陣悠揚的笛聲。一株梨樹,將它的枝條擴展到墻外,正好把它那潔白的花枝,罩在了老鰥夫和黑花的頭上。
?一陣清風吹來,白白的花瓣飄飄灑灑的落了老鰥夫和黑花一身。在老鰥夫的房子后面原本是有一株丁香樹的,想必也開花了,那濃濃的花香,直直的飄了過來。老鰥夫聞著花香,渾渾噩噩的頭腦似乎清醒了一些,他開始用絮絮叨叨來展開了久遠的記憶。
?“黑花啊,像這種強盜式的扒房子,我一輩子遇到了兩次,第一次是我的少年時代,再就是這一次了。
“第一次可嚇人了,而且還死了人。我爹就是在那次扒房子時死的。”
?對于這段歷史,老鰥夫對它講了許多次,黑花已經爛熟于心了。所以每次只要老鰥夫一開頭,黑花的腦 袋里就會出現一個極其顯明的影像:一個風景秀麗的山坳里,幾十家炊煙飄渺的農房。雞鳴,狗叫,鴨噪,豬吼,所有的聲音混雜在一起,交織成一曲和諧的大自然交響樂。
?那是一個冬天的早晨,因為冬閑的時候太陽升起的晚,所以家家除了女主人要做早飯,能夠與太陽一起起床外,其余的人都會賴在暖暖的被窩里等著飯桌擺好開飯。
還沒有到開飯時間,交響樂的音符突然雜亂了。一個極不和諧的空氣的爆裂聲,突然加了進來。有經驗的人立刻判斷出:是槍聲!
?是的,真的是槍聲!而且還有喊聲,喊聲漸漸清晰了:“趕緊的都出來嗷,皇軍要并屯了!趕緊出來,如果不出來,一會房子塌了壓死里面,勿謂言之不預也!趕緊出來!”
老鰥夫告訴黑花,這是保長的聲音。
保長是什么東西,黑花不知道。老鰥夫耐心的解釋說,就是那天那個劉書記干的角色。劉書記就是那時候的保長,只不過那時的保長都是男的,現在是進步了,女的也可以當保長。
情況實在是太緊急了,因為開著槍進村的是少數的日本人和一大群滿洲國警察。
他們的后面是隆隆的鐵殼車。那車所過之處,房倒屋塌!
老鰥夫說他們家就在村頭,爸爸很勤快的,冬天也不賴床。當他提著一桶豬飼料出去喂豬時,發現了日本人和警察以及那個鐵殼車。
因為到鎮上賣農貨時,曾經聽說過日本人并屯的事,也約略知道并屯行動的后果。所以他爸腦子靈光一顯,立刻知道禍事來了。于是他瘋了似的扔掉豬食桶,一邊往屋里跑,一邊喊:“他媽,快給孩子穿衣服!快點!”
?他媽沒有反應過來,他爸跑進屋時,他媽還在倆手握著面團攢湯子(東北農村的一款主食)。他爸顧不得女人,直接沖進屋里,老鰥夫(那時他才十歲)還在睡覺。他爸將他和他的衣褲一起裹在一床棉被里,抱著跑出了屋子,又跑出了院子,將他放在一堆稻草垛上,又返回屋去。
他媽還在蒙圈中。他爸把他媽拽出屋子,可是他媽卻掙脫他的手說:“你干什么,湯子還沒攢完呢。”
他爸急了,一巴掌扇在她的臉上,說:“趕緊逃命,還攢什么湯子。日本人并屯了!”
一使勁將他媽拖出了院子。
他媽回過神了,慌慌的喊道:“首飾盒子還沒拿出來呢,家當都在那里了!”
他爸愣了一下,然后返身又跑進屋。
以后的事情都是早已驚醒了的老鰥夫的親眼所見:鐵殼車過來了,他家的房子塌了,他爸爸再也沒有出來。
在老鰥夫絮叨陳年往事時,黑花卻在記憶的河流里尋找著自己的往事印記。
黑花是老鰥夫在工地干活時撿的一個流浪狗。那時它還很小,是工地旁邊一只流浪狗的崽子,它跟媽媽就生活在工地附近的一個破爛的拆遷區里。那時候黑花的生活雖然很艱難,但是快樂。因為它有媽媽,還有兄弟姐妹。 除了這些它還有希望,因為媽媽不止一次的跟自己的孩子們炫耀,它當年的生活如何美好,曾經的主人對自己有多么的溺愛。
黑花的媽媽讓自己并且成功的讓它的孩子們也相信,因為這個地方的老舊房屋都被一個大家活鏟沒了,所以主人就走丟了。
“但是...但是......”黑花媽媽在說這段話時,表現的稍稍有點不自信:“主人是不會丟棄我的,與主人的再聚首是早晚的事。那時候你們就可以有固定的住所,有多到可以撐破肚皮的肉骨頭。”
媽媽信誓旦旦的保證,讓黑花的心里和媽媽一樣,對未來充滿了希望,并且常常心急火燎的盼著這一天的到來。因為據媽媽說,它原主人的家里是很溫暖的,窩也是軟軟的,舒服極了。更讓它心馳神往的是,那里還有吃不完的肉骨頭。
這樣的場景,想想都讓人流口水,所以黑花對媽媽的話毫無保留的選擇了相信與期待。
黑花長大一點 的時候,便整天和媽媽一起在旁邊的工地上溜達,每天就靠著工地食堂扔的殘羹剩飯,聊以飽腹。
可是突然有一天,它的媽媽拋棄了它。那天的記憶,像刀痕一樣永遠刻進了黑花心中。
那是一個夏天的傍晚。
正在一叢灌木邊上,與一群麻雀逗悶的小黑狗,突然被一陣撕心裂肺的狗的慘叫聲驚動了。它停下腳,兩只耳朵直立起來,不斷的前后拉動。一陣強烈的不安包裹了它的全身,它扔掉和麻雀的游戲,拼命的向狗叫傳來的方向跑去。
一切都晚了!
當它遠遠的看見媽媽時,媽媽已經被一根繩索吊在了一根橫木上:四肢蹬踹,叫聲凄慘。
媽媽的 周邊,幾個手臉和他們的衣服一樣骯臟的人,笑著,喊著,冷漠的看著它的媽媽慢慢停止了四肢的抽動。在咽下最后一口氣之前,媽媽看到了它,眼神里除了對生的留戀,還有讓它快跑,趕快離開死亡之地的焦急。可是黑花不知道是害怕還是憤怒,竟然呆呆的站在了那里,就那么看著媽媽在它的面前死去。
黑花傻傻的站在那里,不知道逃跑,也不知道尋仇。它完全六神無主了,因為它的兄弟姐妹已經在之前,丟的丟,死的死全沒了,而現在唯一陪伴它的媽媽也沒了。
它成了孤兒,身體不由自主哆嗦著,不知道接下來,還會有什么樣的厄運在等著它。
一雙手從它的頭頂伸下來,掐住了它的腰身,將它提了起來。
它嚇了一大跳,想回過頭去咬那雙手,可是它根本夠不到那雙手。這是一雙粗糙的布滿老繭和疤痕的手,手的力道剛剛好,使黑花即不覺得箍的慌,也沒有可能掙脫開。
黑花絕望了。它無可置疑的相信,下一秒鐘,它就會像媽媽一樣被掛在那根橫木上。
許久(黑花覺得好像過去了十輩子了),那雙手有了變化。它將黑花摟在了懷里,一只手托著它的身體,另一只手則輕輕的撫摸著它的頭和背脊。
撫摸即輕柔,又溫暖。心里充滿了孤獨,恐懼感的小黑狗,一下子就信任了這雙手。它抬起頭看見了這雙手的主人的臉,這是一張和手一樣充滿滄桑的臉,一張很老的老男人的臉。
很久之后,它才從這個老男人嘟嘟囔囔的自言自語中,了解到了這個人的底細。
這是一個老鰥夫,孤苦一人在工地的食堂打雜工。雖然收入極少,但是可以尋得一個可以棲身的板床,和聊以飽腹的簡單三餐。
老鰥夫對此充滿了感恩之心。
老鰥夫抱著黑花,一邊往棲身的工棚走,一邊毫無底氣的跟小黑狗磨磨唧唧的解釋:“別怪他們,他們也是太可憐了。掙的錢要養老婆,養孩子,一分錢也不敢錯花啊。工地的伙食又那么差,幾個月也見不到丁點肉星,他們也是苛羅(窮困潦倒的意思)的啊。你媽媽活著也挺不容易的,你瞅瞅它瘦得那樣,多可憐。”
他用手撫摸著黑花的頭,嘴里依然不停的嘚巴著:“唉,我聽說啊,你媽小時候可比你享福。那時候它有家,還有一個寵它的老主人,那時候它是有吃有喝有人疼啊。可是前年這里拆遷,那個老主人因為政府給的條件太苛刻,又找不到說理的地方,生生窩囊死了。他一死,他的兒子就搬走了,卻沒有帶你媽媽走。你媽媽沒人管了,家也被扒了,這不就成了流浪狗了嘛。
“唉,要說流浪狗啊也是不容易。夏天還好些,可是冬天那個罪可就夠遭的了。沒地住,沒什么吃的,太遭罪啦,想想還是死了好啊!死了享福!”
就是從那天黑花有了黑花這個名字,并且跟了老鰥夫,一直跟到現在。
在黑花跟了老鰥夫三年之后,工地 的活干完了,工棚也都拆了。老鰥夫年歲大了,沒有人再找他干活了,他也沒地方去。而他也不舍得租房子,因為在工地上的那點收入,也實在是沒有讓他攢下多少積蓄用于交付房租。工地的人可憐他,便在扒工棚時,把一個曾經用于裝雜物的小庫房留給了他。
這個小庫房坐落在這個新建小區的院墻外面,很小。里面除去床,和一個木箱替代的飯桌外,剩下的地方就只能放幾個裝雜物的紙殼箱子了。
庫房沒有窗戶,只有一扇板門。屋里頭也沒有電,他想照明,就只能靠蠟燭。他想做飯,屋里是沒有地方的,那么就只能在外面的門邊,用撿來的木板和瓦片搭一個簡陋的棚子,然后用一些石頭磚塊砌了一個土爐子。鍋是工地食堂淘汰的一個舊鋁鍋,老鰥夫就用它做飯。
那個簡陋的爐子,給老鰥夫帶來了靈感。他在那個不甚結實的庫房的磚墻上鑿了個洞,往屋里通了個煙道。把屋里的木板床拆了,在那個地方砌了一個土炕。這樣一來不但做飯的問題解決了,便是冬天的取暖問題也迎刃而解。而且為了不至于在冬天凍壞黑花,在搭炕的時候,又在炕底下起了一個拱洞,給黑花做窩。
老鰥夫很為自己的頭腦依然靈光而驕傲。
小黑花已經長成了大黑花,而且是一個俊俏的黃花大姑娘。老鰥夫對它很好,簡直是視如己出。雖然日子很艱苦,老鰥夫也絕不虧待黑花。日子雖苦,但是偶爾得點葷腥,也是僅著黑花吃。黑花出于狗性,對老鰥夫也是極其忠誠熱愛。
棲身的問題解決了,老鰥夫甚是滿意。因為庫房是建在小區的后墻外面,幾步之遙便是一個陡峭的荒山坡,平時很少有人走動。老鰥夫覺得這里即礙不著誰,也不會引起什么人的注意,覺得挺好。而且這里還有一個最大的好處,就是遠離人群聚居區域。他覺得這給他帶來了方便:他可以將撿來的廢品積攢堆放在院墻邊上。
說到撿廢品,倒是應該再交代一下老鰥夫的生活之道。老鰥夫自從離開工地之后,便靠著撿廢品維持日常生活開銷。除了撿廢品,偶爾有些需要打個零雜什么的簡單工作時,原先工地上的老人,也會找上他,讓他去干上幾天。這樣一來,維持黑花和自己的日常生活,倒也可以勉強為之。
黑花對這樣的生活很滿意,老鰥夫閑暇時,它可以舒服的趴在老鰥夫的身邊,盡情享受那雙老手的揉摸,愛撫。老鰥夫忙碌時它便可以隨時跑出老頭的視野之外,去幽會心有所屬的小情人。而且那些嗅到它的氣味的情郎哥哥們,亦會在老頭管轄的范圍之外,深情的瞭望它,呼喚它。雖然每次當它如愿以償的與情郎水乳交融之后,懷著即幸福又忐忑的心情回到老頭身邊時,老頭都會假裝氣憤地拍一下它的頭,然后數落著:
“你啊你,你真是不知死活啊!你不看看咱們都什么情況了,啊?咱們連個正經住的地方都沒有,幾天才能吃一頓飽飯,你還有閑心扯這個貓蛋。行,你想快活是吧,你想快活我管不著,可是你想沒想過,你要是有了孩子你讓我往哪放它們?!你有能力養活它們嗎?讓我說什么好呢?你個沒長腦子的東西。”
這個時候黑花通常都會將頭夾在兩腿中間,低眉順眼地趴在老鰥夫的腿邊,就那么靜靜地聽著。即不反駁,也不求饒,就那么聽著。于是老頭也覺得沒趣,便又用手拍一下它的的頭。不重,但是黑花心里明白,這種情況通常釋放的是這么一種信息:
“好了,該干嘛干嘛吧,我的氣消了,再怎么著,咱倆也得干活吃飯啊。“于是黑花便站起身,搖晃著尾巴,讓老鰥夫把一個蛇皮袋的褡褳搭在它的身上。袋子里裝著幾個大一點的蛇皮袋子,還有一個鐵鉤,和別的什么物件,這是老鰥夫撿拾垃圾的必備工具。自從老鰥夫感覺體力逐漸不濟,而黑花長到年富力強的大狗之后,這個活計便成了黑花必擔的義務。
黑花覺得義不容辭,老鰥夫覺得用之不愧。
一晃就是五年。五年間兩個人(這個稱謂有點尷尬,但是為了節省筆墨和簡單明了的述說故事,只能如此了。)相互安撫著,依戀著,磕磕絆絆的活著。五年后的一個春天,黑花偶爾出去風流,不慎結出了碩果:這年黑花十月懷胎(這話好像也不是這么說,反正就是孕期結束之后)竟然生了五只小狗崽。
此前老鰥夫迫于生活壓力,雖然竭盡全力阻撓黑花的風流韻事,而且也時不時的威脅黑花說,一旦它丟人現眼釀成嚴重后果,他絕對不給它解釋的機會。并且指燈發誓:直接立馬操刀割去黑花孕育淫蕩意念的物件。
話是說的挺狠,可是一旦真的看見五個鮮活的小家伙,蠕動在黑花那溫暖的窩里時,做了一輩子鰥夫的老頭,竟然如同自己抱了孫子似的興奮的流下了眼淚。
他翻遍屋角用于裝什物的幾個紙殼箱子,為小狗狗們找到了一件破大衣。他將大衣的后背剪下來,細心的鋪在狗窩里。又用大衣的羊剪絨領子,在狗窩的一角,替小狗狗們圍了一個軟軟的隔間,之后溫情的把小狗狗一只一只放到里面。
對于老鰥夫一點伏筆沒有的巨大轉變,黑花似乎早有預料。它一點也沒有感到突兀,就那么心安理得的趴在一邊,偶爾搖搖尾巴,表示一下對老鰥夫的贊許。
狗崽出生二十幾天之后的一天上午,黑花和老鰥夫出去撿垃圾。回家時,他們剛剛轉過小區院墻的拐角,就見到幾個陌生人站在庫房那里指指點點。黑花很明顯的感覺出來,老鰥夫面對這些人似乎很有些忐忑。
老鰥夫真的很害怕這些人。
黑花受到了老鰥夫情緒的影響,心里也害怕極了。它畏畏縮縮的靠在老鰥夫的腿邊,一步也不敢先往前走。因為老鰥夫身份的低下,黑花許久都沒有了別家狗們,依仗主人的威儀怒對生人的豪氣了。
老鰥夫和黑花面對站在自己家門口趾高氣揚的陌生人,極力的低眉下眼,怵怵忐忐小心的往自己的住處挪去。
陌生人堵住了他們 的去路,他們只好側過身子,想從旁邊的夾空擠過去。
黑花因為記掛著屋里的孩子們,走的有些急了,一下碰到旁邊的一個人腿上。那個人突然蹦了起來,同時慘痛人寰的嚎叫了一聲。
這是陌生人群中唯一的一個女人。四十多歲,高高的個頭,模樣頗有些秀氣。只見她一邊嚎叫,一邊撲向她前面的一個五十多歲的胖男人的懷里,將頭搭在那人的肩上,然后就沒有了聲音。
這樣的情況,在文學作品中通常的描述是昏過去了。
原本唯唯諾諾的黑花,被那女人的突然嚎叫狠狠的嚇了一跳。它立刻亂了分寸,玩命的沖到棚屋門口,然后轉過身沖著那些人聲嘶力竭的叫了起來。
黑花的叫聲嚇壞了老鰥夫,因為他聽出了那個女人的聲音,那是本社區書記的聲音。這聲音在三天前的早晨,曾經出現在他的屋門前。
老鰥夫的心突突地跳著,因為害怕身后背的裝滿廢品的蛇皮袋弄臟了陌生人,他將袋子一下丟在了墻根下,緊跑了幾步。平生第一次狠狠的踢了黑花一腳,然后拉開庫房的門,將黑花推了進去:他像當年他的爸爸一樣,預感到有禍事來了。
那個胖男人好像是這群陌生人中的頭,他雙手摟住社區書記,輕輕的拍拍她的后背,然后將她移交給站在自己身后的一個瘦而壯實的男人。
?他往前走了幾步,站在了老鰥夫的面前,挺起矮胖的身軀,竭盡全力的想讓自己的臉繃得有威嚴,有氣勢,以便讓對方一覽無余的了解他的權勢和威風。
老鰥夫瑟瑟的低著頭,不敢看任何人,自然也看不見胖男人臉上的威儀。對于自己的作勢受到了忽略,胖男人很是失落,心中的怒氣更大了。他用近乎歇斯底里 的狀態,手指幾乎指到了老鰥夫的鼻子,吐沫星如雨點般的飛濺著,喝問老鰥夫:“你這個房子怎么還住著!前天劉書記沒告訴讓你扒了嗎?你真覺得街道辦事處不是政府是不是?你真覺得我這個辦事處城管主任是擺設啊?!你他媽還真有本事與政府對抗是吧?!啊?!”
老鰥夫嚇壞了,他幾乎語無倫次的分辨道:“沒有,我沒有。我,我,我和劉書記說了,我一個孤老頭子,實在沒地方去。任誰我都沒想對抗,我七十九歲了,沒有幾天活頭了,就容我老死在這吧!”
他又走了幾步,來到那個已經從昏暈狀態中恢復過來的劉書記面前,雙手抱拳作揖到:“劉書記,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容我住這里吧!求你大慈大悲,求求你了!”
劉書記做大病初愈狀,雙手痛苦的抱在胸前,聲音嬌弱的對老鰥夫說:“誒呀媽呀,我讓你家的狗嚇死了,我這心臟疼死了,誒呀,我一會得上醫院去一趟。”
老鰥夫被她的話嚇壞了,正在作揖的雙手就那么垂在肚皮上,不知道是繼續舉起了,還是順勢放下去。他那張布滿皺紋,飽經風霜的臉上的表情極其復雜,想哭,又怕接茬驚著劉書記,想笑,實在又醞釀不出歡樂的情緒。
他呆了。
旁邊那個曾經替胖男人接抱劉書記的瘦男人,一手精心的攙扶著劉書記,一手將老鰥夫推到了一邊。然后對老鰥夫說:“我告訴你嗷,拆你的房子,是全市市容整頓的重中之重。這是關系到我市老百姓提升生活質量的大事,是利國利民利千秋的大事。全市各級部門領導都是立了軍令狀的,如果因為你的房子影響了全市的整頓大業,你能負起責任嗎?你好好想想,是你的住處重要,還是各級領導的偉大前途重要。你好好想想嗷!”
瘦男人一下被自己的義正詞嚴感動了。
他急忙看了看胖男人,又看了看劉書記,他覺得他們在此處應該有掌聲的。然而他卻忽略了一個重要的事實:就是他本為一介退了休的小學體育老師,之所以成了劉書記的御用保鏢,是劉書記以為他以一個男人之軀,是可以為自己這個社區之花(劉書記的自我感覺一向如此)防不測的。
劉書記視他如黑花,胖男人視他如草芥。沒有夸贊,甚至沒有人正眼看他,他覺得很委屈,但是手卻依然小心翼翼的攙扶著劉書記。
胖男人氣哼哼的走到老鰥夫的面前,“你給我聽好了,限你今天晚上之前給我扒了,否則后果自負。”說著一把將瘦男人推開,摟著劉書記恨恨的走了。
走的路上正好遇到了老鰥夫撂在墻邊的廢品袋,瘦男人狠狠的踢了一腳,已經糟了的袋子,立刻破碎了。老鰥夫精心裝好的廢品散了一地,老鰥夫心里一顫,仿佛被被踢的是他的胸口。
日子又過了兩天,老鰥夫是在煎熬中度過的,他沒有出去撿廢品,而是在家中 拾搗廢品。把能賣的都賣了,把不能賣的又往離庫房遠一點的地方挪一挪。他天真的覺得,只要那些人看到他這個地方利利整整的,也許就會放他一馬。
第三天,天氣晴好,早晨起來他的心情也不錯。
不錯的心情是許久都沒有的了,他覺得可以出去走走了。一來可以看看有沒有他在工地的老朋友邀他去干活,這樣不但他吃飯的問題可以解決了,就連住的問題都不是問題了。二來也想看看還有哪里可以找到一個棲身之所,用來安頓他和黑花。
黑花見老鰥夫心情好了,自然也感到很舒暢,見老鰥夫要出去,便急急忙忙的給孩子們喂飽了,早早的跑到門口等著去了。
老鰥夫看它急吼吼的樣子,嘿嘿樂了。一邊提鞋一邊笑著說:“你啊,兩天沒有出去就憋成這樣,這個家就那么不讓你待見啊?”
他們在能夠經常看到老朋友的地方轉了半上午,沒有看到一個認識的人。這讓老鰥夫很有些失落,但是到也沒有讓老鰥夫怎么失望。他拍拍黑花的頭:“走吧,回去喂喂你那些寶寶,咱們下午再過來。”
黑花一下跳起來,急急的跑到他的前面,向家的方向奔去。
走到小區的墻外,還沒有拐過墻角的時候,黑花突然站下了。它回頭看了看落在后面的老鰥夫,眼里透出了一絲異樣的焦灼,嘴里發出嚶嚶低鳴。
老鰥夫雙手抓著胸口,臉上顯出極度的疲勞相。聽見黑花的叫聲,以為是在催促他,所以便加快了腳步。
他們拐過墻角,眼前的情景立刻驚呆了他們:他們的房子變成了碎石亂瓦!老鰥夫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而黑花則如瘋了一樣,向前飛奔而去。
夜降臨了,這是一個月夜靜好的夜晚。老鰥夫筋疲力盡的依坐在斷亙殘壁的角落里,十個手指甲都在流血。黑花趴在他的腿上,頭猶如斷了一樣,吊在頸背上一動不動。頭上一片干涸了的血跡,凝固了一大撮毛發,那是在扒瓦礫時,一塊懸空的磚塊突然掉下來砸的。而搭在老鰥夫腿上的倆個前爪,所有的趾甲幾乎都在滲血。
十六的月亮比十五圓。圓圓的月亮在薄薄的云快中,悠然的穿行著。透過小區的院墻,不知道從誰家的窗口傳出一陣陣悠揚的笛聲。一株梨樹,將它的枝條擴展到墻外,正好把它那潔白的花枝,罩在了老鰥夫和黑花的頭上。
一陣清風吹來,白白的花瓣飄飄灑灑,落了老鰥夫和黑花一身。在老鰥夫的房子后面原本是有一株丁香樹的,想必也開花了,那濃濃的花香,直直的飄了過來。老鰥夫聞著花香,渾渾噩噩的頭腦似乎清醒了一些。
他動了動腿,黑花動了動頭。老鰥夫用一只手往身后劃拉了一陣,拽出已經砸扁了的鋁鍋。這是他在已經塌成碎片的廚房里找到的,那里面還有半鍋米飯。現在那里一半是飯一半是土,老鰥夫把土往外扒了扒,然后把鍋送到黑花的嘴巴邊:“吃吧,孩子。吃點好有力氣,明天早晨咱們出去找窩去。"
黑花聞都沒有聞一下,把頭轉到了一邊。
老鰥夫兩行老淚從他那渾濁的眼里流了出來,碩大的淚珠,吧嗒吧嗒的掉在了黑花的頭上。黑花抬起頭看了看老鰥夫,吃力的 抬起脖頸,用舌頭舔去了老鰥夫的眼淚。可是借著月光,老鰥夫分明看見黑花的眼里有著濃重的水霧。老鰥夫一把將黑花抱在懷里,一聲悠長的,絕望的哀嚎,從老鰥夫那極力壓抑的喉嚨中發了出來。
第二天早晨,靠近圍墻的一戶高層住戶在上廁所時,偶然向小區墻外瞅了一眼。墻外那個昨天被鏟車拍扁的庫房旁邊坐著一個人,那個人的懷里老老實實的睡著一條狗。因為看了五年了,這個人和那條狗他都認識。今天只是有些奇怪,奇怪這個老頭咋那么軸,”房子都扒了,你還賴在這里干嘛呀。“
他跟自己嘟噥了一句。
他提上褲子之后,就忘記了這些事。晚上,當他下班回來又一次上廁所時,發現那個人和那條狗還在那里,而且還是那種姿勢。他突然有了一種不好的感覺,于是便急急忙忙打了110.。
?110來了,看見在那個破碎了的庫房旁邊,老鰥夫和黑花已經死去了。當有個好事的閑人,踩著瓦礫想找點新發現時,他看見的是,在一個被扒開了的石坑里,有幾具血肉模糊的小小的尸體,已經僵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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