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小說據真實故事改編,講述你不知道的監護室的那些故事。
第一章
當我醒來的時候,周圍似乎太嘈雜了,“當當當,當當當......”什么聲音?一種高度的戒備心讓我瞬間從床上彈起,驚坐起來。目光恰好與另一雙警惕的眸仁接觸到,又似乎,這凌厲的眼神并不是在盯住我,仿佛看穿了我,像盛夏的陽光直直地穿透玻璃。是的,她正看向我身后的目標,順著她的目光,我看到驚人的一幕:病床上的那個人,與我擁有相似的容貌,臉色蒼白,嘴唇皸裂,雙眼閉合。那么,他究竟是誰?我又是誰?我想問他,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想要劇烈地晃動他的身體,叫他不要再沉沉的睡去,快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么。可是,更不可思議的事情出現了,我伸手去觸碰他的手臂,如同去碰觸虛無的空氣,我扯著嗓子叫喊他,他并不理會我。我低頭苦苦思索,想讓記憶倒回過去,如同電影放映一般流暢,但這小小的要求并不如愿,我努力地想,卻越發地頭脹,斷斷續續的記憶,顯然被加固了一道封閉的枷鎖。我終于放棄了,低頭目光所及之處,一雙粉紅色工作鞋越來越近,在我病床跟前站定。唔,又是她,這時,我才認真地端詳起她,一抹色淡綠的工作服,瘦小的臉龐被藍色口罩遮的嚴嚴實實,只露出那雙熟悉的眼睛,極具職業敏感度,一頭秀發被整齊地束起,盤在藍色工作帽內,清爽的顏色,清爽的姿態,盡管近在眼前卻又感覺彼此在千里之外。我們這樣近距離的位置,為何她絲毫不看向我一眼,只緊緊望向病床上的那個他,我剛剛扯破嗓門的嘶吼她也絲毫不在意。所有這些奇怪的感覺變成一個個大大的問號,填塞進我原本脹痛不堪的腦仁。我的床位正對大門,大門感應到有人要進來,緩緩拉開又輕輕合上,碩大的幾顆緋紅的宋體字突然解開了我的重重疑團,雙側磨砂玻璃門上赫然貼著:進出ICU請洗手!
我猜:我的魂與魄已經分離。病床上的那個肉體不知已經昏迷多久,而我暫時回不去了。倒不如四處走走瞧瞧,也許,這里正發生平常人在外看不到的故事,也許,這里正藏著多少人的痛與淚,也許,我該把看到、聽到的一切娓娓講給你聽。
你能想象此時此刻的我,來往無蹤跡,即便是《快樂星球》的蓮蓉包、冰檸檬也需要戴上小紅帽隱匿自己的行蹤,而我,就是別人眼中的透明人。
這里的房間都是單獨隔離的,透過玻璃門、玻璃窗戶可以洞悉房間以外的訊息。
第二章
沒有軀殼的束縛,倒是更自在些了,自由地穿梭在隔離單間之間,門不需要感應我的存在,我也無需顧忌醫生、護士們是否允許我隨意地閑蕩。我走進隔壁房間,與我的房間布局一樣,病床左側陳設了呼吸機、監護儀,右側壘起一排排輸液、注射用的精密儀器,單間正中央是一張多功能病床,可抬高、降低,可移動,可隨意變換需要的角度。床尾擱置了一張精致的小桌,供護士書寫、記錄病人的生命體征變化、護理診療情況。若不是病床上的面孔各異,很難讓人不產生空間上的錯覺。
這處12號單間住著一位耄耋老人,松弛的眼皮微掩著,蓋上、睜開似乎都要花費太大的力氣。房間里安靜的可以聽見老先生費力的呼吸聲,脖子前正中的一道圓形切口,內置一根短小的通道,老先生呼吸時正是通過這個通道實現肺臟與外界的氣流交換的。床邊備用呼吸機管道直直地立在支架上,床位護士交班告訴下一班護士,他的呼吸出現衰竭,沒有間斷的呼吸機幫助,很有可能加重病情。看起來更為矛盾的是,長期佩戴呼吸機可帶來嚴重的并發癥——肺部感染。我倚靠在玻璃門前,平靜地注視著屋子里的一切,卻有一種疑問分外強烈:人生的終點崎嶇著陷入疾病的泥沼,是掙扎?是淡然?不得而知。像蕭蕭的落木,不知歸處。待老之將至,也許我亦愴然如此。
正陷入沉思,一位白大褂大叔隨感應門的張開三兩步跨入房間,一米八幾的大高個“倏地”彎下腰湊近老先生瘦削的臉龐輕聲呼喚:“老師”!白大褂大叔百感交集,喜憂參半,復雜的心情溢于言表,多年未見的恩師今日終于得見,卻是以這樣特殊的方式,在這樣特殊的環境。他的聲音不大,話語不多,動作輕柔,害怕打擾到老師的休息,只敢輕輕從被服里拿出老師無力又瘦峋的手,就這樣穩穩地握著,眼睛里噙住了濕潤的霧氣,似乎積聚了太多很快要從眼眶里奪出,他仰脖看向天花板,不讓眼淚順流下來,抬起頭,仿佛能收攏回要跑出的不爭氣的眼淚。
“這淚是不該流的,老先生肯定也不希望看到自己難過的樣子,學醫十余載,行醫數十年,眼淚不能解決一絲一毫的問題,從容、客觀、冷靜的處事態度,是一輩子從醫路上的修行?!?/p>
額......為何?為何能聽見白大褂大叔的心里話,這太不可思議了!靈與肉的分道揚鑣,竟讓我擁有這樣神奇的特異功能?
老先生被握住的手指突然動彈了一下,他的目光移向先生的臉,先生沉重的眼皮吃力地向上抬起,又很快無力地合上。這簡單的兩個動作令白大褂大叔欣喜不已,或許是老先生已經知道他特地來過,叫他不要掛念。大叔俯身在先生耳邊細語,故人相見勾起好些往事,皆歷歷在目。尊師重道,授業解惑,都是學生時代先生苦口婆心的叮嚀,一字一句早已經刻在了白大褂大叔的心里,永遠,永遠,不會被忘記。腦海里閃現一句話:一日為師,終身之師。我竟久久駐足于此,視線漸漸模糊了。
第三章
9號單間的病床躺著一位年輕的女子,床頭白板上的年齡一欄被護士用粗大的記號筆畫上了“24”這個青澀的數字。別人的24歲可能還在人生的藍圖勾勒美麗的夢,涂畫七彩的虹。她的24歲不免讓人慨嘆人世無常,曇花易謝。
她的嘴巴里,一根手指粗的透明管道正發揮幫助女子呼吸的作用;鼻孔里,一根吸管粗細的管道大約就是胃管了,末端接一個被擠壓扁的塑料球,管道、球囊里充斥著黃黃綠綠的渾濁液體;盡管薄薄的小被蓋住了她整個小腹,但仍不難察覺她微隆的小腹,曾經是哪位小天使溫暖的窩。她為什么躺在這里,可能還要從一個故事遙遠的開頭追溯,直到她攤上這人生極大的事故。
下邊白色被蓋的邊緣伸出一條細長的管道,流出澄清的小便色。她蒼白的臉頰、纖細的兩臂、修長的腿部皮膚干燥的開始有些脫屑,本該果凍樣Q彈的唇不僅失了彈性,竟也開始干裂。旁邊的濕棉簽大概是護理員為她準備的。
長時間的昏迷,身體水分逐漸流失,24歲的花樣年紀卻早早顯得干癟,是誰看了都會心疼,是誰看了都會嘆息......
“嗚嗚嗚......”一陣女人傷心的哭聲從背后傳來,不禁從后背脊梁處直往上竄出一陣寒氣,逼人嚇出滿身的雞皮疙瘩,汗毛鶴立。未等我緩過神,只覺得那女人的哭聲愈來愈近,落在我的背上,額,她倒是找了一處現成的軟墊恣意放聲,嚎啕大哭。
不對,此時此刻,我不再是真正意義上的人,而是一縷空有精神思想的魂靈,從我醒來的那一刻起,我的靈、肉就已分離,他們不再互相依附。躺在病床上的熟悉的肉身不過是給家人、朋友一點“似乎我不曾離開”的惦念,思緒清醒的靈的所在才讓我自己認識到我的存在,我還在感知,我想念你們,正如你們也在想念我。
那么......是的,猜的沒有錯,這女子跟我一樣,我們共處一個與普通人完全不一樣的世界。
我轉身,托起她淚水縱橫的臉,猛然驚到了!這不就是躺在床上的女子嘛,只是,哭泣的她面目扭曲,披頭散發,與恐怖片里的女鬼有什么區別......
我們是一類,默念:我們是一類,我們應該同病相憐,我們應該風雨同行。
“你為什么哭泣?”
“我每天跑去大門前等待探望的家屬,可每天,從來都沒有過人來看過我,我害怕,害怕他們再不來,就記不得我的樣子,再不來,我的肉體撐不過去,我的魂靈終將飄散,散去浩渺的天際,散去無垠的大海,散去他們不知道的地方化為不再存在的煙霧......”
“你思念他們?”
“難道你不思念你的家人?”
“如果他們不思念我,至少我知道他們沒有難過,我能更寬慰?!?/p>
“我不行,天知道我遭遇了什么?”
“什么?被人拋妻棄子的冤屈?”
“你都知道了?”
我沒有說話,指了指她微隆的小腹。
她長長的嘆出聲,“準確的說,我不是他的妻,但他確實拋棄了他的孩子。”
“那你還死心塌地地每天等他?”我隱隱感覺到她的自作自受,卻可憐她一敗涂地的收場。
“我不是在等他,我在等我父母的原諒,也許他們永遠不會原諒我,哪怕我現在躺在這個地方?!?/p>
“后悔了嗎?”
“后悔,每天都在后悔,我跟他在一起的時候,父母就強烈反對我們,他年長我20歲,他有家庭,有孩子。我們相識于一場朋友聚會,后來,慢慢有了更多的聯系,他對我好,他答應我他會離婚的,他會一直對我好。可是......”
見她沒有繼續說下去,我也沒有刻意打斷她。
好一會,她又接著像在回憶往事一般,打開了話匣,“他終究沒有離婚,直到我懷孕,我的父母告訴我,他肯定沒想過要離婚,他只是在欺騙我這個涉世不深的黃毛丫頭,我不信。有一次,我把他叫到家中,我的父母也在,我想努力化解他們之間的誤解??蓻]想到,他們發生了激烈的爭吵,我攔著父母不要打罵他,他卻要揚手推開怒火中的父親,不巧,把迎上來勸架的我推向了墻角。醫生說我的顱腦出血,部位很不理想?!?/p>
“孩子呢?”
“不在了。”說這些話的時候,她的神色異常的平靜,仿佛大劫過后,所有結局都已被她準確料到。
“你的父母會原諒你的,相信我,他們一定會來看你?!碧煜聸]有不疼愛自己孩子的父母,即便他的孩子犯了錯,被人騙了,做了傻事,他們只是有些自責、痛心、暫時難以接受。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他們終究是愛你的。
女子伏在桌前,目光看向窗外陰沉的天,像是聯想到了什么,忽然把頭埋進收緊的臂膀,開始低聲抽泣。我輕輕拍了拍她顫抖的身體,不愿再打擾,轉身離開她的病室。
第四章
今天護理我的是個帥氣的小哥,但男護是不是真如女護士一般細致入微,倒是真的沒有接觸。慶幸的是,小哥不僅長得帥,心思也很細膩。
早上,實習護士在我的腋窩塞進一支體溫計,不到一分鐘就滑了出去,待他來收體溫計時,對著昏迷的我自言自語道:“什么鬼,一根體溫計都夾不住,勉勉強強36°C吧?!焙?.....大哥,我現在昏迷呢,你咋不給沒有知覺的我塞塞好呢......
他正要把腳塞進下邊的凹槽打開玻璃門,護理我的男護士正巧進來,“同學,他的體溫多少呀?”
“老師,36°C。”哎,這小兄弟撒謊的時候,面不改色心不跳,語氣平平不仄仄。
“不對,他住了這些天,基礎體溫不止36°C,塞塞好,重新量!”老師真的是厲害了,姑且不去評論他的專業性,光是這樣謹慎的工作態度已經讓我眼睛一亮,從此對男護士這個特殊的職業刮目相向。
實習小兄弟也不辯解什么,舉起手中的體溫計,嫻熟地一甩,快速地,目光一掃刻度,重又塞回我的胳肢窩,這次,他又順了順我看似有些凌亂的被褥,握住我的右手,溫柔地放置在我的胸前,這下,是真的不會再滑走了。
言傳身教,嚴謹治學,原來男護士成為一項被推崇和青睞的職業,是合情合理的。這個團體的特殊性,我想,很大程度上,來源于人們對這份職業的不了解,對很多男性護理員從事這個行業的不理解。但古人言,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甚至,很多男護士在本專業可以做的比女性更好,膽大心細,恪守醫德,思維開闊。他們,也可以成為護理這個行業的精英,為“護理”這份女性居多的行業灌輸新的血液和活力。
有一天,當男護士這個標簽出現頻率越來越高的時候,人們便不會再投以這個特殊的群體異樣的目光,那時候,這個群體不再因為人們對他的陌生感而具特殊性。當我們遇到男護士為我們做護理的時候,我們不再心存芥蒂,我們可以放心地對他說聲“謝謝”。
第五章
按捺不住一整個清晨的孤寂,我又要開始“出走”啦,但再遠也離不開這個被叫做監護室的地方,萬一我的親人正尋過來呢。
躡手躡腳邁進14號單間,(其實,我本不必這樣做,只是做人做久了,有些習慣和本能不是一時半會能修正的。何況,萬一又遇上9號單間令人毛骨悚然的怪事,串門也是頗冒險的。)
單間內住著17歲小伙,身寬體胖,這張高級病床正好從頭到腳可以容納進他,不多一寸,也不少一分,像是為他量身定制的。他的面部、身體顯得臃腫又青紫,完全不能揣測他出事前的身體輪廓,更不用說他的樣貌。針尖已經扎不進他細密的靜脈網,脖頸上的特殊管道據說直通向他離心臟較近的大靜脈,供補液、輸血、使用特殊藥物。
他的神志,早已陷入昏迷,聽說,剛進來的時候,他又吐又瀉,坐臥不安,才不到一天時間已經處于深昏迷。?。∷幕觎`飄向去哪了,可不要冷不丁從后背竄出來嚇我。想到9號單間四處游蕩的女子,不禁一個戰栗!或許他跑去沒有人的房間獨自小憩去了,這里太吵,儀器報警,醫生、護士在交談病情,連我也跑來這里湊熱鬧。
聽里面的人說,小伙今年高二,正值青春,此刻應和其他高中生一樣,在課堂埋頭題海,在球場揮灑汗水,在晨晚讀間書聲瑯瑯。小伙兒學習很出色,聰穎過人,才華橫溢,擔任校學生會主席一職,同學、老師眼中,他的前途不可小覷。只有父母知道,光環下的小伙內心憂郁,社交障礙,少與人溝通,盡管四處尋醫問藥,小伙依然離群索居,病情每況愈下。
他著有的長篇小說在網上的點擊率高達幾十萬,父母談起這些的時候,惹來醫務人員的一片唏噓??赡?,這就是小伙內心想訴說的一切,可能,小說里虛構的人設、場景才是小伙向往的理想世界。
出事的當天傍晚,同學們都出去吃晚飯了,小伙將冷藏的藥片連同服用說明書偷偷從書包拿了出來,服用超過一定的劑量,延誤幾個小時,必死無疑,任華佗轉世,也無濟于事。小伙照做了,晚8點,他面色平靜的告訴老師,他吃了過量的藥,已經過了急救的時間。小伙的確聰明過人,這種藥物鮮有尋死之人選擇服用,從問診評估到精準施策,又將耗去一部分寶貴的時間,這給搶救帶來了極大的阻撓。
父母趕到時,他的思維開始模糊,慢慢連呼吸也不能自已,血壓也“啪啪”逃離了正常范圍,請來專家會診,除了對癥治療,已經束手無策。
父母當即跪倒在地,痛哭不止。母親眼眶紅腫,眼淚像決堤的江水傾瀉而下,難掩其悲痛的心情,“如果是車禍,那算是意外,我可以接受,可他是想方設法地想......”,嗚嗚嗚......。父親抹了抹縱橫的淚水,一邊試圖扶起癱倒在地的妻子,哽咽著說:“我就知道早晚有這么一天,可是,沒想到這么快。出門的時候,他還好好的,怎么就......”老父親再也說不下去,一時間,他的頭發蒼白了許多,彎彎扭扭的皺紋如溝壑一般嵌滿整個臉龐,連眼角也不疏忽,淚水浸滿凹陷的褶皺里,好像永遠也不會干涸,拭去了又很快填滿。
“兒子啊,放心地走吧,去你該去的世界里,再也不會有人打擾你了?!备赣H堅強地說服自己,滿足兒子最后的愿望。17年了,突然松手,心如刀割,也許放手,是放生他去另外一個新的世界。璀璨的流星劃過天際,給黑暗的天空帶來珍貴的光亮,有人記住它的美好,有人感嘆它的短暫,可是,它終歸要飛走的。
不知道小伙看到這一切會怎么想,也許,陰郁的人心中已經裝不下任何其他東西了,如果有陽光透的進來,倒也不至于走到這一步。
第六章
午夜,萬籟俱靜,做鬼也無聊。耳畔,偶爾響起幾次儀器報警聲。微弱的鵝黃色床頭燈,照到單間的每一處角落,照出夜幕下房間的整個輪廓。護士又進來做治療了,秒針“嘀嗒、嘀嗒”行走的倉促,靜謐的夜安靜的仿佛連空氣都靜止了,這秒針似乎在推動時間一直向前走,在推動黑夜緩緩走向天明,在催促日月相互更替。只有護士細密的腳步聲與秒針的行走相協調,一刻不停歇,一秒不耽擱。這嬌小的身影在燈光下時而被拉長時而被拗扁,時而靜止時而晃動,我只覺得眼前越來越模糊,眼皮越來越沉重,呵,竟然昏昏地睡去了......
“快,3號單間!”,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驚醒,我別過頭去看玻璃窗外面,昏暗的燈光下依然可以看到轉運床上的人渾身血淋淋的,流血不止,面目被血漬浸泡的已經看不清?!芭荆 北O護室內燈火通明,這人被燈光照射的愈發的鮮紅,這血迫近于番茄醬色。一時間,從感應門外走進來不少會診的醫生,個個走路帶風,眉頭緊蹙。很快,3號單間聚攏了很多人,正有條不紊地積極實施大搶救。黑夜給了我們一個安靜的夜晚,卻不曾留給這群守夜人一次安穩的喘息機會。
我再也睡不著,似夜游神般飄去3號病室。又一起重大車禍,小伙兒全身遍布管道,稍作處理后被送往手術室做急診手術。手術做了很久很久,久到聽到轉運床車輪飛速地轉動聲時,東方已經現出了魚肚皮。
頭部、腿部清創、縫合,他的臉部已被擦去斑斑血跡,術后顯得格外浮腫,像個充氣的皮球,一道清晰的創口縫合深而長,橫跨后半邊被剃光頭發的腦袋,這是重大事故發生后烙在他身上一輩子的印子,幾乎難以抹去。
每一個躺在這里的人,背后都有一個發人深省的故事。
每一次驚心動魄的事故背后,都是一個血淋淋的教訓。
午夜,都市的霓虹引誘著造作的人心,激情四射的歌舞蕩漾開年輕人心中的靜水,加冰的烈酒灼燒著神經好一陣刺激。片刻,酒醉微醺,胡言亂語,爬進駕駛室將搖滾重金屬樂調到最大,最嗨音。黑暗中,刺眼的車燈霎時開啟,如藏在暗處的野獸突然睜開怒燒的眸,一腳油門,一聲嘶吼,便撒開腿在公路上馳騁,但凡半路冒出一處婆娑的影,便能將它撕的粉碎。
于是,你知道的,“司機一滴酒,親人兩行淚”不是一句聳人聽聞的話。
小伙兒也是這么個遭遇,深更半夜,趕完手上的活,便匆匆往不多遠的家中走去。目擊者說,一輛豪車不知從哪飚出來橫沖直撞,不巧撞上了完工回家的小伙子。小伙子當即躺倒在血泊中,手提袋內的物品散落一地。車主似乎嚇傻了,在車里呆坐了好幾分鐘,等他打完電話從車上下來,又一個踉蹌沒有站穩險些摔倒,接下來幾個步子明顯醉酒步態,臉通紅通紅,眼神里沒了光。
小伙兒日日有人來探視,來人便哭倒在地,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倒像是哭鬧之人寧愿自己躺在面前的病床上為他承受一切的痛苦??煽喙坏┽劤?,時間是不會再往回流的。如果世界上真的有預言家預言一切事故的先兆,我想我也不會躺在這,我們都不會躺在這。
第七章
“1號房間,1號......”1號房間的護士拉啟了報警鈴,眾人一齊沖向了目標房間,有人推著搶救車,有人抱著印有“氣管插管”的專用箱,有人拉著除顫儀向房間奔去。在監護室的這些日子,多少讓我對這里的儀器箱、藥品有了一些了解。
人群中默契地讓出一條道來,搶救器材被送進了搶救房間。
“除顫儀準備,電擊!”
“恢復竇律!”
“插管箱、呼吸機準備!”
......
我踮起腳尖,稍稍一用力,就蹦出離地半米高,搶救概況一覽無余。搶救結束,房間有些狼藉,仿佛剛剛經歷完一場直擊生與死、傾盡畢生功力的殊死博弈。強大的敵手藏在暗處,虛幻無影,看不見,摸不著,這才是真正令人不寒而栗的地方!稍不留神,它便冷不丁地對你挑釁一般,掠奪病人本就微弱的呼吸,狡黠地伸出鬼魅的無影手輕撫病人的額頭,默念著密咒,召喚病人一次次的離開。于是,每一次病人的心跳驟停,便是每一次邪魔擄走他的時候。
白天,每個房間配備了一名護士,監視勁敵是否有意從中作亂。專業知識、資深經驗為病人生命的航線保駕護航,從護士一次次望向病人、望向床邊監護儀時深邃的眼神中,我越來越看到他們眼睛里的堅定與信心。長此以往的守護,鍛煉出他們敏銳的洞察力,極致的預見性。當對方掏出寒氣逼人的利刃時,他們擋以堅逾金石的方盾,全方位迎戰、多策略出擊,讓對方顧此失彼,節節敗退,逃之夭夭。
1號單間的七旬老頭九死一生,暫時脫離生命危險。眾人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卻沒有任何放松的念頭。龐大的經濟壓力,復雜的診療計劃,周密的護理措施,所有人凝心聚力,祈福老頭兒能夠平安。
我靜默著坐在老頭兒面前,這張日漸消瘦的臉上,眼睛凹陷,顴骨突出,面色蠟黃,明顯地,疾病侵蝕著他的肉體,只剩下薄薄的一層皮肉勉強蓋住他疏松的骨。門外,老太兒正在護士的幫助下穿上綠色的隔離服,眼睛卻直直地盯著病床上的老伴。門開了,老太還是按捺不住克制已久的難過心情,叫了一聲老頭的名字,聲音就此打住,變成一次次嗚咽聲,豆大的淚珠順著鼻翼止不住地往下落,口罩下的老太哭成了一個淚人,卻捧著老頭的臉頰告訴他要堅強,錢的事不要牽掛,家里人都會想辦法,哪怕頓頓吃白菜,只要有一線希望,賣房也要治好他。
老頭被眼前熟悉的聲音喚醒,用盡全部的力氣抬起虛弱的手為老太擦掉眼角的淚,老太的兩鬢斑白的找不出一絲黑發。老太心疼老頭的同時,老頭也在心疼自己的老伴。老頭明白,精神的煎熬遠比自己遭受的肉體的痛苦更鉆心。老頭歪歪扭扭的在白板上寫下一句話,大致告訴妻子和兒子,肉體之苦并非自己不能承受,只是躺在這里想明白很多,自己確離大去之日不遠矣,最后的日子希望能回家。
老太看完,淚如雨下,只安慰老頭道:“回家再同兒子商量商量,你好好休息?!崩项^不再說話,吃力地闔上了眼。
兩天來,我經常癡癡地往老頭的房間跑,下午,一個中年男子出現在了病室里,神色凝重地在醫患溝通本上簽了字,忽然跪倒在老父親面前,緊緊地握著老頭的手,喃喃自責道:“爸,你不要怪我!”碩大的眼淚斷了線似的奪出眼眶,老頭兒嘴角微咧,露出久違的笑,愛撫地摸著兒子的頭發,在白板上艱難地寫道:“傻孩子,爸要謝謝你!”
老頭兒走了,留下了空曠的1號單間,陽光灑進來,我仿佛又看到,護士奔走的身影,老太哭泣的側臉,和老頭從容的微笑。
向死而生,生是歷經波折的曲折過程,也曾走過險灘,也曾穿過荊棘,也曾攀過懸崖峭壁,最后內心從容著走向終點。當每個人帶著哭聲呱呱落地的那一刻起,死亡就已經在遙遠處等候著我們的擁抱了。人生要以怎樣的方式收尾,倒不如尊重一個歸去人的選擇。
第八章
重癥監護病房無形中也成了人性的放大器,透過這個特殊的視角,人性中的瑕疵被顯露無遺,駐扎在人心的惡魔纏身,常使人身不由己,自此墜入萬丈深淵,惶惶不可終日。
結發夫妻本應舉案齊眉,相敬如賓。20年前欣喜相逢,兩心相悅,20年來苦心經營,風雨同行。20多天前的暴風雨夜,你拎著汽油桶繞著老丈人的房子走了一圈,你打開老式火柴盒,將叼在嘴角的香煙點燃,猛吸一口,煙星子格外的亮了一下,你深深地呼出胸腔內積聚良久的仇恨、憤怒,似乎仍不解氣,你死死盯著那一星火光,狠了狠心,丟進了老房子的一處角落。微小的火苗似毒蛇吐出的蛇信子,發出“嘶嘶”的聲響。雨夜,風愈大,火苗愈見長,仿佛助紂為虐般的,火焰瘋長起來,一時間,火光沖天,火舌舔舐之處墻壁焦灼,綠植成灰?;鸸庥车哪隳橆a緋紅,卻并未見你邪惡又冰冷的笑,你望著愈來愈旺的火焰,愈來愈濃的黑煙,呆呆地想著心事,也許,這才是最好的安排。你縱身躍進了火海,想要與妻兒同歸于盡,這樣,就能和他們永遠在一起了。
你想象不到20天后的現在,你會以這樣的方式活著,與監護室其他病人一樣,你的身上布滿了管子,能用的儀器、設備都給你用上了,盡管你肯定希望你已經死去了,可他們的責任是讓你繼續活著。你的眼瞼被火苗熏灼的又腫又脹,嚴嚴實實地蓋住了你的眼球。你感覺不到你的身體,不知道痛,不知道酸,不知道麻。你看不到你的胳膊、大腿、前胸、后背被裹上一層又一層的燒傷紗布,宛若一具被封存的木乃伊。你的妻子沒有什么大礙,晚上上廁所的功夫,一瞧,呵!房子著火了!披頭散發就往門外沖,老丈人背著你未成年的兒子沒能逃得出來,雙雙被火光灼燒成重度燒傷,如你一樣,此時,正躺在另一家醫院的監護室內接受正規的治療。
你當時內心沖動的魔鬼壓倒了你的理智,支配著你的行為,你必須為你的惡行付出沉重的代價。即便你最終幸運的活下去,余生也不會擁有幸福。你的兒子終將在畸形扭曲的回憶里熬過漫漫一生,他不會相信血濃于水的親情,如果你有顧念一絲親情的意味,他嘴角的微笑不會被抹不去的丑陋疤痕代替去。這丑陋的疤痕,正是拜你所賜,正如你丑陋的內心。
一年前,你與妻子感情不合,情感一度降為冰點,當關系的裂縫越撐越大,越撐越破,伴隨著三天一吵,五天一罵,妻子草擬了離婚協議,幾次,你都拒不簽字。思來想去,她一人帶著兒子回了娘家,你氣急敗壞,為了挽回已經殘破的家,你低聲下氣,苦苦哀求,換來妻子的一頓嘲諷。于是,你的陰謀自動策劃、生成了,暴風雨夜的烈酒堅定了你舉棋不定的選擇。沒有一絲絲防備,這場滅頂之災給“人性”二字打了一個粗大的問號,隨之化為煙云的是原本完整的家。人性本善還是惡這個哲學問題在事實面前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人性在紛繁復雜的混沌世界最終走向了善良還是罪惡,愿人性的歸宿總是被善良引導。
一場蓄意的火災舔舐著受害人皮開肉綻,,望著眼前這個只露出鼻子、嘴巴的人,我想,一個人的內心如果密不透風,可怕的想法可不就在陰暗中恣意生長了嗎?
萬物皆有裂痕,不如讓陽光透進來吧。
第九章
我的情況似乎越來越不好了,呼吸機是撤不掉了,我仿佛已經對它產生了依賴,我的醫生試著給我斷開呼吸機,他們用各種方法判斷我是否還存在自己的呼吸。他們掀開被子認真地盯著我的胸廓,我湊近他們的身旁,半蹲著觀察我的肉身,順著他們的目光看去,我也感覺到了異樣,脫開呼吸機以后,我平靜的胸廓已經看不到一毫米的起伏,這讓我從下往上油然而生出一種強烈的恐懼感。我的醫生還有另外的辦法測試我的呼吸,他們拉出棉簽頭上的棉花兒絮兒,放在脫開呼吸機管路的氣管插管口。我緊了緊拳頭,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棉花兒絮兒,即便看到它微弱的搖擺,我的內心也能激起一層波浪,好讓我覺得肉體不亡,我的靈魂還是可以回到屬于我的軀體上去??墒?,棉花兒絮兒并沒有動,我屏住了呼吸,在心底為自己宣判了死刑。諾,還有醫生們的反應,他們起初不說話,隨后不再保持半蹲的姿勢,緩緩站立起來,淡淡的搖了搖頭。全都懂了,這是我的醫生在臨床意義上對我進行的宣判。我蜷縮在角落,偷偷的抹淚,一面告訴自己要堅強,一面勾起深深的孤獨感,我有些想念我的家,我的爸爸、媽媽,我的親人。或許是人在脆弱時候最本能的反應。
我的家鄉毗鄰大海,我們村的村民主要以出海捕魚為生,他們每天把打來的魚拿去鎮上賣,盡管生活不是很富足,但簡單的日子過得很幸福。在我的家庭里,我的父親負責出海,母親則把父親打撈起的小魚曬成魚干,腌制起來,味道鮮美。我是家里唯一讀書的孩子,父親對我委以重任。我充分利用我經濟學的頭腦與鎮上的企業主合作,將海魚賣給他們精加工,銷售到全國各個地方去。出事當天,我獨自驅車,按照約定與鎮上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企業家洽談合作。這是一次非常重要的會面,這樣的機會來之不易,為了促成這次合作,我精心準備了資料、文件,幾夜未眠。早晨,東方升起紅彤彤的太陽將黑色的天際照亮,車內播著舒暢悠揚的慢歌,我輕哼著俏皮的口哨,努力趕走身體帶來的厚重的疲憊感。車子顛簸在了曲折的山路上,越是搖晃,腦子愈發糊涂,像漿糊般粘稠的腦仁已經失去了清晰的溝回。太困了,手扶著方向盤,腳抵著油門,身子直直的靠在汽車椅背上,宛如自己是一尊雕塑。汽車還在行進中,腦子已經是極佳睡眠狀態了?!暗蔚巍?,對面迎來刺耳的鳴笛,嗯?啊!危險在靠近!紅色大卡車閃著橙黃色刺眼的車燈向我發來警告的信號,等我呈靜止狀態的身體緩過神來,把掛在油門上有些酸麻的腳挪到左邊剎車上,一切補救都已經太晚了!后面的事情已經記不清了,當我醒過來的時候,跟兒時讀《聊齋志異》故事里寫的那樣,我的靈魂出了竅,莫不是自己經歷了這些,我是不會相信妖魔鬼神這些胡扯的話題的。
思緒漸拉漸遠,那些我努力回憶便惹得腦子生疼的事情這時卻毫不費力地浮現,那場飛來橫禍直叫我肝腸寸斷,那些酒足飯飽后的窮奢極欲在求生的最基本要求面前變得可笑。
我不知道自己最后的歸宿了,于肉身,于靈魂,他們的分道揚鑣讓我措手不及。明處做人的愿望此刻遙不可及,暗處如鬼魅一般游蕩的日子還要多久,也許,不久,連我寡淡如煙的靈魂兒也守不住了,它灰飛煙滅的時刻,我又該何去何從?我不知道了,我相信世上沒人遭遇過這樣奇怪的事兒,畢竟這樣的怪事于大多數人來說也只是聽說。
第十章
下午探視的時間到了,我呆呆地坐在床沿,憐惜地撫著病床上熟悉的臉龐,多么憔悴??!自打住進來以后,沒用過洗面奶、爽膚水,監護室的老阿姨每天按時端來溫熱的水,給我擦擦臉,搓搓手,翻翻身,拍拍背。盡管阿姨們細致的做著一切護理工作,但我就像一朵即將殘敗的花在春光明媚的日子早早的走入生命的冬季,一瓣、兩瓣、好幾瓣,快都零落了。
不知從哪得來的消息,或許是新聞強大的傳播力,我在這天下午終于等來了我的父母。感應門開啟的一剎那,我的心情特別復雜,激動的淚水奪眶而出,不知怎樣形容,或許是悲喜交加。我好想沖過去擁抱他們,告訴他們我在這里,你們能不能也來抱抱我。事與愿違,我走過去,與他們的身體幾乎融為一體,可是就像我的身體感覺不到他們一樣,他們也不知道我的存在,他們只知道病床上那面容憔悴、皮膚干癟的人就是他們的兒子。這才是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我不希望看到他們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無奈與悲慟,可是這強烈的感覺在他們進門的一瞬變得更加篤定。母親已經站立不住,護士扶著她,她用盡全身力氣故作堅強,但她的眼神里涌現出了崩潰與絕望,似乎不愿讓人看到她一分鐘的脆弱,她轉過身,背過臉,掩面低聲而泣。這就是母親,就算大海嘯將全家一整年的努力席卷一空,她還能安慰著我們明年一定會風調雨順。現在的母親在與醫生進行長時間的溝通以后,再也做不到自我安慰了??吹侥赣H臉上加深的皺紋,花白的頭發,噓聲的嘆氣,我又一次證實了這殘酷的死亡宣判。父親沒有說一句話,這是父親,有話都藏在心里,從小我懂得察言觀色,便是從父親默不作聲的行事作風影響而來??墒?,重病之后我便有了奇異的功能---可以聆聽所有人的心聲,當然也包括父親。只是,我有些聽不清,不是因為聽不見,而是父親的心里也亂了,重重顧慮如大山一般壓在他的心頭,令他無法喘息,嘈雜的內心浮現好幾重聲音,各執己見,如閃著寒氣的刀片一般從四面襲來,將父親的心劃得傷痕累累,滿目瘡痍。
“兒子,別怪爸爸,嗚嗚......”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父親流淚,老實說,這樣的父親著實嚇到我了,仿佛做了一個考慮很久的決定,卻難以啟齒。
爸,無論什么樣的決定我都理解您,哪怕是今天就要死去了。從小到大,您從不干涉我的選擇,您尊重我的任何決定,哪怕是一次升學考試,您都知道我有自己的想法。今天,倘若我還能思考,還能張口言語,我想您便不會陷入這樣兩難的境地。現在,就讓我好好聽從您的這次決定,也是我自己的決定,您是懂我的,請不要再說對不起。
“兒子,爸媽決定......決定把你的眼角膜、腎臟捐獻出去,你......會怪我們嗎?......”母親哽咽著從嗓子里斷斷續續擠出這讓她苦痛不堪的話,如梗在喉的感覺,吐露出來連呼吸也順暢些。
器官捐獻,如果生命進入倒計時,這不失為保住自己在世間的最后一份念想。如果死后能留存一雙眼角膜給需要的人讓他們幫忙好好看一看我還沒看夠的沿途風景,好好看一看這個世界的美好,待我灰飛煙滅、魂飛魄散的時候,我想我是沒有遺憾的。如果能把我完整的腎臟移植到一個尿毒癥患者的身上,讓他不必為了疾病拒絕饞嘴的美食,那么,煩擾他替我品嘗我還沒嘗夠的美食,替我品嘗媽媽燒的菜,爸爸泡的普洱茶,健健康康地活下去,我的生命便是另外一種特殊的延續。
我靜靜地回到我日漸消瘦的軀體,安詳地躺在病床上,等待著一個重大的時刻,那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時刻。我知道距離這個時刻不會太遠了,我不再亂跑,瞎晃悠,我要隨著肉體一齊見證這個特別的時刻,我一生想要新的改變,直到事發前,腦子里仍迸發著各種新奇的想法,我想今晚就是一個星光熠熠的璀璨時刻,人生就此要大放光彩了吧。想到這里,分外激動,感激父母做出這個偉大的決定,與我一生的追逐軌跡不謀而合,我想,他們是真的懂我!
天漸漸昏暗下來,房間里的燈不偷懶的繼續工作著,床邊聚集了醫生、護士好些人,有些刺眼的燈光打在他們的臉上??谡种?,被遮擋的面容依然是美麗的,眼角是抹不平的細紋,杯底厚的玻璃鏡片下濃重的眼袋深的有些下垂,從來沒有近距離地看過這么多醫生、護士的臉,今天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給人的印象多么珍貴!房間外,閃著綠光、和我一樣的透明人三兩個貼在玻璃墻外,我微笑著與他們對視,他們漂浮在半空向我揮揮手,遠遠的投來注目禮,要目送我離開。房間里正井然有序地準備著一切轉運工作,轉運呼吸機、注射泵......在醫生們的護送下,我就要離開這里了,那些行注目禮的兄弟姐妹們跟著送我到大門前,“啪”,大門被打開了,我向他們揮手告別,示意他們不要再跟來了。今晚不要譜一曲別離的悲歌,且作一次輕松的餞別吧!
父親、母親已經守候在門外多時,他們和藹的目光,正如小時候看著夢中睡得正酣的我。他們一起推著病床車,邁著小步把我送去手術室。
手術室的大門早早敞開,身著綠色手術衣的醫生、護士早早在此等候。
今夜安靜無比,窗外月濺星河,涼風徐徐,草木瑟瑟,我就要向世界最后告別,心事本有些潦草。有偉大的人曾經說過:“死亡是涼爽的夜晚!”的確,習習晚風卷走草草心事,云淡風輕等待最后的莊嚴。
爸,媽,再見了,不要難過,看到你們活躍的淚腺不自主地分泌淚水,兒子的心里會放不下、舍不得,我想,我們都應該變得堅強。我會記住你們的模樣,哪怕變成一縷輕煙,也要帶走我對你們永遠的記憶。
手術室的門緩緩合上,越來越窄的門縫里,是我一輩子的牽掛。我閉上眼,努力把他們的樣子烙在腦子里。
都說手術室的床是冰冷的,而其實,這里的空氣也是冰冷的,吸一口連肺臟都覺得涼涼。我被醫生、護士搬上了手術臺,無影燈打下來,唔,真刺眼!像第一次站在舞臺前,聚光燈投過來時,不知道是緊張還是恐懼,燈光耀眼的忍不住叫人欲用手去擋。我別過頭去,避開扎眼的燈光,卻望見醫生、護士站在距我一米遠處,弓著身子,低著腦袋,這番場景頗像汶川大地震時全民默哀的場面。我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也會變成被默哀的那個人,周圍一片肅靜,那是對生命的敬畏。我想象自己變成浩瀚星辰中渺小的一粒,在萬丈光芒的熠熠星輝中,我發出的光亮微弱的連我自己都感受不到,只期望為這漆黑無邊的夜空貢獻一絲能量,照亮我頭頂的一方,那仿佛就是我的使命,也是我的歸宿。我渴望在我即將暗淡下去的夜空劃出最后亮麗的弧,像一瞬間被擦亮的火柴頭,哪怕轉瞬即逝,至少我曾經照亮過那方角落,我想那便是我此刻還沒有死去的意義。
我希望手術可以持續的更久一些,讓我捋一捋這一生的瑣碎。人終有一死,死去的人一了百了,活著的人日煎夜熬,當傷痛與思念從活著的人的心腦中去擦除,死去的人終于在這個斑斕的世界消失的一干二凈,徹底說再見。愿那些接受我活體器官的人啊,曾經的苦難兒,能夠變成今后的幸運兒,今夜,我把祝福一并送給你們。假使往后日子仍充滿荊棘,愿你們依然能夠笑著活下去!
恩,手術快完成了,似乎都挺順利。我也似乎越來越輕了,我抬起右邊胳膊,呵,它已化成亮晶晶的碎片由遠及近慢慢消逝不見,靈魂啊,將要飄逝遠去,我終歸逃不過這奇妙的歸宿,可還傳奇?也許,明天的報紙頭條會出現“某某醫院器官捐獻”的大新聞。也許,明天,已有人重見光明,已有人挽回健康。那都是令人高興的事兒,盡管我不知道了,但宿愿還是實現了。
黑抹布似的天空一圈兒白色的暈兒,直通通打下來,打出一道白晝似的通道,強勁的吸附力,高速地旋轉。再見啊,世界!晚安啊,大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