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因為公司剛剛接到大單的緣故,梁坤感覺今年的早春并不冷。走在燈火通明的街道上,紅紅綠綠的數字伴隨著曲折的圖線,在路人的手機上閃動。最近經常太晚回家了,他心里想著,加快腳步,拐進再熟悉不過的小巷。
還未推開家門,清脆的麻將碰撞聲已傳入耳際。
“小坤,你回來了啊。今天公司,等等!三萬碰!”他舅舅嘴上說著,雙目緊盯臺面。過了好一會,又繼續問起來,“對了,我剛剛要問你個什么事……一著急突然想不起來了。”
“你問今天公司。”梁坤躺在沙發上沙啞地說。
“哦對,今天公司生意怎么樣?”
“還不錯。接了一個大單。”
“那就好。剛剛你爸一把又輸了好幾萬,知道你快回來了,正躲在樓上。你趕快拉他下來,正好你旁邊這個哥哥要回家吃飯了。”
那哥哥笑了笑,“對了,小坤,最近有沒買股票?說實話我最近都不愛打麻將了,還沒股票賺得多,哈哈。”
梁坤沒有答話,一動不動躺著,屋里的人也沒有再和他聊天。過了好一陣子,他終于睜開充滿血絲的雙眼,像剛做了噩夢似的,沒了魂。明亮的水晶長吊燈懸掛在天花板,如同一個隨時可以貫穿他心口的尖錐。他用力撐起上身,彎腰穿鞋,準備上樓。
在樓梯口,母親正在廚房做晚飯。廚房簡約干凈,看不到一絲渾濁的油光。母親正小心翼翼地用筷子把青椒肉絲里的青椒挑出來,放在自己的小瓷碗里。她在三年前皈依凈土,只吃素,偶爾吃吃肉邊菜。
梁坤記得小時候母親是很愛吃肉的。那時家里窮,只有自己和母親能偶爾吃上大塊的五花肉,父親也時常樂呵呵地用湯匙舀起碎皮和肉沫,嚼得格外有勁。
好不容易家里存夠了錢,父親開了間衣服廠,生意蒸蒸日上,給家里添購了現在這套小復式商品房。結果父親在偶然的一次應酬中學會打麻將,至此賭癮深不可拔。若非梁坤本科畢業后立刻接手家業,恐怕早已流離失所。
他并不怪父親。年紀半百的人活累了,熱衷賭博找找樂子,只要不是沒日沒夜地玩,一個勁兒賠錢,其實無可厚非。在父親這個年齡,不被外面的女人迷住就好。梁坤見聞過太多一把年紀被捅出丑聞,家離人散的故事。他相信那些可憐的第三者僅僅為了終結自己名義上的孤獨,就沒有什么是干不出來的。至少麻將只會在有人的時候搗亂,不會自己添亂。
此時他已經走上樓梯,來到了父親的門前,用力敲了敲。沒有腳步聲。于是又擰了擰把手,還使勁擰了擰。沒有轉動的可能。
他瞅了瞅木門和地板的空隙,沒有光,猜想父親應當是輸了錢,悶悶不樂地睡著了。他正為父親的孩子氣偷笑著,忽然嘴巴極力張大成圓——他驚覺眼皮底下自己的白襪已染上一抹血紅!
他馬上后退一步,卯足全力朝房門一撞。轟的一聲,震耳欲聾。但樓下的麻將聲似乎更大,完全無人過問樓上發生了什么。
直到梁坤撞出第五聲轟響,樓下才傳來母親一句:“怎么了,這么吵?”他這才驚醒,三步跳下樓梯問母親是否有備用鑰匙。
眾人推開房門,一股血腥味撲鼻而來。父親背靠床沿,癱坐在地,手腕的表皮外翻,血紅色的骨肉暴露在外,像嬰兒翹起的嘴唇。鮮血滲進木地板的溝壑,沿著紋路流到門口。
茶幾上的遺書寫得簡短清楚:我在早期背負百萬賭債,多次希望翻盤反而輸了更多。如今,我實在不愿再拖累家庭。若有來世,但愿還能做你們的親人,希望那時的我們一家,只是一群團結的鳥,或是一群自由的魚。做人欲望太多、結局太慘。原諒我,現在才把事情告訴你們……
梁坤撲通跪倒,發出一聲凄厲的嚎哭。他心痛得幾欲滴血,卻忍不住在可憐父親的同時,打心底里冒出一股極為猛烈的怒火。賭博可以原諒,輸錢可以理解,然而欺騙與懦弱的人,不配上天堂。
葬禮是在吊唁者的竊竊私語中開始的。梁坤余氣未消,把自己鎖在房間,不想露面。母親好說歹說,全被拒之門外。最后還是舅舅的一句話使他抬起父親的棺材,送上靈車:
“你要是恨你爸,可以不去;但你媽將孤零零地在那里。那時所有人將知道——她不僅失去了丈夫,還失去了唯一可以依靠的兒子。”
葬禮結束后,梁坤攙扶著母親回到家里。她似乎由于通宵達旦念誦往生咒,嘴唇微微發白,身體冰涼。梁坤正準備催促她盡快休息,她卻跑進家里的儲物間,把一個文件袋遞給梁坤。
“這是你外婆去世前在九十年代買的股票,我一動沒動。現在正是人人買股的大牛市,你去看看現在有多少錢,應該漲了不少,有幾十萬了。再賺一點,去把賭債還了。”
梁坤愣了好一會,“媽……要是爸早知道……”
“別說沒用的話,先把家扶起來,”母親看著梁坤,原本堅毅的雙眼突然充滿了水汪汪的哀傷,“這本來是留給你買婚房的錢。”
“媽,沒什么……我來想辦法。你先休息吧。”
梁坤回到自己的房間,捂臉深思:做了三年實業,對炒股,對金融真是不了解,也沒興趣。實業才是真正能給社會帶來好處的東西。他廠里生產的衣服,好歹讓客戶不至于衣不蔽體,傷風敗俗。而金融能干什么?這簡直是世界上最讓他不齒的東西之一:從長遠來看,這是個有人賺多少、就有人要虧多少的零和市場。
所以在股市,當一個人更加富有了,就意味著另外有人因此遭殃,更加窮窘。它不增加社會的財富,卻讓社會更加貪婪,讓無數人企圖小本暴富,不顧他人死活。
可是——如果只靠廠里的盈利,自己根本無法在短期內擺脫父親制造的噩夢。債主在葬禮的前兩天就找上門,他推脫說忙完葬禮就給答復。
梁坤嘆了口氣,掏出手機,打電話給自己最好的朋友,陸昌彥。他最近炒股盈利頗豐,梁坤打算拜托他幫忙操盤。
昌彥毫不猶豫就答應了。在入市的日子里,忙里偷閑的時候,梁坤偶爾也會查查賬戶里的股票盈利,一個月后,他算算,當初的六十二萬已經變成一百零九萬了。
自己辛辛苦苦管理一年的工廠,竟不如股票一月的收益?難怪人潮蜂擁往股市里去。可是,可是,這樣真的是對的嗎?梁坤總覺得自己像搶了幾十萬的不義之財。那些受害者,也許因此挨餓受凍,甚至傾家蕩產。
梁坤向昌彥傾訴心里的顧慮。昌彥聽畢,似笑非笑地沉思了一會,“你想多了。我覺得這很正常。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也沒有毫無風險的股票。你還真以為隨便買就能賺了嗎?物競天擇,拿走你應得的,讓其他人適應生存去。”
梁坤正想插嘴,昌彥又補充道,“別試圖反駁。學會自私,不然憑你現在怎么還錢?”
他頓時啞口無言。半晌,他舉起杯中苦澀的黑咖啡喝了一大口,“那……差不多可以把錢取出來了吧?我不要再賺了,把賭債還了,我可以做生意安安穩穩過日子。”
“我同意。這樣我也可以小歇一會了。”昌彥打了個很長的哈欠,“最近不停看各種數據資料,分析得頭疼,幾乎沒法睡覺。要知道,賺別人生命里的錢,代價就要犧牲自己的生命。”他眼圈腫如黑棗,卻咧嘴笑了,米黃色的牙齒像裂開的棗肉。
第二天,梁坤打開自家的電腦,賣掉所有股票,準備把錢提取到存折里,但多次嘗試卻無一成功。系統無一例外地提示:其他錯誤,交易失敗。
他忍不住從懷里掏出一支煙,同時撥打證券公司的電話問個究竟。好不容易撥通了,屋子里卻彌漫著一股焦味——他不慎把煙拿反了,把煙嘴點著了。來不及找煙灰缸,他索性把整支煙隨手直接扔出窗外,急忙向接線員詢問。
證券公司表示賬面上的金額都是存在的,并不存在丟失的可能。也許是銀行系統出現問題,建議他找銀行咨詢。
于是他連忙又打電話給銀行,噩耗也隨之襲來:該股票賬戶綁定的存折不存在,當然無法提取股票盈余。
他三步并作兩步跳下樓梯,問母親為何存折失效。母親也是一頭霧水——也許是年限久遠?還是因為外婆去世太久賬戶自動失效?
無奈之下,梁坤直接趕去最近的銀行網點,無果。問一個不存在的東西為什么不存在,就像問魚兒為什么不能飛一樣滑稽。
他強忍一肚窩火,再上門找證券公司理論。答案依舊顯而易見:銀行賬戶存在與否不歸我管。當然,我司也不至于把錢據為己有,你可以重新綁定一張新的銀行卡,從而解決問題。
但是!由于該賬戶是你外婆名下,請提供死亡證明書、被注銷戶口的戶口簿、還需要去公證處辦理財產繼承公證書,證明你外婆的配偶、子女放棄該遺產,從而證明你為唯一遺產繼承人,就能把股票的錢轉到自己的名下。
這并不難,梁坤心里好歹踏實了一點。其他文件早已辦妥,至于繼承權,由于外公在外婆去世半年后便追赴黃泉,提供死亡證明即可。剩下兩個人——母親和舅舅。母親當然不會有意見,唯一有點棘手的恐怕是舅舅。
梁坤立即趕到舅舅家里,他又在打麻將。梁坤自己斟茶倒水,鑒于有外人在場,不便說太多,急得直跺腳。
正皺眉舉起茶杯,他情急智生:“舅舅,你最近也炒股吧?正好我賺了些小錢,有空來家里找我,給你推薦些股票。小坤先回家了。”
“剛來就回隔壁干啥呢?再坐會,舅舅打完這把就不打了,今天輸夠多了。”
果然,舅舅剛胡了一局大牌,就找借口送客。剛關上門,他就兩眼放光坐在梁坤身邊:“怎么了怎么了?最近哪只股票不錯?”
梁坤僵硬地笑了笑,把昌彥最近買的股票告訴了他。
“噢!從走勢來看,這段時間你小子賺了不少啊!”梁坤感覺自己的肩膀被用力地拍了兩下。
“沒有沒有,我剛買的,還會漲呢。一有消息先告訴自己人。”
看舅舅笑得合不攏嘴,梁坤馬上趁機把外婆賬戶的事情告知了他。
“小坤啊……說實話,舅舅挺難過的。”他揉了揉眼圈,“這筆錢,我從不知道。是外婆直接給了你媽。你媽也不告訴我,然后直接給了你。但你剛也說了,都是自己人,我也知道你家的情況,確實沒必要你爭我搶。”
梁坤心跳加速,非常興奮。沒想到舅舅一點也不介意。
“但是,這樣好不好?我幫你忙,你也幫我一個——我有五十萬存款——能不能拜托你那個炒股很厲害的朋友也幫我操作?舅舅老了,看不懂,而且最近麻將運也不好……”
梁坤一愣,只好請昌彥繼續幫忙。
“梁坤,九年前同桌至今,我有話直說,你聽著——我真不是救世主,也沒法同時操作多個賬戶。幫你和幫你舅舅,是幫兩種不同的生物,是兩碼事。這次事關重大,我當然不會袖手旁觀,但我希望,僅此一次。”
“我知道……就這一次。”
果然,昌彥沒有辜負期望,舅舅的賬號半個月就賺了近十萬,銀子像從天上灑下來。舅舅倒也信守承諾,吹著口哨、邁出輕快的步伐與梁坤一起前往公證處,意味著外婆的財產繼承即將告一段落。終于可以把賭債一次性還清,梁坤很是高興。
然而工作人員的答復再次讓他感到雙膝一軟:由于外公外婆的檔案都是在建設兵團時期填寫的,多年來也未做過變更,公證處“可以證明親屬關系,但是無法證明老人一共有幾個子女”,從而無法完成公證。
這是生活給梁坤開的另外一個玩笑?證明一個本來存在的東西為什么存在這么多,就像證明此刻狹長的天空為何不多不少浮動著這三朵鉛灰色的雨云。
梁坤覺得生活真是諷刺極了:救命的錢就在眼前,但永遠也觸碰不到。
沒有辦法,花了幾天時間,他把廠子和所有值錢的家產轉手變賣,帶著母親回老家農村躲債。
每天早晨,梁坤便起床,砍柴打水、喂雞、給莊稼施肥;吃罷午飯,又光著膀子舉起鐵鋸做木工,給家里添置新的衣柜和家具;晚上和母親圍著小電視,看得笑不攏嘴。
雖然樸素勞累,但鄉間生活給予梁坤一種無比確切的真實感。城里的日子像一份虛假的賬單,他很厭惡。
不知不覺一晃半年,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梁坤的手機突然響了。他很意外,自從換了號碼,這個手機幾乎成了擺設。
昌彥來電說,他在城里好不容易找到了方法和關系,可以通過法院判決完成財產繼承。
“梁坤,你快點回來,牛市馬上要面臨最終的高潮,趁此再狠狠賺一筆,別再委屈自己。”
梁坤苦笑,內心掙扎不定。他才剛剛適應并愛上這里,然而生活的另一只魔爪又在不甘寂寞地召喚他。無論如何,他害怕回去。他總覺得自己會在城市被撕裂粉碎。
但是當老板、不愁水電三餐的日子還真是舒服啊!他心里發出一聲難以聽見的輕嘆。
當日午飯后,梁坤望著倚在墻邊的鐵鋸,往前走了兩步,隨后又遲疑了會,扭頭從柜子里拎出一罐米酒。
在這個窮僻的小村,最常見的便是酒。一提到喝酒,家家戶戶的男人們便會湊成一桌,嘻嘻笑笑,興奮不已。平淡的日子里或許只有酒精能給生活添上些許雅致。
然而梁坤今天沒有邀請鄉親。母親對他喝酒不以為意,只溫和地叮囑他少喝點。
他喝得醉醺醺的,酒足飯飽,躺在木椅上睡著了。
下午,他打了個酒嗝,起身準備去放牛。他想起了小時候,外公也嗜酒,常搖搖晃晃地走在牛屁股后面,右手揮著趕牛的草鞭,左手牽起他稚嫩的小手,輕聲唱出家鄉放牛娃都會唱的童謠。
梁坤獨自走在田野小徑,當年與他齊頭的野草,現在只有他膝蓋一般高。父母、舅舅、昌彥、股票的記憶隨著迎風左右搖擺的花草,突然如烏云在一剎那聚攏。他一下子控制不住情緒,一邊笑一邊哭。這時他突然記起外公教他的童謠到底是怎么唱了,輕輕哼出聲:
牛/你慢點走/青草是多多的有……牛/別走太遠/回家的路/我怕記不住……
日落了,黑夜像傾瀉的墨汁籠罩了這座村莊。這一人一牛,也隨之消融在草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