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云

秋風掃掉屋前的最后一片黃葉時,母親又要我去翻那件絳紫色機織毛衣出來加上。我是極不情愿的,那毛衣是我們家祖傳的“老古董”了。那年外婆在河灣的衣服店里把它挑給十五歲的母親。我相信當它嶄新地掛在衣服店里時,是時髦且漂亮的,可是在它經過母親、小姨、姐姐,再傳至我的手里時,我真的很不喜歡它,那老氣的絳紫色和小荷葉領樣式讓我抓狂。這毛衣質量極好,二十幾年來彈性依舊很好,我一直穿到十二歲。毛衣的手肘釘了塊灰褐色補丁,昭示著它歷經滄桑,嘗遍冷暖。衣服塞在衣柜的最底層,我探著手進去摸索一番,摸索到一個硬皮書冊樣的東西,抽出來一瞧,是一本相冊。封面是一個八十年代的摩登女郎,蹬著一雙黑色漆皮高跟鞋,耳朵上掛著一對大得夸張的銀圈,涂著艷麗的口紅,依著一輛摩托車,搔首弄姿。我第一次見到晴云便是在這本相冊里。

在一堆衣服臃腫俗氣,臉面饑黃的人物照里,天仙一樣的晴云含著盈盈笑意看著鏡頭。這是一張黑白藝術照,十七八歲的晴云梳著兩條辮子,反身坐在一張椅子上,雙手交疊呈著下巴擱在椅背上,姿態嬌憨爛漫,臉盤圓潤清麗,眼眸澄澈明亮。我拿了照片去問母親,這個清新美麗的姑娘是誰?母親撩起鬢角亂飛的頭發告訴我,這是晴云,她是大外公的女兒,我該叫她姨。

“晴云和我一塊長大,年齡和我差不多。”母親開始回憶過去。她們是襁褓里就相交的姐妹,提著竹籃踏過這里所有的山地和河灘,到了十五歲年紀,她們各自找了婆家,晴云不愿,偷偷逃到西安城。這件事讓大外公很生氣,逢人提起晴云便開罵。我見過大外公喝醉了酒,赤紅著眼,示威一樣從村頭罵到村尾,翻來覆去就只有一句:“媽逼,不回來算了,我就當你死了。”我打小就怕大外公,他身上攜著戾氣,總有發不完的火,嘴里煮粥一樣咒罵著。

2000年,千禧年,晴云回來了,距她離家二十年。嶄新的小轎車沿著坑坑洼洼的泥濘土路開到河邊就過不來了。我跟在外婆身后,見到了晴云。她已經忘了怎樣說糯軟的家鄉話,操著一口夾著關中腔的普通話,嗓音掐的很細,她喚外婆:“小娘”。她帶著丈夫和兒子回來的。外婆坐在黃燦燦的玉米堆里和她說話,晴云手指白皙纖細,皮膚嫩滑,已經不是剝玉米的手了。外婆問她過得怎么樣,她笑著答,“挺好”,說了一會兒又開始嚶嚶的哭。

我坐在小板凳上偷偷去看她,烏溜溜的辮子換成了金黃色的波浪大卷發,眼睛依舊美麗卻失了照片里飛揚的神采。她轉過來看著我,笑著拉過我的手,熱絡的問我母親的近況。我的手,雞爪一樣營養不良,指甲里存著三盆水也洗不凈的污垢,這讓我自慚形穢。她毫不介意,在皮包里摸出一枚透粉的戒指給我。我受寵若驚地接過來,試遍了所有指頭,最后只能松松地圈在大拇指上。外婆也得了一枚松綠色的,可是外婆骨節粗大,哪個指頭都戴不上,只好用細布一層一層裹起來,塞在針線簍的最底層。我的那枚戒指終于還是沒撐過三天,在我抓著石頭砸青皮核桃時碎掉了,我唯一的一個像樣一點兒的女兒家的物什就這么沒了。

晴云的兒子比我小五歲,他對鄉村里所有的東西都覺得新奇,連臭烘烘的豬都能興高采烈地看半天,更遑論雞、鳥、貓、狗。大炮帶著他去河里抓魚,還非得矯情的提著小紅桶。我在心里很是鄙視,平時我們不過是隨手扯過一根草莖穿過魚鰓提溜回來,哪里來的這么多講究。青云的兒子就這么眾星捧月一般被供著:抓魚、攆鴨、摘野花。我很不屑與他們為伍,一個人蹲在墳地前的核桃樹下,往樹洞里投石子。樹洞里積了水,石頭跌下去,咕咚一聲響,像青蛙跳進了秧田里。這是我們經常干的事,可他們都不再感興趣了。我更加不喜歡那個城里來的孩子了。

傍晚時分,晴云的兒子開始哭鬧,叫喊著要趕走他的媽媽。晴云只好從屋里出來,立在燈光照不到的地方,留她的丈夫在屋里輕聲地哄著兒子入睡。外婆拉著她的手,引她進屋來坐著說話。她開始紅著眼睛訴苦。一直說到月亮升起來,我困得實在睜不開眼,睡著了還聽到堂屋的說話聲。

第二天清晨,晴云一家返回西安城。我們目送她黑色的小轎車在土路上騰起一陣灰塵,拐進山的另一邊,消失不見。

等我長大了,混跡在城市里,常常覺得自己是河灘淺灣里的飄萍,沒有根,生不出依賴和眷戀的情感,隨水流停歇游動,總也融不進人群中。在城市里生活著,像是很幸福,可是潛在的自卑是冬藏的茅草,總會長成連綿的荒草地。總是瑟縮著,像古時候大戶人家家里端茶的丫頭,立在墻角門后,等著一聲召喚,不敢行錯一步,不敢說錯一句,怕被攆離了這富麗廳堂。滿城華燈輝煌,沒有一盞可以照亮我的臉龐,極度恐慌,極度不安,渴望生出根抓住這里的土地。開始無比艷羨晴云,纏著外婆講講晴云。外婆搖搖頭,無限惆悵的給我講晴云的故事。她十六歲從山里出去,身無分文,只有一張年輕美麗的臉龐,在虎狼環伺的城市里磕磕絆絆跌跌撞撞,吃了很多虧后學會了利用自己的資本來獲得一日三餐和夜晚休憩的一張床榻。她依附過很多男人,又離開過很多男人,最后遇到現在的丈夫。這個男人是個鰥夫,大她好多歲,晴云和他結婚生子,打理洗車城,兒子無暇教養只能送去保姆家生活到五歲,現在兒子不認她這個母親。晴云母親癌癥過世,她沒有回來,父親再婚她依舊沒有回來。如今她的父親憎恨她,兒子疏遠她,二十年沒有回過的故鄉陌生得像他人的故鄉。外婆問我,外面有什么好,為什么年輕人總死命的往外面奔?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摩挲著外婆粗礪的手掌,環顧四周,只見巍巍群山。大概是山太大,太多,壓得人喘不過氣,直不起腰吧。我不知晴云是不是同我一樣怕煞了這山。

晴云給所人都送了一枚玉石戒指,出過遠門的堂姐說這東西在批發市場十塊錢一大包,大外公聽了更生氣,咒罵更甚。所有人開始對這個小玩意嗤之以鼻,連外婆的都不知被孫兒們扔去哪里了。從這以后,晴云再也沒有回來過。我只能指著照片上那個嬌憨明媚的姑娘告訴別人:看,這是我姨,她嫁到西安城里了,漂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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