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下午四點鐘的下課鈴聲剛剛響起，景州第一小學的校門就打開了。孩子們按班級排成長隊，在班主任的帶領下魚貫而出，校門外，道路兩旁擠滿了接孩子的家長們，個個伸長了脖子，呼喊著自家孩子的名字，像市場上買菜一樣熱鬧。
曲晗磨磨蹭蹭地走出校門，盡量讓媽媽看見她的時間再延長一些。她實在不愿一出學校門就直奔課外班。媽媽說，四年級了，已經到小升初的關鍵時刻，必須抓緊時間補習，這樣才有機會上一個好一點的初中。每周一三五晚上6:00-9:00，語數英三科，哪一科都不落下。上課之前，媽媽會帶她在附近的快餐店吃晚飯，飯后在快餐店做完老師當天布置的作業，然后為了躲避路上擁堵，媽媽騎電動自行車送她去課外班。
今天白天，數學老師兼班主任張老師在班上當眾批評曲晗了，說她最近做的數學作業根本就是糊弄，還說她作為一個學習委員，這樣的表現，簡直丟人，再這樣下去，該撤職了。曲晗被罵得抬不起頭，同學們在底下竊竊私語偷笑。她覺得很丟臉，也很委屈，剛剛過去的一周，無論周末還是平時，她并沒有偷懶，一直在不停地寫作業，學校的，課外班的，太多了，感覺怎么寫也寫不完。
自從上小學以來，她就再也沒有了完整的周末。周末除了寫作業，還要上一個薩克斯班，一個數學刷題班，根本沒有時間去玩。她原本從小是學彈鋼琴的，她也喜歡彈鋼琴，可媽媽說，鋼琴對小升初沒用，二年級時讓她停了，改學薩克斯，還逼她參加了學校的管樂團，因為管樂團參加比賽獲得的團體獎，對小升初有用。她恨吹薩克斯，可她的反抗沒用。數學是她的薄弱科目，媽媽說必須刷題才能提高成績。可數學刷題班上的那些奧數題，她越做越糊涂，甚至在學校的數學課上，她都不會按正常思維考慮問題了。
校門外，媽媽喊了曲晗一聲，曲晗沒有應聲，只是像平常一樣默默地跟著媽媽去快餐廳吃晚飯、寫作業。媽媽問她在學校一天過得怎樣，她淡淡地說，還行吧。忽然想起剛才放學時，鄭奕不跟她一起走了。鄭奕是班長，也是學霸，是她的好朋友。確切地說，是媽媽從一年級時鼓動她主動去結交的好朋友。媽媽說，只有跟優秀的人在一起才能變優秀，交朋友要交班里成績最好的同學，千萬不要理那些成績差的學生，他們大多是小商小販家庭出身，沒什么出息。可是，曲晗最近數學成績下滑，經常挨老師批評，鄭奕也開始疏遠她了。要是數學成績一直滑下去，不僅學習委員當不成了，連唯一的朋友鄭奕也要失去了，該怎么辦？
晚上從課外班回家，已經是十點多了。爸爸還沒有回來，曲晗已經習慣了。從上小學起，爸爸就開始忙他公司的事情，每天深更半夜回家，她那時都睡了。基本上，她從來看不見爸爸醒著的時候，爸爸也從來看不到她醒著的時候，因為她早上起床上學的時候，爸爸還在睡覺。媽媽不上班，全心全意做家庭主婦，她最關心的就是曲晗的學習，但她自己不會輔導曲晗，只會給曲晗報很多課外班，而且她還經常像個特務一樣，向別人打聽哪個課外班的老師水平高，一旦獲取情報，必定千方百計把曲晗轉到那個老師的課外班上，同時還叮囑曲晗不要隨便跟同學透露她在哪個課外班上課。
這會兒，媽媽已經打開了插著U盤的移動音箱，里面正播放著她從網上下載的美國之音片段，她總是會充分利用一切時間。每天在家吃早飯時，她肯定要播放英語熏耳朵，讓曲晗練聽力，盡管她自己根本聽不懂；甚至開車的時候，她也要播放中國四大名著朗誦，說是為了提高曲晗的文學素養。曲晗心煩意亂，她上了一天課，又上了一晚上課外班，腦子里已經像灌滿了漿糊，她什么也不想聽，只想睡覺，大概只有睡夢中，媽媽才控制不了她。
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曲晗發現媽媽臉色不太對，爸爸昨夜沒有回家。她不敢問，也懶得問，只管低頭喝粥。忽然，媽媽問她：“昨天張老師給我發短信，說你最近寫作業糊弄，數學測驗成績下滑了，怎么回事？”
“我……有點聽不懂課外班老師講的課。”曲晗小聲說。
“聽不懂你不會問哪？那課外班我可是交了錢的，一年好幾萬，你以為是打水漂啊？”媽媽忽然聲音提高了八度。“我為你們放棄了事業，犧牲了自我，你以為我容易嗎？你每天看起來學習很認真，原來也糊弄作業。沒想到啊，竟然像你爸爸一樣，也學會欺騙我了！”
曲晗剛想解釋什么，卻聽媽媽越說越氣，劈手把她面前的那只瓷碗帶著半碗粥，摔在了瓷磚地上，碎了，粥和著碎瓷片在地上開了一朵大花，也濺到了她褲子上一塊。曲晗嚇得直哆嗦。
“今天上午你在家好好看書復習一下功課，我去外面圖書大廈買兩本數學輔導書，下午我再陪你去上課外班。午餐我給你點了外賣，到時送到家。”媽媽忽然聲音柔和下來，她對曲晗說完，就匆匆出門了。
曲晗把地上的碎瓷片收進垃圾桶，又用抹布把地上的粥和碎瓷屑擦干凈，然后洗干凈手，回到房間看書。她心里像堵著一塊大石頭，一個字也看不進去。爸爸昨晚為什么沒有回家？她很疑惑，起身走到媽媽臥室，拿起床頭柜上一家三口的合影，呆呆地看著。那是她還在幼兒園的時候，他們一家三口去海南旅游時的合影。那時，爺爺奶奶和他們住在一起，每天爺爺奶奶接送她去上幼兒園。爸爸沒那么忙，媽媽也上班，兩人周末經常陪她玩，她周末除了學一次鋼琴，也沒有課外班，是最幸福的時候。可是后來，上小學以后，媽媽嫌爺爺奶奶教育孩子太寬松，讓他們回老家了，自己辭職在家專心培養曲晗。爸爸越來越忙，難得見著個影兒，偶爾在家的日子，也經常因為曲晗的教育問題跟媽媽爭吵。
床上枕頭邊有聲音嘀了一下，媽媽忘帶手機了。曲晗拿起媽媽的手機，看到爸爸發來一條短信：“你想好了嗎？”再往上翻，是爸爸的另一條短信：“麗珍，對不起，咱們離婚吧。房子、孩子、存款歸你，公司歸我。”
曲晗的頭嗡的一聲，眼前發黑。她忍不住又往上翻了一條短信，是班主任張老師發來的，批評她最近不好好學習，讓媽媽嚴加管教。曲晗心亂如麻，不想再往下看了，她把手機放回原處，悄悄回到自己房間。
怎么辦？她想。爸爸媽媽要離婚了？爸爸居然把她當作一件東西，和房子、存款一起留給媽媽！那她以后還會有好日子過嗎？班主任已經發短信批評她了，媽媽以后只會變本加厲在學習上給她加碼，說不定還要多報一個課外班。有些話，她原本想跟爸爸聊一聊的，可是爸爸不要她了。
她拿起自己的手機，那是媽媽淘汰的一部舊手機，非智能的老人機，她先撥爸爸的電話，結果撥了好幾遍都無人接聽。曲晗有些心酸，爸爸難道從此以后再也不理她了？然后，她又給好朋友鄭奕撥了一個電話，鄭奕倒是接了，但聲音明顯沒有往常那樣熱情，曲晗心里涼了半截，想傾訴心事的念頭頓時無影無蹤。原來，學習成績下降，真的會失去朋友啊！
曲晗繼續坐在書桌前，眼前書上的公式、字母晃成了小蝌蚪，她越發看不進去了。快到中午的時候，門鈴響了，她以為媽媽回來了，趕緊跑到門上貓眼處一看，是送外賣的。媽媽早上走時說過，給她訂了外賣的午餐，估計她一時半刻不會回來，說不定她到爸爸那兒去了。她失望地打開門，送外賣的叔叔笑呵呵地把外賣放到她的手上，然后提醒她把門關好。她看著送外賣的叔叔臉上像陽光一樣的笑容，忽然想哭。
她把外賣午餐放到桌子上，一點兒也沒胃口。她覺得天要塌下來了，以后家里再也沒有爸爸了，學校里她也很快就沒有朋友了，班主任老師說到做到，要是她的成績一直上不去，肯定會撤掉她的學習委員職務，到時全班同學都會嘲笑她……媽媽說，必須學習成績好，才能上好中學、好大學，才能結識優秀的同學，出人頭地，不然將來只能干最低賤的工作，比如，小商小販，送外賣的……可是剛才那個送外賣的叔叔，明明過得很快樂呀！而她自己，一天到晚就是學習，連周末也不能休息，像個囚犯一樣，被關在家里，只有在去課外班的路上，才能放一放風。她累了，她不想為了追那些優秀的人，飛得那么高，那么累。
曲晗忽然想起，不知在哪本書上看到，人的靈魂是自由的。也就是說，只有通過死，靈魂才能脫離肉體，獲得自由。她想自由，她從衣柜里拿出一條絲巾。那是她上幼兒園那年去海南旅游時，爸爸給她買的，她記得那天，她迎著海風，雙手撐起絲巾，在寬闊的沙灘上肆意奔跑，玫瑰粉色絲巾隨風飄揚，映在蔚藍的大海上，爸爸給她拍了很多照片，每一張照片上的她，都笑得那么甜，那么美。她真想再回到那時候，她踩著椅子，把絲巾掛在窗簾桿上，系起了一個死結……
（根據真人真事改編）
（“一元短篇小說訓練營”? +? 008號? 典典的蟹媽? ? 第六次作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