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主題寫作 | 追尋普若崗日的人

1、

層巒疊嶂的冰峰橫亙在視界的盡頭,延伸而出的巨大冰舌像一條條觸手蜿蜒曲折。陽光鋪灑在山脊的冰層上,散射出絢麗多彩的光芒,交織出一道道虹。隨風舞動的云朵從山頂飄過,在藍天和星空里疾走,斗轉星移,時間和空間在這里肆意地流轉,蒼茫遼闊的冰原,一片寧靜祥和,交錯迷離的思緒里不聽使喚地響起誦經的梵音和倉央嘉措的詩歌。

施丹微微睜開眼睛,暴風雪的嗚咽聲依然在耳邊呼嘯,無數次夢里驚醒,躲不開,都是相同的內容。普若崗日,一個讓她難以忘卻的名字,以及那些記憶深處永遠無法抹去的刺痛。

車窗玻璃凍滿了冰花,空調也剛剛停止了運轉,短短的幾分鐘之后,車內再沒有一絲溫暖,即便是這樣也比車外要好上太多。施丹下意識地將身上的毛毯又裹緊了一些,拉毯子的時候,胳膊肘撞到了身邊的巴桑,說話粗聲粗氣交流基本靠吼的粗壯漢子,此刻也只是閉著眼睛,呼吸急促、瑟瑟發抖,如果發生意外,她對他終究有一份發自內心的歉疚。

車身在風中劇烈地搖晃,為什么?明明已經很近了,宿命嗎?或是蒼天的捉弄,施丹覺得很困,但她不斷地提醒自己千萬不能睡著,也許一閉上眼睛,就將是永久。她盡可能地讓自己的思維游離在死亡這個詞匯之外,大好的青春年華她還沒有活夠,更重要的是她還沒有見到普若崗日,她不甘心。困意一波接著一波,如同潮水一般向她翻涌,黑暗一步步向她逼近,如同一頭張開了血盆大口的野獸。突然,喉頭一辣,一股暖意游走全身,這該死的嗆人的二鍋頭的味道把施丹的記憶瞬間拉回到一個月前。

那是在進入羌塘無人區之前,在普若崗日西側大本營做最后的準備工作。施丹今年二十七歲,高考大學選科的時候她義無反顧地選擇了地質勘探,畢業之后,工作之余,她還會經常組織參加一些登山和徒步的運動。

施丹的父親也是一名地質勘探工作者,2009年中美聯合探險隊在羌塘無人區發現了普若崗日冰川,這座號稱地球第三極的陸地第一冰川橫空出世。作為冰川的狂熱愛好者,施丹的父親于2010年組織了一個五人的探險團隊向著普若崗日的主峰進發,就在團隊到達主峰的那一天,一行五人與大后方的聯絡員永遠失去了聯絡。羌塘無人區惡劣的自然環境讓營救工作根本無法進行,沒有人知道這五人在普若崗日主峰到底發生了什么,就這樣,還在讀高中的施丹永遠失去了那個說話溫柔、做事一點都不彪悍的父親。

一晃十年,施丹時常會在夢里夢到自己的父親,夢到普羅若日的主峰,她想問問父親去那么危險的地方是為了什么,她也想問問父親為了看一眼普若崗日就丟了性命到底值不值得?所以,大學填報專業的時候,她選擇了和父親相同的專業,渴望有一天親自去一趟普若崗日,解開那個夢里問了自己無數次卻永遠沒有答案的困惑。

且不說國家對羌塘無人區的保護規定,就是無人區那挑戰人體極限的生存環境可不是誰想去就能去的。西藏,施丹已經無數次有意無意地路過,羌塘無人區,她卻始終不曾踏足半步。

這一次的成行得益于施丹徒步滇西時認識的一位驢友老邱,老邱是某地方臺的一名導演,施丹曾經把她父親的經歷以及自己想去普羅崗日的想法跟他聊過,這一次,電視臺正好要做一期冰川探險的節目,最終地點就選在了普若崗日。老邱也是性情中人,對于施丹父親的經歷很是欽佩,這次正好有這么個機會,第一時間就通知了施丹,把她納入了這次遠征的隊伍。

當地的向導已經有了兩個,不過老邱還是覺得不夠,進入無人區之前在西側大本營做最后的修整時,他聽說這里有一名名叫巴桑的向導,這人曾經在無人區做過防盜獵護林員,后來經過國家重拳打擊,盜獵已經在無人區絕跡,這人就轉行做了向導,據說此人對無人區的地形了如指掌,車技也是極為出眾,能說普通話,就是脾氣有點拗。

去見巴桑的時候,老邱特意帶上了施丹,他琢磨著帶個女同志談事情氣氛會融洽一些。會面地點是一家藏家的小酒館,到了見面的地方,當時巴桑已經早早候在那里,說是陪朋友喝了幾杯,臉熏得紅彤彤的,說話也帶著幾分酒意。

初見時,施丹對巴桑的印象還不錯,一米八的大個,古銅色的膚色,長得算是周正。可是這個愣頭青的大小伙子說的第一句話就把施丹惹怒了。

當老邱把來意跟巴桑說明之后,巴桑就指著施丹說:“價格好說,可是不能帶上她。”

老邱一臉的懵圈,施丹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她可不記得自己在哪里得罪過這尊活菩薩,生性豪爽的她當即就擼了袖子。

老邱一看情形不對,馬上出來打圓場:“巴桑兄弟,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誤會?小施和你可從來沒見過面啊。”

巴桑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說道:“我有個規矩,進無人區,不帶女人?!?/p>

老邱一聽這話皺了皺眉頭,施丹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你憑什么看不起女人,都什么年代了,我還告訴你,有你沒你,無人區,老娘去定了。”

巴桑也沒廢話,隨手從桌上翻出一只酒杯,啪一下拍在施丹面前,拿起手邊的半瓶二鍋頭將酒杯倒滿,一臉戲謔地對施丹說道:“喝完這杯,無人區,上刀山下火海,你要去哪我都奉陪!”

老邱想上來勸一勸,施丹平日里滴酒不沾他是知道的,可沒成想他還沒張嘴,施丹端起酒杯,一仰頭,把酒干了。

喝完那杯酒,施丹一轉身趾高氣昂地出了酒館的門,剛出門就醉倒在酒館門口,最后還是巴桑幫著把她背回了酒店,這一醉,施丹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才清醒。再后來,巴桑說話算話,加入了老邱的隊伍。


2、

進入羌塘無人區的最后一項手續,要簽一份保證協議,協議的最后一項明確寫著:本次活動可能遭遇惡劣天氣,可能遠離救助和醫療服務,可能遭受野生動物攻擊等意外情況,參與方自己承擔所有的意外傷害風險。要求所有參與者在文末乙方的地方簽字畫押。

施丹莫名地又想起了父親,那時候他應該也簽過一份類似的協議,前方的路危險不斷,面對這份協議,父親當時會想到什么?是擔心自己的安危還是家中的親人,父親的擔心里有我嗎?

簽協議的時候,每個人的臉上都展露出了不同的表情,興奮、糾結、擔憂,人生百態盡顯,沒有人會對這樣一份協議無動于衷,生死狀,簽了這個,命就算交到了老天爺的手中。

簽下自己名字的那一刻,施丹的內心是平靜的,甚至帶著一絲小小的興奮,說不清也道不明,多年的期待得償所愿,大體就是這種感受。

出發前的準備工作緊鑼密鼓地進行,探險隊的這次行程規劃格外嚴謹,從雙湖縣西側大本營出發,先前往80公里外的海拔5700米的觀景臺遠眺一眼普若崗日冰川,然后向北直線穿越羌塘無人區,到達多格錯仁,再調頭斜插進東溫河冰河大峽谷,順著冰川東側直達普若崗日冰川主峰,并在那里嘗試登頂,最后再一路向南,回到營地。行程要穿越整個羌塘無人區并且環繞整個普若崗日冰川走一圈,當然從北側直接來回也是一種選擇,不過從電視拍攝的角度考慮,環繞普若崗日一周更具有影視價值。整個行程長達五百多公里,三十幾號人,十六輛車,食物、水、汽油、防寒衣物等等后勤物資的保障瑣事繁重,任何一個小問題都不能有疏漏。

出發的前夜,老邱找到施丹,告訴她,讓她隨巴桑一輛車,并囑咐她在穿越無人區的過程中一切都聽巴桑的指揮。施丹知道,老邱這么安排是對她的特殊照顧,在老邱的眼里,巴桑是他最為看重的向導,可是一想起巴桑之前那些滿含成見的話語,她就氣不打一處來,不過出于團隊和睦考慮,施丹并沒有對老邱的安排提出異議,她只是在心中暗暗盤算,在穿越的途中一定要給這個傲氣的小子好好上一課。

第二天一大早,車隊列隊出發,前往80公里外的觀景臺,在那里可以遠遠看一眼冰川,當然,在那里是看不到主峰的,很多游客到羌塘,也會到那里看上一眼,滿足一下對這座陸地第一大冰川的向往,全程只需要幾個小時,算不得辛苦。

車隊出發前,巴桑從房屋中走出來,咧開嘴露出一口大白牙,算是向施丹示好。施丹從他身邊走過,完全無視了他的存在,到了車邊,一拉車門,一屁股坐上了駕駛座。

巴桑扒著車門問施丹:“妹子,之前是我不對,不過開車這事可不是鬧著玩,無人區地形復雜,溝壑縱橫,你快點下來。”

施丹一邊系安全帶,一邊回道:“你不要看不起人好吧,看你那年紀,也不比我大幾歲,我十八歲就拿了駕照,二十歲就參加各種越野,開車越野這事咱倆誰更擅長還沒準呢?!?/p>

“邱導。”巴??礇]法說服施丹下車,就只好求助老邱。

老邱看兩人僵持不下,只好過來勸解:“丹丹啊,無人區這塊還是巴桑熟悉一些,要不你還是讓他開車,你在旁邊拍拍風景多自在啊。”

施丹故意沒給老邱面子,直接拒絕道:“沒事,姑娘我不愛紅妝愛武裝,老邱你也知道,平時自駕越野,我可都是開頭車的。”

巴桑急了,伸手就要去拉施丹,嘴里念叨著:“你這姑娘怎么不識好歹,好好跟你說話你不聽,信不信……”

老邱一看情勢不對,一把拉住巴桑,施丹的脾氣他是最知道,一旦讓這丫頭使上性子,可比兩個喝醉的莽漢還難對付,他私下里小聲勸慰巴桑:“巴桑兄弟,這丫頭脾氣倔,你看,今天出發去觀景臺,應該沒什么危險,要不你就在副駕駛看著,讓她開完這一段,等進了無人區,我保證,絕對不讓她碰方向盤。”

老邱最終說動了巴桑,他無奈地坐到了副駕駛的位置上,施丹朝他做了一個鬼臉,氣得巴桑直接用帽子蓋住了臉,不再說話。

十六輛越野車排成一字長蛇陣浩浩蕩蕩地開出了大本營,輪轂飛轉,卷起的煙塵如同一條灰色的巨龍在廣袤無垠的戈壁雪嶺之間馳騁,前往普若崗日的探險隊正式踏上了征程。

3、

從西側大本營到觀景平臺的路其實也算不上平坦,進入羌塘便再沒有鋪設的公路,人們習慣性地沿著之前走過的車的車轍印前進,可是就在車隊出發的前一晚,一場突如其來的大暴雨把之前的車轍印沖刷得干干凈凈,這個時候向導的作用就凸顯了出來。頭車的向導次仁頓珠也很有經驗,不斷用對講機提醒著車隊的駕駛員不要單獨脫離車隊,他提醒隊員們,四周看著像草地一樣的地面很可能就是沼澤,一旦陷進沼澤,就會大大影響車隊行進的速度。整個車隊在茫茫戈壁上行駛,所有駕駛員都小心翼翼地跟著前面的車輛,生怕有個閃失把自己報銷在荒野中。

施丹對于自己的駕駛技術有自信的資本,自駕、越野對她而言早已是家常便飯,當然,她也是誠心要在巴桑面前賣弄一把,故意把車開到一些大塊碎石上,讓車子上下顛簸,好讓副駕駛上那個裝睡的家伙不得安生。

突然,施丹放在檔位桿前置物板上的手機屏幕亮了起來,她瞄了一眼,是她媽媽的短信,她來之前和媽媽約定好了,每天都要匯報自己的行程,前一天因為太過忙碌,早早地睡下了,竟沒想起這茬,媽媽這會兒該擔心壞了。

施丹四下里打量了一下,車隊行進的速度并不快,她拿定了注意,便輕輕打了一下方向盤,一拉手剎,把車停在了行進的路邊上,空出道來讓后面的車先過,她也不敢去太遠的地方,只是停在緊貼著車轍印的草地上。

施丹迅速拿起手機,把自己這邊昨天的情況以及今天的行程給她媽媽發了過去。巴桑似乎感覺到了不對勁,一把扯下蓋在臉上的帽子,然后四下里張望了一下,臉色嚴肅地質問施丹:“繼續往前開啊,干嘛停下來?”

施丹很不以為然地回道:“我回一下我媽媽的短信,放心,耽誤不了事,現在就走,別大驚小怪的?!?/p>

“走,快走?!卑蜕I裆黠@不對了,朝著施丹大吼。

施丹一下子也有點懵,自己就是發了條短信,至于這么上綱上線嗎?這家伙一定是故意找茬,沒準兒還記著仇呢,想到這里,當下也沒好氣地回道:“知道了,馬上就走,吼什么吼,小心眼的男人?!?/p>

可是當施丹發動汽車,踩下油門的時候,輪胎下立刻迸發出泥漿拍打擋泥板的聲音,施丹加大了油門,除了噪音變大之外,車子往前震了震,又退回到原處,施丹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

“熄火,下車?!卑蜕9陪~色的臉氣成了黑色。

這一次施丹乖乖聽了巴桑的話,下車一看,半截輪胎已經陷進了泥里。施丹不明白,自己只是停下來發了一條短信,前前后后加一起也就三五分鐘的時間,這車咋就陷進去了呢?

這時候前面的車也發現了情況不對,整個車隊全都停了下來,老邱帶著向導次仁頓珠走了過來。次仁頓珠看到情況之后,怒氣沖沖地質問施丹:“你到底怎么回事,我不停地在對講機里喊不要離開車隊,不要離開車隊,怎么就不聽呢?”

施丹也覺得有些委屈,回答道:“我就是回了我媽媽一條短信,哪知道就這一會會的功夫,車子就能陷進泥里去。”

她不說話還好,這一解釋,次仁頓珠更加生氣,罵道:“你以為,你以為,你以為這是在觀光旅游呢?這里是羌塘,不是游樂場。你覺得那是硬地,其實它就是沼澤,這里的土地隨時都張大了嘴巴等著要你們的命,你嫌命長是不是?”說完,次仁頓珠還是不能平復心情,轉身對身邊的老邱說道:“導演,這人我沒法帶,完全不遵守紀律,趁著出發沒多久,找輛車把她送回去吧,等進了無人區,就她這樣的,早晚得拖累別人?!?/p>

老邱趕緊打圓場,賠笑道:“次仁兄弟,別生氣,她也是不了解羌塘這里的情況,經過這事,她一定也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以后一定不會再犯了。”

次仁頓珠依然無法消氣,給老邱撂下一句話,“這支探險隊有我沒她,有她沒我,導演,你看著辦吧?!闭f完,自顧自地蹲在草地邊上抽悶煙。

此時的施丹也委屈到了極點,眼淚一直在眼眶里打轉,她不是個不顧大局的人,更不想讓老邱為難,是自己犯的錯就該讓自己承擔后果,若是換做任何一次其他的旅行,即便前面的風景再吸引她,到了眼下這個地步,她一定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但這次普若崗日之行的意義非比尋常,這或許是她找到父親失蹤真相的唯一的機會,就算是賴,她也要賴到最后,她同樣沒有退路。

就在氣氛陷入死寂一般的尷尬的時候,巴桑走到次仁頓珠的身邊,拍了拍次仁的肩膀對他說:“次仁,這次的事情怪我,沒有及時提醒她,放心,后面的車都由我來開,人家一個小姑娘,你也別太固執了?!?/p>

次仁頓珠看了看施丹,或許是對梨花帶雨的小姑娘產生了一絲憐憫,又或者是被巴桑的話說動,次仁頓珠一聲不吭地走開了,之后,隊伍里調了一輛車過來,拿了牽引繩,推拉硬拽,包括巴桑在內的幾個人把自己折騰成了泥人,總算把陷進去的車子拖出了泥坑。

因為這個插曲,車隊耽誤了一個多小時,車隊再次前行的時候,巴桑坐回了駕駛座,施丹乖乖在副駕駛座位上反省自己的錯誤,她偶爾會用眼睛的余光瞄一眼身邊正在專心開車的巴桑,這張不茍言笑的呆板面龐此時已經變得和善了許多。

到達觀景臺的時候,已近傍晚,所謂的觀景臺其實是一座地勢較為平緩的土坡,車子可以一直開到坡頂,在那里可以遙望普若崗日。

雖然只是遠眺后背,普若崗日的美依然讓人瞠目結舌,夕陽的余輝中,被白皚皚的冰雪覆蓋的黑色山脊一座連著一座,茫茫地向天際延伸,金色的霞光映在冰雪上,與天邊鑲著金邊的云彩完全融合。

隊伍里,人們紛紛拿出相機來合影,拍下這值得紀念的一刻。施丹一個人坐在崖邊,看著遠處的普若崗日愣神,不知道什么時候巴桑走了過來,坐到了施丹的旁邊,看著遠方對施丹說道:“藏語里,普若崗日的意思是像倒扣著銀碗的大雪山,你知道嗎,在西藏,銀器和大雪山都是神圣之物,普若崗日在藏族人的眼里就是圣地?!?/p>

“銀碗嗎?這倒扣的銀碗下一定隱藏了地球億萬年來無數的秘密,這里只是普若崗日的后背,它的主峰該是一個怎樣的面容,我一定要去那里看看,父親,我對著大雪山起誓,我一定要到達你去過的主峰,我一定要去看一看你哪怕舍棄生命也要看一眼的風景。”

施丹擦了擦不知道什么時候浸透了眼角的淚水,無論如何她一定要到達普若崗日的主峰,告慰父親的亡靈。

4、

探險隊在觀景臺下支起了帳篷,晚上,人們在帳篷前燃起篝火,烤羊肉、酥油茶、手抓飯、當然還有燒刀子二鍋頭,藏族的向導們性情豪爽,圍著篝火載歌載舞,就連原本因為白天的錯誤而耿耿于懷的施丹也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第二天一早,隊伍重新啟程上路,還沉浸在前一天晚上歡快氣氛中的人們完全沒有意識到,接下的行程會演變成一場與死神搏命的苦旅。

羌塘無人區最大的危險來自于高海拔以及惡劣的天氣,平均海拔5000米以上的高度,讓輕松呼吸都變成了一種奢望。早晚溫差巨大,白天最高氣溫能達到十二度,一進入深夜,氣溫驟降到零下十幾度,一旦患上呼吸道疾病很容易引發肺水腫,在高海拔地區,那可是致命的。

隊伍行進的前兩天都還算順利,一路陪著攝制組拍攝風景,還可以欣賞羌塘無人區獨特的地貌,藏羚羊成群結隊地奔跑,野牦牛在一邊旁若無人地吃草,遠處還有豺狼幽幽地眺望。

自從之前幫施丹解圍之后,施丹和巴桑的關系也得到了極大的緩和,巴桑會跟施丹講自己過去作為護林員時的經歷,很多年前,羌塘地區盜獵嚴重,藏羚羊、野牦牛、冰原狼都是盜獵者的目標,他問施丹,你看見過被剝了皮的藏羚羊是什么樣子嗎?盜獵者把藏羚羊的頭連著整張皮子剝下來,然后把它的血肉丟棄在戈壁上,最后它們的血肉會被豺狼吃掉或者腐爛,剩下一副連著一副的骨架,他曾經見過堆棄在一起的十三副骨架,那個場面讓趕到現場的護林員恨不得把牙齒咬碎。

最近幾年已經沒有盜獵者來羌塘了,國家下定決心打擊盜獵,專門制定了相關的法律法規,從嚴處罰野生動物的盜獵活動,杜絕野生動物以及動物的皮毛的買賣,應了那句公益廣告詞,“沒有買賣就沒有傷害”,從根源上杜絕了盜獵活動。再之后,護林員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禁絕了盜獵的羌塘,巴桑失去了原先的工作,不過幸好依托做護林員時積累下來的豐富經驗,他順利地改行做起了向導,做向導雖然辛苦,也伴隨著許多的危險,但終究收入還算不錯,更重要的是,他喜歡羌塘,他的肉體和他的靈魂都在這里扎下了根,再也無法離開。

施丹也把父親的事情講給巴桑聽,她說她就是想去看看普若崗日的主峰,父親死在了那里,這么多年過去了,父親的身影在她的記憶里已經開始變得越來越模糊,普若崗日這個名字在她的生命里卻越來越沉重。

進入無人區的第三天,天氣急劇惡化,外面刮起了狂風,拍攝工作越發地艱難,老邱帶著攝像組和錄音組在狂風中堅持拍攝,有時候一陣風會把人頂起來連連倒退,稍微小一點的砂石顆粒被風卷起貼著地面順著風向飛快地向前奔走,錄音設備放在地面上稍不留意就會被刮跑,拍攝工作就在這樣艱難的環境下緩慢推進。

到了晚上,發生了一個緊急情況,攝像老徐和取音的小彭因為在白天的工作中受了風寒引發了急性肺水腫,根據高原生存守則,這兩人必須在二十四小時之內后撤到低海拔地區,否則就會有生命危險。車隊安排巴桑護送另外一位有經驗的向導連夜駕車帶著兩個傷病號后撤,等撤到安全地點之后,巴桑再趕回探險隊,對于探險隊而言,擁有無人區豐富經驗的巴桑是不可或缺的。

黑夜中,兩輛車拖著長長的尾燈消失在黑夜之中,送人其實一輛車就足夠,兩輛車是防止萬一出現陷坑,得有個照應,所有的人都為他們祈禱。這一夜,施丹也失眠了,她一直在擔心巴桑,她害怕巴桑遇到危險,也擔心巴桑去了就再不回來,在這個狂風呼嘯的夜里,施丹第一次感覺到巴桑在身邊時的安心。

兩天過去了,所有人都等在原地,哪怕是夜里,也會有人開著車燈,為歸來的人照亮歸途。終于在第三天的后半夜,兩盞車燈從地平線上的黑夜中出現的時候,營地里負責值夜的人們一起爆發出歡呼和掌聲,施丹聽到呼喊,也隨著興奮的人們沖出帳篷,遠遠地看見凍得瑟瑟發抖的巴桑從車上下來,被簇擁著他的人群弄得抓耳撓腮不知所措,施丹又默默地走回帳篷,安心地鉆進睡袋,這是她這兩天里第一次安心地入睡,那份讓她倍感舒適的安全感又回來了。

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施丹拍了拍巴桑的肩膀,和他打了招呼,并且調侃他如果他昨晚沒有能夠歸隊,車隊就不等他了,后來,老邱告訴施丹,巴桑一個人開車返回車隊極其危險,如果在半路上陷進沼澤或者冰坑,誰也沒有辦法營救,巴桑幾乎是冒死趕回車隊的。

似乎是受到巴桑獨自歸來勇氣的激勵,因為減員帶來的負面情緒一掃而空,車隊帶著滿滿的激情繼續向前跋涉,前方等待他們的是更加殘酷的環境,但人們似乎被激勵出更加巨大的勇氣,一往無前。

5、

無人區越往深處走,環境越惡劣,地圖越發沒有效用,衛星拍攝下來的地圖只是一個輪廓,而這個幾乎沒有人來過的地方,要找出一條前進的道來,只能靠無人機和向導冒死探路。羌塘無人區是一個神奇的地方,戈壁、沙漠、湖泊、綠洲、雪山、冰原交錯縱橫,早上可能還是晴空萬里,中午就可能變成風雪交加,穿過沙漠可能看到的是溫泉,溫泉走著走著就變成了冰河,冰河里還嵌著綠洲。

地形、天氣、疾病,每一個因素都限制著車隊行進的速度。拍攝的進度也不盡人意,攝像、錄音、后勤、劇務,不斷有人因為疾病和恐懼疾病后撤,剩下的人每時每刻都要面臨著減員帶來的煎熬,車隊離大本營越來越遠,這就意味著每一次車輛的離開都是對這次遠征的告別,不管出于哪種原因后撤,離開的人走時都是淚眼婆娑,都走到了這里,沒有能夠到達普若崗日的主峰看上一眼,而且一旦錯過可能就是一生,他們也不甘心。留下的人心事重重,他們不確定明天要離開的會不會就是自己,在這里,命運完全不由自己做主。

還好,施丹和巴桑都很健康,既沒有高反,也沒有生病的跡象。

老天爺或許開眼了,眷顧起這些飽受摧殘的人們,在進入無人區的第十天,天氣開始放晴,一連幾天都是好天氣,伴隨著天氣轉好的,還有陽光和溫度,這讓車隊的人一下子有了好心情,探險隊前進的速度明顯加快,四周的景色看上去都顯得格外得親切。

藏羚羊、野牦牛、豺狼都在悠閑地散著步,不遠處,一頭豺狼一邊打著滾一邊用后腿給自己撓癢癢,施丹開玩笑地問巴桑:“巴桑,巴桑,那到底是不是狼?是不是哪家牧民的牧羊犬跑錯了道,在這里迷了路。”

要說最稀奇的還是野牦牛,黑黑的長毛,彎彎的牛角,施丹覺得它很像大話西游里的牛魔王,她又轉過臉去看了看身邊正在開車的巴桑,心中不禁腹誹:這小子可不是至尊寶,半點憐香惜玉的精神都沒有,我若是紫霞一定不選這樣一個不解風情的貨色。

施丹突然來了興致,打開車窗對著遠處的黑大個喊道:“牛魔王,我不怕你,我是絕對不會嫁給你的?!?/p>

原本還在吃草的野牦牛像是聽到了召喚,抬起頭,看了一眼施丹,施丹愣了一下,然后就看著野牦牛踏著輕快的步子向她奔來。

“巴桑,巴桑,你看,那頭野牦牛能聽懂我的話,向我們這邊跑過來了?!笔┑ばχ鴮Π蜕Uf。

“我的吉祥天,你剛才干什么了?”巴??戳艘谎鄣挂曠R,野牛不僅在狂奔,而且在加速,嚇得他趕緊加大油門。

“沒干啥啊,我就是對牛喊了兩句話,它能聽懂?”施丹也是一臉懵圈,這牛追過來也就追過來了吧,一頭牛,這么呆萌呆萌的傻大個,怕他干啥?

“我的姑奶奶,羌塘的野牦牛兇猛起來連狼群都怕,它一頭就能把咱們這車頂翻,你招惹誰不好,你招惹它?”巴桑無比認真地開車加速,沒有半點開玩笑的意思。

施丹一聽這話也慌了神,轉身去看車后的野牦牛。戈壁上的路坑坑洼洼,根本開不快,若是強行加速,一不小心扎在某個不規則的石塊上,立馬就得翻車。野牦牛幾個加速就追上了汽車,甩著蹄子繞著汽車打轉。當施丹近距離面對野牦牛的時候才發現,這個黑乎乎的大家伙可沒有遠遠看上去那樣的好脾氣,幾次頂著牛角沖上來想要掀翻汽車都被巴桑急打方向盤躲過。

施丹這會嚇得屏住了呼吸,不停地喘著粗氣,一看到野牛加速向車沖來,就情不自禁地尖叫,四周的車輛也看到了這里的情況,都一起拍打車門,制造噪音,驅趕野牦牛。不過這牛也來了脾氣,一次次地沖刺,一次次地被甩開,始終不肯放棄。

野牦牛左突右閃,巴桑只能通過倒車鏡和車窗觀察野牦牛的位置,突然,野牦牛從側面沖了上來,那里正對著的是施丹緊緊抓著把手的車門。

“施丹,快點躲開,不要靠著車門?!卑蜕=辜钡卮舐暫暗馈?/p>

“什么,你說什么?”發動機的轟鳴和顛簸時車內物品的震顫聲把巴桑的聲音完全掩蓋了下去。

野牦牛全力撞了上來,這一次汽車沒能躲開,最后一刻,巴桑奮力向著側面拉動著方向盤。被野牦牛頂到之后,車子發生了劇烈的震顫,緊接著向著一個方向側滑了出去,巴桑松開了剎車,不停地打方向,車子發出幾聲刺耳的摩擦聲之后最終還是穩穩地停了下來。

野牦牛撞了車之后,怒氣也隨之消融,遠遠地看了幾眼汽車,終于沒有再沖上來,一步三回頭地踱著步子向遠處跑去,等到野牦牛跑遠了,巴桑連滾帶爬地從駕駛座上跳下來,當他來到車后,看見車門上那個被牛角頂出來的大窟窿的時候,心中不禁一陣冰涼。

他用顫抖的手拉開車門,看見施丹正倚在后座上,雙手捂著小腹,閉著眼睛,眉頭緊皺。

“施丹,有沒有受傷,要不要緊?!卑蜕=辜钡卦儐柺┑?,他伸手去拉施丹捂著小腹的手,生怕看到那一抹煞紅。

施丹睜開眼睛,愣愣地看著焦急萬分的巴桑,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什么,當她把因為難受捂著腹部的雙手拿開,確認施丹沒有受傷之后,巴桑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濁氣。

被野牦牛牛角頂到的地方拉開了一條長長的豁口,不過萬幸的是,牛角終究沒有將車門的內層鑿穿,巴桑最后拉動方向盤的那一下錯開了牛角的正面撞擊,否則施丹現在的情況真的很難說。施丹看到這條豁口的時候也是一臉的驚詫,莫說是人,就是頭獅子或者老虎被這貨頂一下也一準腸穿肚爛,看這架勢妥妥的羌塘之王。

想著巴桑剛才驚慌失措的表情,施丹不禁覺得有些溫暖,這個不解風情的家伙還是挺熱心的。

驚魂之后,車隊繼續向北開拔,到了傍晚,探險隊在一處不知名的湖邊露營,其間,一群豺狼向著營地靠攏,眾人不敢大意,得到示警之后,紛紛躲進汽車里戒備,狼群只是在營地周圍觀察了一會兒后又紛紛散去。

經歷了苦難的人們總能找到機會苦中作樂,一旦從風暴之中掙扎出來,又會立即載歌載舞,探險隊一路披荊斬棘、戮力向前,路上痛苦地揮別隊友,然后變得更加堅強。在經歷了十六天的跋涉之后,車隊到達多格錯仁,這也意味著整個行程已經過半,同時也意味著旅程將進入最后的沖鋒。

十六輛越野車還剩十輛,出發時的三十幾號人還僅剩二十人,最后這段路雖然不長,但是將要穿過東溫河冰河大峽谷,這段路整個車隊都必須在冰面上行駛,也將是這趟旅程中最危險的一段。


6、

東溫河顧名思義,是一條溫泉河,你很難想象,在這樣一個到處狂風肆虐,冰雪皚皚的世界里,會有一條冒著熱氣的溫泉河橫穿而過。

大自然就是這么的神奇,鬼斧神工的設計,即便是世界上最偉大的設計師在大自然的創造面前也只能汗顏驚詫,幼稚猶如學徒。

繞過多格錯仁的山脊,車隊斜插向東南,朝著普若崗日的東側的主峰前進,那里是這次遠征的終點,也是施丹心靈深處的目的地。想到自己離答案越來越近,施丹既興奮又緊張,跨越這最后的一百多公里,她要和普若崗日進行一次面對面的交談。

車隊在距離普若崗日主峰群五十公里的地方停下了腳步,前方探路的車輛發現上層的冰面有積水,仔細研究之后,得出結論:上層的冰面很薄,根本承受不住車輛的通行。而最后這五十公里的路程中,有將近三十幾公里的純粹的冰面行程,何去何從,必須馬上拿出一個決定。

“都到這里了,現在撤回去,會被老徐他們笑話的,太憋屈了!”

“不回去又能怎么辦,搞科考的要實事求是,不能感情用事,拿同志們的性命去冒險?!?/p>

“上層的冰面雖然很脆弱,但是下層的冰面還算結實,鐵鎬都穿不破?!?/p>

“下層的冰面只能從上面鑿開的點去看,哪里結實哪里不結實根本看不到,萬一走到一半,冰面裂開,那可就進退兩難了?!?/p>

“探險探險,沒有點探險精神,怎么算是探險隊?!?/p>

“探險精神也是建立在科學精神的基礎之上的,不能把盲目的冒險和探險混為一談,探險也要理性?!?/p>

……

碰頭會上,爭吵很激烈,卻始終爭不出個結果,老邱在一旁聽著大家討論,抽著悶煙,他是導演,也是總指揮,年輕時的他也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愣頭青,可是現在,他的一個決定關系著二十條人命,不由得他不慎重。

老邱把煙頭丟在地上,用腳踩著碾了又碾,最后撂下一句:“等兩天,看看情況再說,散會?!闭f完,便戴上氈帽出了帳篷。

出了帳篷的老邱沒有回屋,坐進了汽車里,盯著窗前的冰河愣神,施丹頂著風,走到老邱所在的車跟前,打開車門,坐到了副駕駛的位置上。

“早上次仁和巴桑又去試了幾次,上層的冰面太薄,經不住十輛車的碾壓?!辈坏仁┑ふf話,老邱先拉開了話匣子。

“那你做好決定了嗎?回撤?”施丹低著頭,小聲地問。

“丹丹啊,普若崗日不僅僅是你的夢想,也是我的夢想,為了這次遠征成行,這兩年,我來回西藏幾十次,批過的文件摞起來得有半尺高,好不容易文件批下來,大家披荊斬棘地走到這里,距離夢想就只有幾十公里了,你讓我說放棄,這也是要我的老命啊?!崩锨裾f著說著,眼淚不知不覺潤滿了眼眶。

“老邱,不管怎么樣,能一起走到這里,我得謝謝你,沒有你,我這輩子可能都進不了羌塘,之后,你做出什么決定,我都支持你,可是我必須前進,我父親還躺在那里,我都走到這了,去不了主峰,我這輩子都沒法原諒我自己,老邱,我再求你一次,給我輛車,我一個人走,死,我也要死到主峰下面。”施丹說這話的時候依然用著平靜的語調,但語氣無比堅定。

“要不,再等兩天看看,或許過兩天就……”

老邱還想勸兩句,但是施丹卻半點余地也沒留:“不等了,巴桑說了,東溫河的水本來就比其他地方暖一些,若是沒有凍嚴實,也不是一天兩天能凍上的,與其在這里消磨時間,不如趁著有膽量的時候上去拼一把,放心,沒事,我爸還在的時候就常說我運氣好,命硬,將來能接他的班。我現在覺得,他是對的?!?/p>

說完,沒等老邱答應,施丹就下了車,直奔自己的帳篷。

老邱終究沒能勸住施丹,最終答應給她一輛越野車。第二天一早,施丹往車上搬物資時,巴桑從遠處走了過來。

“一定要去嗎?”巴桑說事情一向大嗓門,這次卻破天荒地說得很溫柔。

“嗯。”施丹輕輕回了一句,繼續低頭搬東西,同時說道,“有些事情注定是要去做的,躲也躲不掉?!?/p>

施丹不敢去看巴桑,這么多天,兩個人朝夕相處,從怒目而視到心有靈犀,一起經歷了太多太多,她不知道從什么開始喜歡上了這個粗糙但很體貼的大男孩,她不知道這算不算愛,也許等到她從這次旅行結束,再回來找他的時候,她就能給出一個準確的答案。

“那我陪你去,你不認識路,一個人到不了普若崗日。”巴桑沒有再勸,幫著施丹一起往車上搬東西。

施丹本想說幾句推辭的話,但話到了嘴邊又吞了回去,或許是認可了巴桑的話,沒有巴桑她到不了普若崗日。又或者是自私,她已經習慣了和巴桑一起前進的感覺??傊?,兩人之間有一種美好的感情在滋長,滲入土中,待到來年,定能開出潔白的格桑。

雖然巴桑對于整個車隊極為重要,但是看到巴桑隨著施丹離開,老邱破天荒地沒有阻止,反而暗暗慶幸有巴桑陪著那丫頭,總算多了一份保障。巴桑和施丹開車離開的時候,車隊所有的人都走出帳篷送行,車子載著他們的夢想一起前行,送行的人們一起雙手合十,為繼續前進的人們祈禱。

7、

巴桑開著車子在冰面上小心地前進,輪胎軋上冰面,很快就扎破了第一層,然后輪胎打著水花,壓在第二層冰面上。在輪胎從第一層滑到第二層冰面的這個過程中,輪胎完全失去了抓地力,是一種真空狀態,這個時候很容易側滑和翻車。這一路,車子都是這么飄忽飄忽地開著,施丹的心一直提在嗓子眼,而且車子如果扎破第二層冰面,很有可能引發局部的冰裂,車輛會有滾入河中的危險,到時候,即便能夠僥幸爬上來,在這個冰天雪地里,沒有防護,不消一個小時就會活活凍死。

巴桑貼著一側的山脊行駛,車子有驚無險地經過幾個小時的跋涉,終于從冰河大峽谷上開了出來。施丹想通過步話機把消息告訴老邱,只是步話機的燈雖然亮著,卻始終連不上信號。

穿過冰河大峽谷的巴桑和施丹又遇上了突如其來的暴風雪,空曠的雪原上沒有辦法躲避風雪,他們只好把車停到一處山脊下面,倚靠山壁躲避風雪??墒秋L雪下了幾個小時,絲毫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風越刮越急,雪越下越大,隨著時間的推移,天色也漸漸暗了下來,車子里的溫度越降越低。

到了后半夜,車子突然熄了火,不知道是油箱里的油耗盡了還是出了別的什么問題,這個時候完全沒辦法下車檢查。更要命的是,車載空調沒了動力,也慢慢失去了效用,車子里的氣溫急劇下降。巴桑和施丹轉移到了車后座,兩人把車子里所有的御寒的衣物和毛毯都拿了出來,裹到了身上,但是嚴寒依然透過車廂的鐵皮把車子凍成了冰庫,車窗上早已掛滿了冰花,完全看不見車外的情況,絕境中的兩人越靠越近。

寒冷讓施丹產生了幻覺,她又夢到了她無數次在夢里見到的普若崗日冰川,她夢到了自己站在普若崗日的主峰下,父親從雪山上走來,對著她微笑,向她招手,還是他年輕時的模樣。

理智告訴她,她不能做夢,不能睡著,但是在這樣的環境里,理智地思考變得越來越困難。施丹的意識越來越模糊,眼皮子不停地打著架。就在施丹的意識瀕臨崩潰的當口,一股辛辣的味道直刺她的咽喉,好熟悉的味道,對的,沒錯,二鍋頭的味道,上次喝酒,施丹醉了一宿,現在喝上一口,腦子竟一下子變得清醒了過來。

施丹睜開眼,她正躺在巴桑的胸口,巴桑摟著她,小心地把二鍋頭喂進她的嘴里。兩個人都沒有計較這突如其來的曖昧,或是特定環境下的迫不得已,又或是這么多天里日夜相處后的水到渠成。

施丹被二鍋頭辛辣的味道嗆了一口,一連咳嗽了好幾聲。巴桑幫著拍了幾下后背,施丹這才緩過勁來。

“跟你說過的吧,女孩子上不了高原,酒能續命,不會喝酒哪成?!卑蜕Ef事重提,有一點洋洋得意。

“少得意,你一駕駛員,喝酒駕駛,酒駕你懂嗎?回頭舉報你,吊銷你的駕照?!笔┑び只氐搅嗽獨鉂M滿的樣子。

“美女,這是無人區,連路都沒有,哪里來的交規,還酒駕呢,沒有這二鍋頭,咱倆這會兒估計都該嗝屁了?!卑蜕E阒┑ら_著毫無營養的玩笑。

“你一個藏族孩子,怎么普通話說得比我還溜呢?對了,竟然還有東北口音,你老實交代,是不是偽裝的藏族同胞?”拉開了話匣子,施丹干脆往巴桑的懷里靠了靠,生死攸關,這可是最好的借口。

“我阿媽是漢族人,我沒見過我阿爸?!卑蜕H粲兴?。

“你沒見過你的父親?他拋棄了你們母子?”施丹沒有想到會岔到這樣一個話題。

“不是,我阿爸也是一名向導,當年專門為珠峰登山隊探路,有一次,遇上大雪崩,就再也沒有回來,那時候,我阿媽已經懷了我,當時才三個多月,為了她以后考慮,有人勸她把孩子打掉,她沒舍得,說是得給阿爸留個后。”巴桑靜靜地講著他的故事。

施丹看了一眼巴桑,那一刻,她似乎有點理解父親當年的選擇,親人和理想之間,他們或許從來都沒有做過抉擇,家人和事業都是他們的摯愛,缺一不可。

風暴肆虐了一個晚上,第二天天一亮,太陽緩緩從地平線上升了起來,劫后余生的兩人走出車子,寒風依舊,玻璃上的冰雪卻在消融。

巴桑給車子加了汽油,車子依然無法啟動,這家伙氣急敗壞地從后備箱摸出兩瓶二鍋頭倒進水箱里,車子竟然奇跡般地再次發動,看得施丹滿腦子問號,不但高原的人愛酒,就連高原的汽車也是好酒之徒。

8、

到達普若崗日主峰群是在正午之后,恰逢好天氣,整座冰峰在施丹面前一覽無余。近距離觀看冰山和遠眺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感受,冰雪包裹的巖石里,掩埋著億萬年前的記憶,隨手摸到的冰塊都隱藏著來自遠古的脈搏,滄海桑田,它一直都在這里,不曾變化,也沒有喜怒哀樂。它靜靜地看著這個世界,任憑一代代的文明成為它的一個角落。

施丹站在山腳下,靜靜地看著面前的普若崗日,就像是在聽父親述說。在這里,她沒有找到父親任何一件遺物,但當她看到普若崗日的主峰的時候,她的心中所有的雜念都被蕩滌一空,像湖水一樣清澈。普若崗日,如同吉祥天降下的神女,圣潔巍峨,此刻施丹完全理解了父親當年追尋普若崗日而來的心情,其實一路走來,她一路都在體會,只是真正到了這里,突然就把事情想通了。她不再想去知道父親最后的時刻想了什么,也不再估量父親的選擇到底值不值得,她慶幸自己最終走到了這里,只是看著普若崗日,一切的心結就都瞬間解開,熱愛是一種感覺,它不需要理由。

施丹突然想起了父親記在筆記本上引用王小波在《黃金時代》里的那句話:我不能選擇怎么生,怎么死;但我能決定怎么愛,怎么活。

她現在完全明白了父親把這句話寫在筆記本上的用意,她在心中默默地對普若崗日說:“爸爸,我們和解吧?!?/p>

施丹和巴桑商量登頂主峰,從山腳的海拔6000米到主峰封頂的海拔6800米,800米的高度算不得驚人,但考慮到海拔的元素,這次登頂或許比之前任何一次登山都要有難度。

巴桑支持施丹的想法,兩人整理了裝備,全副武裝之后,向著頂峰進發。

普若崗日的山風從山脊上呼嘯而過,聲音如同近距離聽到飛機破空,即便是借助登山鎬、釘鞋這樣的專業裝備,施丹和巴桑也只能勉強在風中慢慢爬行,讓自己不被狂風卷走。幾個小時之后,兩人也只是依托山脊向上爬行了三百米,此刻,每前進一步都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即便只是站著不動,都要消耗巨大的體力,兩人又倔強地向前爬行了幾十步,此刻的兩人早過了體能的極限,身體已經透支,再繼續攀登,危險隨時都會發生。

巴桑指了指山腳,提議回撤,施丹用點頭回應了他。

這時候,巴桑突然拉下面罩對施丹說了什么,施丹指了指耳朵,示意他風太大,她聽不到。于是巴桑慢慢向著施丹靠攏,不斷地重復地說著什么,等到兩人還有兩三步距離的時候,施丹終于看懂了巴桑嘴唇的口型,他在說:“我喜歡你。”

施丹微笑著,剛想點頭,一陣疾風略過,卷起了巴桑的繩索,固定的錨釘被掀起,巴桑被風卷起的繩索拉扯下山脊,隨著他身形的下墜,又不斷地有錨釘被拔起,在下落幾十米之后,終于有一顆錨釘吃住了拉力,巴桑被繩索從半空中拉了下來,重重地撞擊在山脊上,看著躺在山脊上的巴桑,施丹整個人都懵了,等她反應過來,開始大聲呼喊巴桑的名字,而巴桑卻躺在山脊上一動也不動。

施丹放下繩索下到巴桑的身邊,巴桑頭部受到了撞擊,血沫子從他的頭發里滲透出來。施丹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頂著狂風拖著將近八十公斤的巴桑退回到山腳,她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把巴桑推進汽車,咬著牙找來紗布幫巴桑裹住頭部。

巴桑緊閉著雙眼,躺在施丹的懷里,施丹盡量克制住自己想要哭出來的沖動,拿著對講機拼命呼救,雖然對講機中始終得不到回復,她還是一遍又一遍地不斷重復,像是著了魔,滿腦子想的都是:“巴桑你不能死,巴桑你不要死。”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夜色慢慢籠罩了下來,四周陷入了一片地獄般地沉寂,施丹抱著無法言語的巴桑,心中滿是愧疚和恐懼:若不是自己堅持要來普若崗日,若不是自己提議登頂主峰,若不是讓他喜歡上自己,他都不會有事。

施丹能做只是聲嘶力竭地拿著步話機呼喊,聲音早已沙啞,喉頭發出鉆心的疼痛,但是施丹依然不停地呼救?;蛟S是她的堅持感動了上蒼,黑暗中,發動機的轟鳴聲沖破了暗夜,車燈刺眼的光芒照亮了施丹面前的路。

老邱帶著車隊在最后一刻趕到了,他看到了施丹步話機傳過來的不斷閃爍的信號,雖然因為氣候原因,他無法接收到通話的內容,但是從那不斷閃爍的燈光里,他能感受到步話機對面的急切,他斷定施丹和巴桑一定出事了。

次仁頓珠冒死在前方開辟出了一條通過冰河大峽谷的道路,眾人日夜兼程,趕到了普若崗日的山腳。巴桑被轉移到了次仁的車上,車隊里幾個血性漢子輪番開車日夜兼程把巴桑送回了大本營,老邱聯系了急救直升機,在大本營將巴桑接走,轉往醫療條件更好的拉薩。

施丹跟隨車隊回到大本營之后,又立即隨老邱的車趕去拉薩,一路上,施丹把離開車隊之后發生的事情講給老邱聽,老邱聽完又忍不住抽起了悶煙,他安慰施丹說,巴桑是個好人,吉祥天會保佑他的。

沿途,路過納木錯湖,湛藍的湖水映襯著遠處的念青唐古拉山,傳說納木錯是帝釋天的女兒,而念青唐古拉是他的丈夫,神山圣湖護佑了世上最真摯的愛情,施丹下了車,沿著納木錯的河岸磕起了長頭,心中祈禱吉祥天的守護。

離施丹不遠的地方,一位老人挺立在湖邊悠悠地唱著藏族動人的情歌,而更遠的岸邊,傳來扎西寺的僧人虔誠的誦經聲。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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