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半仙不是我們村的人。他住在市里四馬路邊上一間二層陳舊的老居民樓里。一樓是蘇半仙居住的地方，二樓是給人用氣功、針灸治病的地方。
聽母親說蘇半仙神通廣大、不是個凡人。他會氣功和針灸治病、會看風(fēng)水、還會占卜宅地吉兇并能化解。
母親一直體弱多病，小時候我和母親去過一次蘇半仙的老居民樓。剛進門，有個小小的院子，再進去，迎面就能看見一個觀音菩薩神像供奉在神龕上，前面的香爐里燃著香火。
蘇半仙要母親和我先上二樓等他。木制的樓梯踩上去會發(fā)出咯吱咯吱的響聲，好像踩在顫悠悠的木橋上。
我親眼看著母親躺在病床上，額頭、胳膊、腿上扎滿尖細的、長長的像麥芒一樣的針，我怕母親疼，問她時，她總是笑著說一點也不疼，這是蘇半仙在給她治病里。
經(jīng)過一個療程針灸，母親說她的經(jīng)絡(luò)似乎暢通了很多，臉上也有了血色。
蘇半仙很少來農(nóng)村，在一個黃昏，他竟然破天荒地來到了我家。
母親說是她去鄉(xiāng)里公銷社打電話叫蘇半仙來的，想讓他來看看我家的宅地風(fēng)水，因為感覺近來不順心的事一樁接著一樁。
先是父親摔成骨折、再是我被三婆家的瘋狗咬傷竟然有了夢游癥、再是妹妹被村里的栓柱娘驚嚇到，一直把頭蒙在被窩里不敢見人，再是母親睡到半夜總聽見小孩的哭聲等，這一切的一切，讓母親很是心焦，她確信這宅地有問題，于是請了蘇半仙來。
蘇半仙中等個子、身體肥胖，走起路來很吃力，一身肥肉似乎一不小心都能掉到地上。他臉盤很大，肉乎乎的，雙下巴，耳朵出奇地大，很像彌勒佛的耳朵。
母親說，你瞧蘇半仙，長相就異于常人。我撇撇嘴，從鼻子里哼出一句，不就是個大胖子嘛，同樣一個鼻子兩只眼睛一張嘴。氣得母親趕緊叫我閉嘴，說千萬不能這樣說蘇半仙。
蘇半仙交待母親，他來我家的事情不能告訴村里任何人，他一般是不來農(nóng)村的，這次來我家已經(jīng)是破例了。母親笑著說那是那是，我自然不會告訴其他人的，我懂。
蘇半仙坐在低矮的板凳上吃著小菜，喝著母親特意買來的西鳳酒，肥嘟嘟的嘴巴不停地咂吧咂吧發(fā)出響聲，不禁讓我想起后院那頭老母豬吃食的聲音。
村里人的嗅覺相當(dāng)靈敏，不知是誰走漏了風(fēng)聲，知道我家來了個半仙，第二天一大早，就有十幾個婦女涌進我家，請?zhí)K半仙去他們家看宅地風(fēng)水，還埋怨母親這么大的事，也不告訴她們一聲。
蘇半仙閉著眼睛說，瞧你們這些人，瞎嚷嚷什么？驚擾了神靈，我還怎么幫你們看風(fēng)水？既然你們找上門來，也算緣分，我就破例給你們看看，先排個隊，寫個號，每人交一塊錢的登記費。
于是大家都閉了嘴，自覺地排起隊，有兩個婦女急著小聲嘟囔，哎，你瞧瞧，出門都忘記帶錢了，趕緊，咱馬上回去取錢。
大家登記完后，交了錢，各自散去，蘇半仙說會按序號一家一家去看的。
先說我家，蘇半仙閉目打坐了兩分鐘，兩手置于膝蓋處，兩只手的大姆指順著其余四根手指的關(guān)節(jié)處，不停地上下左右移動著。
母親不許我出聲，說蘇半仙正在用心和神靈交談。我不屑地跑進房間，發(fā)現(xiàn)父親正坐在書桌前看書，看見我進來，父親無奈的笑笑并搖了搖頭。我明白父親的意思，他是極討厭迷信的，但對母親的行為卻睜只眼閉只眼縱容著。
我忽然笑了，悄悄對父親說，你不能這樣慣著她！父親笑笑說，你母親愛信那套，她辛苦了一輩子，就把那當(dāng)做她的業(yè)余愛好吧！當(dāng)時，我由衷地崇拜父親。
后面的事情，都是聽母親講的。蘇半仙說我家后院茅房處原本是個墳?zāi)梗勒呤莻€孕婦，胎死腹中，說這種鬼的血腥最重，對宅地主人影響特別大。蘇半仙的化解方法是：讓母親買來兩套死人的衣服，一大一小，再買來很多冥幣和黃裱紙。必須在晚上十一點在自家門前的路口燒了，嘴里還要念著蘇半仙的咒語，這是讓那孕婦另尋住處，不要再糾纏我們家。
燒紙者必須為男性，因為男性為陽性，送鬼魂能一次性送走，女性屬陰性，是送不走這么厲害的鬼魂。
于是父親在母親的哀求下充當(dāng)了這個送鬼魂的角色。我經(jīng)常在想，身為教師的父親、一向反對迷信的父親，當(dāng)時在燒紙錢送鬼魂和念咒語時，他會是怎樣的心情啊？真是難為了父親。
后來聽父親說，他這一生從不信迷信。那晚的事情他只當(dāng)是為母親了個心思，人不就活著心態(tài)嘛，母親的心事了了、心也安了，說不定身體也會慢慢好的。
我再一次對父親豎起了大拇指。
母親不是文盲，她初中畢業(yè)，在當(dāng)時的農(nóng)村也算是有文化的婦女，因為村里很多女人都沒上過幾年學(xué)，還有的不識字。母親一生勤快節(jié)儉、為人利索潑辣，她是個精明能干的女人，家里的大小事情都是她說了算，她什么都好，但唯一的缺點便是她總被封建迷信蠱惑著。
蘇半仙在我家住了五天，母親頓頓好酒好肉伺候著，在當(dāng)時拮據(jù)的我們家來說，這比過年吃的還要豐盛。
蘇半仙見母親這般隆重招待他，自然是喜的合不攏嘴，他一杯接著一杯地喝酒，說此生酒是他的最愛。
父親總是躲在房間看書，他對這類人幾乎連招呼都不打，但她會對母親吩附的事照辦不誤。
不管三七二十一，我看見好肉好菜便沒了命，我坐在小板凳上吃的津津有味。在我剛想夾起一只大雞腿時，眼看著筷子快要碰到雞腿了，不料卻被蘇半仙的筷子捷足先登。母親朝我使眼色，意思是不能沒禮貌。
我心里卻在想，這個大胖子還和小孩搶肉吃，真不害羞！當(dāng)然這話我是萬萬不能說出口的，我只是望著蘇半仙問，蘇伯伯，我看見你家有個觀音菩薩神像里！
蘇半仙笑著說，這女娃娃記性真好！
我問，信神的人為了表示對神靈的敬意，不是不能吃肉嗎？
蘇半仙愣了一下，看著自己筷子上的雞腿，臉上一陣紅一陣青，但隨即他便鎮(zhèn)靜地說，這女娃娃還聰明里，還知道這些呀。其實尊敬神靈是要放在心里的，這肉嘛，也不過就是個穿腸過，沒有實在意義的。
母親拉起我，給我碗里夾了點肉和菜，讓我回房間吃。然后又陪著笑對蘇半仙說，您別介意，這娃太不懂事了。
蘇半仙笑著說，沒關(guān)系，你家這女娃娃看著話不多，精靈著呢，說完就用他那肥肥的嘴巴啃起了雞腿。
蘇半仙的化解方法也不知道有沒有起作用，只是后來很長一段時間，沒再聽母親提起蘇半仙。不過經(jīng)過這一次，我卻得了一種病，選擇性恐懼癥。
只要一去后院的茅房，我就會想起蘇半仙的話，這里原本是個墳?zāi)梗勒呤莻€孕婦，好多次我都嚇得不敢去茅房，或者是壯著膽子去，卻總是感覺有一只手從地底下伸出來，嚇得我提著褲子撒腿就跑。
有一次竟然做夢，夢見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大肚子女人，從房間的墻壁里鉆出來，伸著長長的指甲抓向我的臉，我嚇得一聲尖叫從夢中驚醒，醒來后渾身已被汗水浸濕。
母親感覺事態(tài)嚴重，說要給我找個捉鬼的神婆子來驅(qū)趕我身上不干凈的東西，父親說別再折騰娃了，還不是上次蘇半仙的話嚇著她了。
母親這次出乎意料地聽了父親的話，給我做了好吃的。她說這娃嘴饞很，說不定吃些好的補補就好了，可能是身體太虛了。
過了很多年，有一次，我回家探親，出于好奇，向母親問起蘇半仙，母親沮喪著說，別再提什么蘇半仙了，他就是個騙子，他的確會氣功、會針灸，但看風(fēng)水全是騙人的。兩年前他讓一伙人追到家里打了一頓，門牙都被打掉了，那個觀音菩薩的神像也被砸碎了。還聽說他其實就是個酒鬼，還愛賭博。一年前，他酗酒過度，酒精中毒沒搶救過來，已經(jīng)死了。
蘇半仙死了，不知為何，我竟沒有半點悲傷，相反心里還輕松了很多。我想，或許是我原本就討厭那個胖子吧。
蘇半仙死了，我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