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她推開窗往閣樓下望時,天色已然是暗了。

沉默向來不屬于法租界,黃昏被裹挾在人潮與燈火里,那些初見端倪的暮氣剛一現身,便與熙攘的人群中透著的生氣糾纏著迷失在漸次亮起的燈盞與霓虹中了。

頭上,淡薄的夕光從層云的隙間投射下來。人們在燈火處,看不見這落魄的光,于是這夕光便好似是獨屬她一人的。

她站起身,瑰色的旗袍平直而坦蕩。

每個傍晚,她的閣樓下都會擠著一堆人。他們或是晚歸的車夫,或是賣報的少年,甚至是搓完麻將結伴閑逛的貴婦人。

他們互不相識,卻都知道在這閣樓之上,會有個好看的女人對著夕陽獨舞。

燈盞迷離,暮色說不清濃淡,她的身體一半在光里,一半在暗處。扭動、伸展、輕搖、微顫……光影下,人們得以窺見她旗袍下曼妙而誘人的身姿。

夕陽落在她身上,落在她的旗袍上,像整個太陽都漾在了血的底色里。夕陽落在她胸膛上,她血液滾沸。夕陽落在她臉上,于是她面上飛霞。

而窗外的人怎么想,她不在意。

她愛旗袍——好像早就有人說,整個上海的女子,便沒有不喜歡旗袍的。不過她與別人是不同的。

別的女子大概想的是“我不穿它,我穿什么?”,在她這卻是“我不穿它,誰來穿它?”,又或是“我不穿它,穿它的會是什么東西?”。生了這樣的想法,不管她是否真的如他人口中那般風流成性,大抵也該是不討喜的。

世事如泥淖,她放肆而熱烈。于是所有的顏色中,她愛瑰紅勝過一切。

“這狐貍精,不知在勾搭哪家的男人呢!”

是哪家的夫人在人力車上開了口。

車夫回頭望了望,心下將女主人比了比閣樓上的女子,覺得自家夫人臉上的脂粉著實有些艷俗。可他不說話,有人卻急著應和了。

“呵,你們是不知道,她在床上的滋味。嘖嘖,真是可人啊!”

不知是哪個腌臜貨起了話頭,周圍的男人跟著起哄,時而夾雜著幾聲女子那種按捺不住仿若雞鳴的難聽笑聲。

頭上忽而傳來幾道咳嗽聲,人們抬頭,見她俯身往下望,視線落在最開始說話的那個男人身上。

她朝他一笑,媚意從她那雙柳葉眼中溢出來。

“滋味如何?”

好像上海方言向來稱不上好聽,同屬吳越語系,上海話自動被剔出了吳儂軟語的行列1。她不是本地人,方開口,一句蘇州話便聽得人渾身發軟。

那男人似乎渾然沒料到她的舉動,愣在原地看著眼前這女子,看著她包裹在旗袍下的身體和泛著紅的精致面容,只覺得整個人失了氣力。

“沒……沒——”

這話沒說完,閣樓上,她卻猛然合上了窗戶,木質的窗框撞出一聲沉悶的響聲,打斷了他本就無甚氣勢的辯解。

男子面露羞色,朝地上啐了一口,不過也無計可施,只好訕訕罵了句:“臭婊子,發騷給誰看。”

周圍的人見了他這般模樣,大概知道他先前只不過是在過過嘴癮。他們本也是不信的,或許說,他們原本就不在意真假。這樣的女子,她就該水性楊花,至少就該這樣在他們的口中活著。

02


人們終究是不愿生在亂世的。彼時九一八已過去四年,赤潮與陰云并行于大地之上,整個中國的未來依舊披著濃重的陰影,讓人不知即將到來的究竟是長夜還是黎明。

不過至少第二日她到醫館時,天已是大亮了。

教她醫術的先生年至古稀,除了把脈,別的已經全然忘了。而今老人只是在帷幔前正襟危坐裝個樣子,診斷與抓藥都交給了幕后的她。

人們不愿來看女醫生——好像人們頭上的辮子早不見了蹤影,心中的辮子卻難以除盡。明明他們已不得不承認在某些事上女子未必不如他們,卻非要在細枝末節上找回他們男人的尊嚴。

不過她不在意,甚至樂得如此。

就在帷幔后面,連正裝也不需穿。偶爾前來問診的人里有那些曾對她閑言碎語的人,治與不治便全憑她的心情。

要是治好了,那自然可以在人格上以高人一等的目光自心底去蔑視他們;要是拒診,那更稱得上是遂心順意。總之,她是會開心的。

“先生。”

這聲音入耳醇厚,卻又不甚沉重,如若要比擬的話,大約像是剛剛鑄造出的鐘罄發出的振蕩聲,涉世未深而又堅定異常。

她只覺得這聲音頗為好聽,散漫的思緒為之一收,掀開帷幔一角,看到端坐在老人面前的是個身著軍裝的青年。

他身上是一身板正的淺綠中山裝,看不到一點兒褶皺。他的皮膚偏麥色,面容稱得上俊朗,棱角分明,卻并不顯得病態,只是他那有些刻意的嚴肅神情總不免露出幾分少年的稚氣來。

而他的眸子,不同于她所見過的任何一對。上海的所有眼睛,要么是迷醉的,要么是充滿死氣的,總之不會像他一樣,讓人覺得下一刻便會放出熠熠的光。

“先生,近日里我總覺四肢酸軟無力,不知為何……麻煩先生了。”

老人點頭,把手搭在青年手腕上,片刻后收回手,裝腔作勢閉目養神了半晌,再叫他稍等片刻,自己則走到幕后把少年的脈象詳細地說與了自己的弟子。

她心中一動,不知怎的起了些別樣的念頭,嘴角揚起個微妙的弧度,拿了些藥,又貼耳與老人說清了男子的病癥。

老人嘖了嘖嘴,似是有些嘆惋,而后回到自己的位子上,鄭重其事地跟青年說了二字:

“陽虛。”

青年沉默不語,臉上的表情并無什么變化,只是兩頰漸漸便泛起了些許紅色。

“……先生,我自認為在生活中還算得上節制。先前從未有過如此癥狀,只是腰酸背痛,想來不至如此——”

話未說完,老人胡子一橫,氣沖沖說了什么“你怎么敢質疑我”“我這兒可是百年老店”之類的話。他活了一大把年紀,大多事已經不在意,唯獨別人質疑他的弟子,他免不得要去跟別人爭論一番。

青年未料到老人如此反應,一直保持的嚴肅神情終是難以維系,臉上的紅色更甚了幾分。他結巴著辯解了幾句,卻好像句句都透著赧然和不知所措。最后他像是把心一橫,扔下一枚銀元,拿起藥材和方子便沖出了門。

而帷幕后,罪魁禍首一只手捂著肚子,一只手緊緊攥著幕布,廢了好大的勁才沒讓自己笑出聲來。

等到一天的診療結束,她揉著自己的肩胛走出來時,才忽然想起了什么,走過去拿起了今天的診斷記錄,看到第一行上青年的名字寫得亦是一絲不茍。

喬生?

……著實好聽。

03


再見喬生已是一個月后了。

那天已臨近傍晚,醫館送走了最后一個客人,正準備關門打烊。總歸是老人行動緩慢,雖說喬生姍姍來遲,卻也算是趕上了。

“先生,我吃了您開的這方藥,一周也不見效果,我怕錯怪了先生,走了全上海十家診所,給的診斷全部都是平日里訓練勞累過度,只需修養數日便能恢復如常。”

喬生遞出厚厚一疊報告單,老人有些手足無措地接過,胡亂翻看了幾張,臉上便布起了愁云,支吾著說不出話來。

才一個月,兩人的境地已大不相同。當時少年體會的所有不安與羞澀,此刻是老人在重新感受一番了。

唯一相同的,應是帷幕后面,她依舊在盡力地憋著笑意。

“不必說我師父了,你的病是我給定的。”

聽了半晌,不忍再看老師丟臉的她掀開帷幔,屋外的光透進來,只是黃昏的光不甚明朗,喬生看不清她的模樣,只知道她大概是個女子。

他微微一愣,沒有太過驚訝,想來早已猜到管事的不是面前的老人,于是他轉身,把方才的話重新與她說了一遍。

“你要為難我個弱女子?”她問。

喬生顯然是不認可這個混賬邏輯。他皺了皺眉,道:“男子女子又有何不同?”

她一時語塞。好在喬生沒在這個話題上糾纏,接著說:“我也不是來問責的。只是想告訴你們,這一次是你們錯了,下一次萬萬不要診錯了他人。”

她從老人手中拿過診斷單,隨意掃了幾眼,略帶輕蔑地笑了笑:“你這么信西醫,直接去看西醫好了,來看什么中醫。”

“我為什么不信自家的東西!”

他說這話的時候,好似是用盡了全身的氣力。她訝異于青年忽而奮起的情緒,向他看去時,見他雙手緊攥作拳狀。黃昏下,喬生的眸子里仿佛藏著星火。

她若有所思地盯著他看了片刻,好似懂了些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沒有懂。

于是她只好打了個哈欠,滿不在乎地說:“不就是錯診了嗎?許你的身體犯錯,便不許我犯錯?”

喬生被這詭辯唬住,腦筋還未轉過彎來,又聽得她繼續說:“許你們自己酗酒抽煙嫖娼縱欲,許你們拼了命要自己作踐自己,便不許我們醫生錯診?再說你們軍人,殺過的人可還少了?若是一刀兩斷——”她比了個劈砍的手勢,“——倒也罷了,若是藕斷絲連,送到醫院救不活了,你們也怪是我們大夫殺了人?”

若在平時,喬生自然能反應過來,她這話雖然大體不錯,卻跟她給自己亂斷了個“陽虛”這件事之間并無半個銀元的關系。然而她此刻確然是個咄咄逼人的架勢,他只覺得自己莫名就理虧了起來,腦海里也是一片空白。

“送客,送客!”她自然不會給他細細考慮的時間,乘勝追擊道。

老人早在一旁候好,話音未落便拄著拐杖把喬生往外趕。喬生看他年邁,怕自己不小心傷了他,也不便反抗,只能任著自己被趕出了醫館。

04


落日在前,兩側的房屋向后,她奔跑在赤橙色的晚風中。

她向來熱愛這撲面而來的風,她渴望如它一般放縱恣肆,在她心里,浪漫與自由始終在上。

風的急流灌入她的肺里,她享受這窒息感帶來的空白,這些時刻里她無需考慮所有,只要不停地跑,讓下一刻的空白蓋過這一刻的空白。她解開發帶,任由風吹動她的鬢角,那些稍長的發絲則被風卷著擊打著她的面頰,她甚至享受這種痛感。

“小姑娘家這么捉急干什么?”

偶爾撞到路上的行人,他們的抱怨也落在風里。她只顧向前奔去,她奔過蘇州河的瀲滟波光,奔過大使館外飄蕩著的三色旗,奔過逐漸開始熱鬧起來的歌廳與酒館,奔過橋下臥倒著的乞丐與晚歸的勞工。她奔進閣樓,脫去身上的便服,換上自己惦記了一天的旗袍,匆匆向樓上跑去,而此時她鼻尖處尚還繚繞著沿路漫溢著的煙火味。

她推開窗,夕陽還未落至地平線下。

還好沒錯過。

她深吸了一口氣,慢慢朝夕陽伸出雙手。

這是她舞蹈的第一個動作。而后,一個動作連貫著下一個動作,抬腕連著提腿,伸手連著屈膝,回眸連著轉身……所有動作以和諧的方式融為一體時,舞便成為了舞。

陽光帶著暖意,與晚風的冰冷互不打擾,相處融洽。她忽而想起,有人曾問她為什么要跳舞。她一直不明白為什么自己跳舞一定需要理由,她只是單純地想跳舞罷了——只是如若非說有別的什么的話,大概還是存有幾分不忿的。

為什么穿著旗袍在眾人面前端著個樣子便是風雅端莊,一個人在家里跳舞卻是她水性楊花?

她無法理解他們,就像他們無法理解她。到最后,她終于明白了世界上或許是沒有理解這種東西的,你搜索枯腸所得的理由 ,要么只能取悅他人,要么只能寬慰自己。

所以她不在乎,她只是跳舞。

某一瞬間,她瞥見喬生坐在一批青驄色的馬上,不知怎的,這光分明淺薄,她卻好像看見了他的眸子。

看向她的眼神,她也是見慣了的。

要么極具侵略性,好似想要用目光剝下她的衣服撫摸她的身體;要么是那種令人惡心的迷醉,好像她看他一眼他就能完全軟成爛泥一般;要么則是無比的漠然,這漠然不同于柳下惠的坐懷不亂,而是毫無生氣、已經完全失去了對美的感知。

而他的目光,像她看花看雪看黃昏時的眼神。碧藍的天與燃燒的晚霞在他眸間接壤,而后交融匯聚成克制的愛。

樓下,他見她一半在光里,一半在暗處。而后,她忽而整個身子探出窗,于是那一半身子便也落在光里了。

“喬生吶,上來一敘?”她說,依舊是用那軟到骨子里的蘇州話。

人們看向那個坐在馬背上的青年軍官。可黃昏里見不得他臉上的神色,只看他揚起馬鞭,胯下的青驄馬嘶鳴了一聲,朝著前方撒蹄而去。

05


不知為何坊間開始流傳開了一個逸聞,說某個青年軍官縱情聲色,早早便患了陽事不舉的毛病。

于是某日天一亮,她還未到,喬生倒是早早來了。

老人似是對前些日子的事情耿耿于懷,看也沒看他一眼,自顧自拿著鑰匙去開醫館的門。

秋日的早晨好像也浸沒在水汽里,冷意順著這水汽鉆到每個人的衣領里。她偏生穿得有些貪涼,上半身是一件修身的深青色短襖,喇叭袖里一雙皓腕時隱時現。

“何事啊?喬生。”

她微微瞇著那對柳葉眼,嘴角含著笑意。

“姑娘,我聽到一些傳言……”

“什么傳言?”

“……”

喬生自然是不好意思說出那難以入耳的謠言的,雙頰微微泛紅,好在天氣尚冷,姑且將這幾分羞澀全部推給寒風。

身后傳來門鎖彈開的聲音,老人進了門,她看面前的男人還是躊躇,心下好玩,卻也沒再繼續逗弄他。

“喔,你是指……”她做了個明了的表情,指了指喬生的腰,笑道:“這事兒可不是我說出去的,想來是哪個好事的看見了那日的診單吧。”

“你又不是女子,怎么好像被人污了清白一樣。”

“這是個人聲譽,跟性別無關。”

“無關?你這人倒是奇怪,你去這路上隨意攔住一人,也不會說男子與女子沒有區別的。”

好像跟她一說什么事,話題就不由自主地轉到另一件事上了。這念頭在他腦海中閃了一閃,還未來得及跳出頭,便被其他念頭淹沒。

“已不是舊時代了。”他篤定道。

她也只二十出頭的年齡,偏偏從江蘇一路輾轉到上海,早見了人心復雜。可面前的青年,著實太純粹了。他像是一團火,是熱烈與熱烈的復合體。她知道如何輕易地轉移他的話題,如風助火勢。

“時代變了,人卻沒變。這上海灘的人,與晚清又有何異。男子依舊自大,女子依舊卑低,碌碌者依舊碌碌,匆匆者依舊匆匆,市儈者依舊市儈,薄涼者依舊薄涼……我實在看不到希望。”

她再次在他臉上看到了那種無可奈何卻又不甘放棄的神情,他的雙手攥緊,又忽而放松,緊接著他深吸一口氣,說:

“的確。舊時代去了,新時代還沒有來。先前我一直覺得,只有國人都覺醒了,國家才能覺醒。現在我知道了,如果國家不獨立不自由,民智便永遠開啟不了,民國的百姓和清朝廷的百姓便不會有區別。而今的中國,軍閥割據,日軍強占東北虎視眈眈,國內黨系之爭亦是不止不休。孫文先生說過,以吾人數十年必死之生命,立國家億萬年不死之根基。這也是吾輩的夙愿”

話說完,他微微喘著氣,任胸中郁結的怒氣平息,而后看向她,說:“抱歉,與你說了這么多,只是覺得你不像是個普通女子。”

她聽了著這許多重如泰山的話,卻只是輕飄飄甩出一句“那你喜歡我嗎?”

世界陷入了片刻沉默,也不知過了多久,老人的咳嗽聲從二人身后傳來。

“來病人了,怎的還不進來?”老人苦著臉。

“來了來了,急什么!”她一邊應著,一邊白了喬生一眼,而后攙著老人一起走進了醫館。

喬生在屋外站了好大一會兒,直到忽而青驄馬嘶鳴了一聲,他才從繁雜的思緒中抽身出來,而此時他身上已落滿了白霜。

06


那天起,每晚閣樓下的人群中,多了喬生。

他好像也說不清自己對她的感覺,他知家國知榮辱,知禮儀明事理,偏偏不知什么是愛。

只是每次看她跳舞時,自己的心確然是以一種不正常的節奏在跳的。即使在東北平原連天的槍火聲中,他的心也只是跳得略快而已,而不是連自己也預料不到自己的下一次心跳落在何時何處。

這是悸動?或許吧。

人們都說啊,這個年輕人是真的被那個狐貍精給迷上了。

可她真的和別的女人不一樣。上海的女子,十之八九是庸脂俗粉,其余的或是青春靚麗或是清秀端莊,總之大抵都是能讓人說出特點的。而她分明是媚的,卻絲毫不讓人感到艷俗,令人捉摸不透。

怎么形容她呢,大概……大概就像是她那身瑰紅色的旗袍,鮮艷的紅中微微透著一絲倔強的黑來,只是這黑的程度尚淺,依舊被蓋在紅的底色里,讓人看不太仔細。

……

“喬生吶,上來跳支舞嗎?”

他微微一愣,抬頭看時,她也正笑著看自己。

人們見著那青年下了馬上了樓,閣樓的窗“砰”的一聲重重合上,于是臉上都露出了某種“早知如此”的曖昧神情。

“喏,終究還是上了狐貍精的套了。”

“……”

“我就說她為什么天天跳舞,還不是為了勾搭男人。”

人們的碎語從窗戶的夾縫間傳了上來,喬生聽了幾句,身后忽然響起了樂聲,他轉身,見她從留聲機邊站起了身。

“洋人的唱片前幾日借給老師了。”她無奈地攤了攤手,“老家伙不服老,說什么要師夷長技以制夷。”

留聲機里放的好像是周璇的歌,喬生失笑,心中竟多了幾分對老中醫的認同感。

“我也還是覺得中文歌好聽。”

“當然,你和那個老家伙一樣頑固——會跳交誼舞嗎?”

“會,家里教過的。”

“我不會。”

外面的光已是漸暗了,喬生略帶詫異地朝她望去,白熾燈下,首先入眼的卻是她那件云錦材質的旗袍,燈光順著旗袍滑下,勾勒出她誘人的體態。她的面龐隱在暗處看不分明,兩頰上的紅暈上說不清是腮紅還是旗袍的反光。

“怎么,很奇怪?你也覺得我就該是流連夜場的女人嗎?”

“沒事,我教你。”

喬生握住她的右手,另一只手托在了她的腰部。她輕笑一聲,身體微微貼近了男人。

喬生搞不懂,分明她一個人跳舞的時候那么令人驚艷,跳雙人舞的時候卻顯得有些笨拙了。有時他自覺已經講得很清楚,甚至講了好幾遍,她依舊會踩錯腳步,到最后還連連踩在他的腳上。

“再來一次,這次我不會錯了。”她有些沒底氣的開口。喬生朝她臉上偷偷瞥了一眼,終于確定了那兩抹紅應是羞澀所致。

這次她果真一步也沒有踏錯。

曲聲在小小的隔間內回蕩,脂粉香縈繞在喬生的鼻尖。喬生握緊她的手腕,引導她的腳步與舞姿。她的身體時而貼緊他,溫度上升到仿佛可以驅散秋寒,他感到她身軀滾燙。

喬生忽而知道自己那悸動的心的下一次心跳要落到何處了——就落到她脈搏的隙間。

“以后還會跳舞嗎?”他忽然問到。

“你吃醋了?”

她踮腳貼近喬生的耳畔,兩人的面頰貼在一起。

“我要是從此就不跳了,豈不是正應了勾搭男人的說法。”溫熱的氣息落在喬生的耳廓上,他覺得有些發癢,“不過我不在意,他們愛怎么說就怎么說是了,你要是想,我便只跳給你一人。”

驟然而來的熱烈一瞬間席卷了喬生,他一邊訝異于自己這不知來自何處的沖動,一邊狠狠地將吻落在了她的唇上。

不知過了多久,樂聲終了,留聲機只發出沙沙的雜音來。喬生放開她,瞥見她面色潮紅。

“你知道嗎?每個人都有他獨屬的顏色。”她微微喘著氣,指尖劃過喬生的胸膛,“你也是紅色的,像火一樣。”

07


她果真再沒在閣樓上跳舞。

看診、跳舞、做愛……明明外人看起來是無比尋常的瑣事,她卻認定這就是浪漫,因為首先她有定義浪漫的絕對自由。迎著夕陽在愛人面前跳舞是浪漫,脫去衣服與愛人相擁也是浪漫。在她的人生走過坎坷的二十二年后,她終于把自由與浪漫盡皆收入囊中。

然而動蕩的土地上生不出順遂的愛情。一年后,也就是民國二十六年的八月十日,國民黨發表《自衛抗戰聲明書》,籠罩在上海乃至中國中國的戰爭陰影終究顯出了真跡。

那晚她見到喬生時,喬生攥著報紙,面色激動地向她念著聲明書上那句“中國決不放棄領土之任何部分,遇有侵略,惟有實行天賦之自衛權以應之”,興奮之色溢于言表。

“要上戰場了么?”

“是。”

喬生似乎是想透過表情窺探她的情緒,然而她并未給他多余的捉摸時間。她一把打掉喬生手中的報紙,將他推倒在了床上。

留聲機中放著的是李香蘭的新歌《蘇州夜曲》2,那本來是為了今晚的舞準備的。

“放什么日本歌?”喬生皺眉。

她不答,先脫去了自己的衣物,而后解開了喬生的衣扣。生命的本能抹殺了喬生做關于在日語里做愛是否違背軍人綱領的思考。這個時候,一切別的事物已然失去了意義。

“君がみ胸に 抱かれて聞くは”(被你擁在懷中 聆聽著)

她翻身坐在了他的身上,這是她第一次在床第上采用這樣的姿勢。喬生有些驚愕地想要掙脫,卻被她粗暴地制止。

“夢の船唄 戀の歌”(船歌如夢 鶯啼宛轉)

春光袒露在夜風里,乳白色的月光在她身上發顫。蘇州河著實應景,波光與山巒一同或輕微或劇烈地聳動著。四面的蟲鳴浮于歌聲表面,呻吟和喘息聲融于歌聲的內里。蘇州的夜大抵不曾如此淫靡,喬生也從未見過她如此放浪形骸。

“花をうかべて 流れる水の 明日のゆくえは 知らねども”(落花逐水流 流水長悠悠 明日飄何處 問君還知否)

她的指甲扣進喬生汗水涔涔的軀體里,喬生忍著這痛楚,在她的眸子里瞧見了交錯并生的愛與恨。

她在曲聲即將終了時抵達了人生浪漫的最高潮,未來的一切她尚不明晰,但模糊的直覺依舊令她有所預料。她心有悲凄,卻無力阻止——喬生就在她的身下,她能感受到他還是那團火,他還在燃燒。哪天火要是熄了,喬生也就不是喬生了。

“こよい映した ふたりの姿 消えてくれるな いつまでも”(倒映雙影 半喜半羞 愿與卿 熱情永留)

她忽而俯身咬緊喬生的耳垂,尖銳與濕潤的痛感來得快去得更快,幾乎一瞬間,這痛感就淹沒在另一股洶涌的快感中。而她也重新坐直身子,企圖用這快感抵消心底驅趕不盡的余悸。

好久之后,喬生于半夢半醒時聽到了自己臨走前她最后的低語:

“……真傻。”

民國二十六年十一月,上海淪陷。

無數的軍民喪身于這場歷時三個月的戰役里。冬天過半之時,她為老師披麻戴孝了七天。

老人走得沒有絲毫預兆,明明前幾天還有人夸他精神矍鑠,像個活神仙。今日隔著蘇州河遙遙望著日軍在對岸的囂張氣焰,老人忽然便癱倒在地上一病不起。

老人大概是說不出諸如“學醫救不了中國”這類話的。他本是晚清遺民,封建思想也是根深蒂固,要說有什么家國情懷也是胡扯。

他在病床上時,說的最長的一段話是:“碌碌一生,學了這許多年的醫術,沒見這上海安穩半晌。本也不盼著人能百病不沾,可這病人他怎么就越治越多了呢?下輩子誰要當這勞什子醫生誰當去,姑娘啊,我不學了,不學啦……”

他醫不了自己,又或許是不想醫。當一個醫生覺得自己無藥可救時,他便已經決定去死了。而當一個醫生覺得這個世界無藥可救時,大抵除了死也無路可去。

老人離去給她帶來的悲傷甚至大于喬生的失蹤。這戰場上出戰而沒有歸來的軍人,無非只有三種結局:要么死了,要么逃了,要么降了。

相比之下,她反倒是希望他死了,死得越干凈越好。他愈是干凈得死,便愈是在她腦海中干凈得活。

08


或許是局勢過于嚴峻,冬日也趕著寒風匆匆而來,剛到一月份,上海便迎來了一場大雪。

上海灘好像依舊是那個煙柳圣地、十里洋場,甚至縱情聲色更勝以往。上海的居民一邊對自己的未來憂心忡忡,一邊抱著及時行樂的心理抓緊時間醉生夢死。他們流連于舞廳、賭館、妓院,用醉酒緩解內心鼓動著的不安,用肉體撫慰軀殼的戰栗。霓虹延展著鋪遍了整個蘇州河畔。

透著窗戶,她朝外望去,月光底下雪勢正大,如絮的雪花在空中不定地飄蕩著,好似是四面的風都朝一處擠來。地面上落滿了一層積雪,各式的光與影鋪撒在雪上,交織成上海灘最迷醉的畫。日軍占領上海的第一個冬天,依舊是人力在反抗它的涼薄。

然而繁華之外,燈火稀疏之處,她看見有兩個黑影蜷成一團,抱在一起,盡力地要把自己塞在在白熾燈的暖光下。

日軍占領上海后,富人的生活似乎沒有太多變化,只是他們用于娛樂的開銷絲毫不減,用于生活的花費卻吝嗇了許多,米價更是漲得可怕。于是窮人便愈發難以維生,街道上的流浪漢和乞丐不知多了多少。

她忽而生了些憐憫,這情緒原本是不應屬于她的。或許是老師死前的執念,亦或是喬生一直掛在嘴邊的抱負,讓她多多少少有了些體恤同胞的念頭,而從前她向來是只念著自己的。

她找出家中的舊被褥和吃剩的面包,打開門走進風雪中。外面,雪與雪在風中連成一片,越近地面,燈光越盛,于是看起來這雪竟像是在這瘠薄的白地里生出的一般。

每走一步,她都要使勁從厚厚的積雪里拔出腳,冷意透過靴子,凍得人生疼。短短不到一公里的距離,她卻整整走了一刻鐘。

近處,那兩個黑影裹在一條發黑的破舊毛毯里瑟瑟發抖,她甩過舊被褥和面包,那兩人被驚動,爭搶著分了面包,衣服上的雪簌簌地落下。

男人們兩三口把面包塞進嘴里,一邊咀嚼一邊不斷低著頭向她鞠躬致謝。她應了一聲“沒事”,正欲轉身回去,其中一個男子似乎是對她的聲音感到熟悉,偷偷抬頭看了他一眼。

“原來是你啊,賤女人。”他開口。

她認出他似乎是曾經在她閣樓下對她出言不遜的男人之一。

那男子看見自己的同伴一臉茫然的樣子,開口道:“你不認識她?這條街上哪個人不認識這個婊子。”

好像一瞬間,原本屬于窮人的卑躬屈膝的諂媚就被他丟了個一干二凈,屬于男人的無端自大卻現了影蹤,“你那個男人死在戰場上了吧。這樣吧,哥們倆讓你爽一爽,你供我們的吃穿如何?”

她驚異于這人性丑惡,然后忽而想起,這丑惡自己是早已見識過的,只是多年的平穩生活磨平了她的警覺,于是她只好驚異自己這不該萌生的良善。

男人獰笑著逼近。

“你別忘了,這里可是法租界。”

“活都活不下去了,誰還管這里是哪!”

她拔身后撤,然而積雪實在太厚,匆忙間她連一步都沒有邁開,就被他撲倒在了雪地上。

日本剛剛占領上海的那一個月,法租界的守衛比以前翻了個番。然而過了些時日,租界的人發現日軍并沒有多余的動作,于是防衛便也逐漸松懈了下來。這附近遠離租界的繁榮場所,幾乎是不見人影的。

雪紛紛揚揚下落,落到她的眸子里,燈光在雪水里模糊成一團團光圈。男人撕扯她的衣服,她奮力掙扎,用手錘他的頭,用腳蹬他的身子。

“裝什么純情?你以前跳的舞我可是一次不落全看了?別人能快活,我快活不得?”男人生了火氣,屁股壓在她的腿上,雙手捏住她的手腕,轉頭對同伴說:“愣著干什么,還不快過來。這女人力氣還挺大,衣服我一個人脫不掉。”

“老……老大……”

“你在搞什么——”

“快滾!”

她感到身上一輕,于是坐起身來,看見剛才那男人徑直滾出去好幾米遠,然而她毫不在乎,最后那聲呵斥陌生而又熟悉,她轉頭去找聲音的來處。

路燈下,那個身影背著光,面孔也陷在黑暗里。

她知道他是誰,可他已不是他了。

她掙扎著站起身,一言不發轉身便向自己的閣樓走去。越近住宅區,積雪越淺,她的腳步越來越快,臉上的淚水也越來越多。

她的少年死于1937年的冬季,死于法租界的漫天大雪里。

09


淞滬會戰之后,日本先后占領南京、廣州、武漢等多個城市。日軍向來不吝于向人們展示自己最為鋒銳的爪牙,中國的百姓也向來不吝于以最悲觀的態度看待他們的政府。于是即便偶爾有什么捷報從數不清的戰敗通告里殺出重圍來,上海的百姓卻依舊篤定這中國也就這樣了。

而她覺得自己也就這樣了。

時間往前不急不緩地推進,她每天往返于醫館與家之間,今日的所有與昨日一般無二。她能嗅到自己這三年的光陰如同故鄉屋子附近那個飽受雨水侵蝕的老樹根,它漫溢著淡淡的腐朽味,即使算不上難聞,卻的確已經是了無生氣了。

那件旗袍好像已經被她完全遺忘,許久未經保養,它原本那玫瑰般的色澤早已沒有當初那般明艷。原本藏在深處的淡淡的黑開始滲出來,與表面的紅混雜交融在一起,橫在墻上像是一道異常丑惡的痂。

老人走了之后,她坐到了臺面前。來求醫的人或許是少了,或許是多了,她也不甚在意。

某日,她正給一位老人號脈,忽而聽聞門外人聲喧鬧,她并未感到太過的好奇,只是面前的老人也“噌”一下站起身,臉上的表情從忐忑不安瞬間換成了饒有興致的樣子。

“你要做什么?”

“看殺人啊,你不知道?”

“殺人有什么好看的?”她不理解。

“聽說前幾天日本那邊有個臥底被他們逮住了,說是我們的人在他們那整整潛伏了三年呢?好像……好像姓喬?”

老人是否還說了些什么,她已聽不清楚。尖銳的鳴聲從身體內部延至耳畔,而某種說不清的情緒也沿著血液瞬間充斥在她的四肢百骸,這情緒巨大而沉重,把她牢牢釘死在原地。一時之間,她甚至分不清它到底是喜悅還是悲傷。

她向前走,可大概是這情緒牽累,她的腳步異常沉重,恍惚之中,她不知道自己走到了何處。

“以后還會跳舞嗎?”好像有人在她耳邊說。

她木然地轉頭,然而四周什么都沒有。只有墻上那道黑紅色的瘡疤顯眼而令人憎惡。

卻是回了閣樓。

留聲機忽而開始轉動,模糊的視線里,似乎有人在隨著樂聲起舞。他們的臉虛化而看不分明,夕陽的光從窗外灑進來,照亮他們的旗袍與軍裝。

已經是黃昏了。

樂聲戛然而止,四周隨之歸于寂靜,她環視四周,閣樓空間逼仄,窗戶分明是緊閉的,黃昏只在地上投出一道金色的裂紋來。她忽而發現,自己的人生好像一直囿于這一隅,常年黑暗,難得有光。

她猛然扯下旗袍換在身上,發了瘋似地往外跑去。

幢幢的人影將她堵在刑場之外。日占區與法租界的國人在此處昭示他們的身上流著相同而偉大的血脈。若是這些人看到戰場上兩人拼搏廝殺,免不得會狼狽不堪、抱頭鼠竄。可是自己的同胞被卸下了武器與自由,喪失了一切反抗的行動力在槍管下受刑時,他們卻又顯出觀眾的雅致來。

她只能轉身向刑場不遠處的鐘樓奔去。

落日在前,兩側的房屋向后,她奔跑在赤橙色的晚風中。

她向來熱愛這撲面而來的風,她渴望如它一般放縱恣肆,在她心里,浪漫與自由始終在上。

風的急流灌入她的肺里,她享受這窒息感帶來的空白,這些時刻里她無需考慮所有,只要不停地跑,讓下一刻的空白蓋過這一刻的空白。

而后她進了鐘樓,風隨之停止,思緒也隨之紛雜。她第一次如此鮮明地感知到自己胸腔中那顆富有生活力的心臟,它惶恐不安地抽搐著,每一次心跳都落在秒針轉動的隙間,每一秒都牽扯著她血液的輪轉與循環。

是他嗎?

一定是他。

秒針滴答的聲音被鐘聲取代,她終于跑到了鐘樓頂層,而鐘聲恰好敲滿六下。不遠處,槍聲順著江風傳來。風聲、心跳聲、槍聲、鐘聲……所有的聲音糾纏在一起攪動在她的腦海里,她無力的癱靠在欄桿上,只看到對岸的人頭攢動。

原來法租界的塔樓是看不清日占區的刑場的。

她站起身,開始跳舞。

10


1945年11月12日,上海光復,此時距離日軍占領上海已過了整整八年。它淪陷的時期幾乎與抗日戰爭等長,見識的死難卻最少。

國民黨統治下的上海甚至更壞,有錢的人更加有錢,沒錢的人愈加沒錢。米價相比于從前幾乎不見下降,再加上經濟膨脹,窮人的生活變得越來越糟。

她體會不到政權轉換的區別,心中想起喬生對她說過的孫文先生的話:以吾人數十年必死之生命,立國家億萬年不死之根基。

這樣的國家會億萬年不死嗎?她心中茫然。她不愿得到否定的答案,因為那樣喬生所有的努力也會付之東流。

上海的青天白日坍塌在1949年5月,共產黨在渡江戰役之后幾乎是毫不費力地奪下上海,國民黨在中國大陸上早已如風中殘燭,大勢已去。

她本以為這只是又一次政權更替,其他的所有都不會改變,然而她又錯了。

1949年10月1日,一個嶄新的、獨立自主的中國重新屹立于世界的東方。

“如果國家不獨立不自由,民智便永遠開啟不了,民國的百姓和清朝廷的百姓便不會有區別。”她又回想起喬生的話——而今中國已是踏出第一步了。

面對上海百業蕭條、生產萎縮、物價飛漲等局面,共產黨采用政治、行政、經濟等多種手段整治混亂的社會環境,建立國營經濟的經濟基礎,使國民經濟得到恢復和發展。

上海肉眼可見地再次繁榮起來,她也肉眼可見地逐漸凋敝。二十年的時光如白駒過隙,她從未想過日子可以過得如此之快。似乎當一個人失去了寄托,外界的變化對她便再無影響,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仿佛在以不同的時間流速快速衰老。

1966年,什么“造反”“破四舊”之類的說法甚囂塵上,她不懂這些字眼,卻能嗅到空氣中似乎彌漫著躁動不安的氣息,這氣息像極了七八月秸稈燃燒后空氣里殘存的煙火味。

一日,她的閣樓里忽然闖進來一堆人,為首的是一個少女。那少女身穿一身綠色的軍裝,帽子上的紅星熠熠生輝。

“同志,有人向我們舉報你有資產階級作風。麻煩讓我們搜查一下。”

少女說得好似十分客氣,卻絲毫沒有等她同意的意思,一揮手,身后那些同樣穿著的青年們便一窩蜂涌了進來,開始在閣樓里肆意翻找。

她知道這火終于燒至了自己,可她毫不畏懼,正視著少女說道:“我愛人像你這個年齡的時候,在東北平原上抗擊侵略者。”

少女似乎是想反駁,卻拿不出什么話來,只好走開加入了尋找的行列。過了好一會兒,她臉上掛著志得意滿的神情,手里面拿著一個木質的盒子。

“好啊,搞資產階級情調!”

她打開盒子,盒中赫然是那件她許久未曾穿過旗袍。許是歲月太過漫長,比之三十年前,旗袍的紅與黑都要暗淡上不少,原本深邃神秘的紅黑已逐漸變成一種充滿死氣的紅褐色來。

“你喜歡棺材板的顏色?”少女發笑。

她不說話,任由自己被分配去“牛棚”做什么“勞動改造”,緊接著又被拉去批斗。

批斗大會上,她竟是見到了熟人。這熟人曾在她閣樓下對她竊竊私語,曾在雪地里欲對她圖謀不軌。而按紅衛兵們的說法,現在這些熟人是來指認她以減輕處罰的。

“她的情人是國民黨的軍官!”熟人說。

“好啊,我看你也是國民黨的間諜!”紅衛兵應和。

“她老師是當地有名的資本家,開醫院的,專門壓榨窮苦老百姓!”熟人說。

“好啊,資產階級余孽!”紅衛兵咬牙切齒。

“她自己是個千人乘萬人騎的破鞋,天天在自家窗戶前搔首弄姿!”熟人說。

“你睡過?”紅衛兵好奇。

“當……當——”話未說完,熟人只感到面頰生疼,抬頭看時,她不知何時走到了他面前。

紅衛兵們怒不可遏,連連吆喝著豈有此理,不過他們的怒氣顯然蓋不過她。

三十年前她最不在意的關于貞潔的流言蜚語如今卻是她的逆鱗,她和喬生短暫的愛情是她現在生命中僅存的那抹紅色,神圣而不可侵犯。

后來她大概是只落得了個“階級異己分子”的名頭,其他的罪名或許連紅衛兵們也覺得太過無理,過了幾年之后,對她的看管逐漸寬了,雖然偶爾還拿出去“批斗”“勞動改造”,但牛棚解散之后她竟能獨自居住在蘇州河邊的一個小草棚里。雖算不上算是一室一廳,但一室總歸還是有的。

11


七二年的冬遠寒于她所經歷的任何一個。她早就感覺自己的身體日漸衰弱,料想著恐怕是難以捱過這個寒冬了。

她走進屋子,桌上的筆墨是她前幾日托人去買的。只要愿意找,好人總歸還是有的。

在搖曳的燭光里,她開始寫自己人生的最后一封信。

——

“喬生,見字如晤。

“近來我時常憶起四十年前的自己。我留戀著貪慕著那時的歲月,即便舊上海的風月實在算不上美好,但至少晚風浪漫,夕陽也溫柔。如今我早已容顏衰老,眼角的皺紋如故里屋檐上的蛛網般恣肆生長。我許久沒照過鏡子,喬生啊,想來你也是不愿意看見這樣的我的。

“我生于蘇州城一個再常見不過的煙雨天。在我的故鄉,雨不見得討喜。好像人們都愛說蘇州的粉墻黛瓦,其實我見過最多的是墻灰無序剝落的白墻,水跡從地面洇上來,劃出霉斑和青苔與正常墻體的分界線。人們活在潮濕的空氣中,我的童年也就這樣埋在濃重的陰云里。

“后來我父親的生意受了挫,一家人輾轉來到上海。現在我已做了去找你的萬全準備,可腦海中這段冗長而無趣的時光卻無端變得明艷起來,熙攘的人群、長亮的霓虹、花枝招展的舞女、絡繹不絕的人力車,蘇州河上行船數也數不清,它們不往蘇州去,我卻從蘇州來……我融不進人群里,上海表面上比蘇州繁華得多,內里卻是個生人勿近的性子。

“我年少時曾自認是一團孤勇的火,妄想在這無邊的黑暗中燒出一道光來。只是后來我遇到了你,在那段玫瑰也會無端枯萎的歲月里,你燦爛到不可方物,而我終究意識到自己只不過是柴薪燒盡后帶著殘熱與余火的一捧焦炭,所能做到的極致,無非是灼傷靠近的人罷了。

“那時我曾說浪漫與自由至上,如今它們一個墜死在三十年前某個黃昏的塔樓上,一個也早早在這漫漫的歲月中消磨殆盡。今天清晨的時候,有鳥兒在窗外唱歌,我一邊應和著它,一邊卻驚異于那出自自己喉嚨的沙啞聲線。我想我的確是老了。

“喬生,你該來看一看而今的中國,我著實琢磨不透這個連風也灼人的年代,我能感受到這土地上燃燒著的熊熊烈火,然而這火好像不是奔著照亮一切,而是朝著焚燒一切的目的一去不返了。你知道,我向來不是個對未來抱有希望的人,若你還在,也許是可以趟過這火與煙混雜的年月的。可我呀,真的是太累了。

“喬生啊,春光正好,我在天光大亮處等你。”

12


她將信紙疊好放在自己貼身衣物的口袋里,走出屋子,走近幾乎陪伴了她整個人生的蘇州河。

她朝遠處望去,在她的視力可及處,似乎有一疊又一疊赭紅色的浪潮在向她涌來,而她不愿逃避,也逃避不開。


(圖源網絡,侵刪)




注:

1.本人對上海方言無任何偏見,本文不帶有任何地域歧視。

2.《蘇州夜曲》發行于20世紀40年代,只是筆者覺得這個恰好應景,偷偷給提前了三年。

最后編輯于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轉載或內容合作請聯系作者
平臺聲明:文章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由作者上傳并發布,文章內容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簡書系信息發布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推薦閱讀更多精彩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