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文/微我無酒
Day 1
清早,霞慕尼的河流和半空飄飛著濛濛霧氣,更高遠處,雪峰被日出涂上了一抹粉金色,仿若披著圣光隱在云團之后,似真似幻。
迷迷糊糊見到此行的領隊和其他隊友,一切還如在夢中。
我們一行十七人,大多是生活在歐洲的華人,也有人直接從國內來,大家談笑著緩步走到出發點,滿懷期待,整裝待發。隊長攔下一個棕發外國姑娘,請她幫我們拍一張出發前的合影。她有些胖,背著一個20L但鼓鼓的登山包,吃力地半蹲下身子,舉起相機。
”哎呀,你看她站的位置都偏了,拍出來能好看嗎?!?/p>
“就是,托相機的姿勢也不專業,好像都沒端平?!?/p>
“拍集體照這事兒,還是中國人更專業啊?!?/p>
隊友們一邊看著鏡頭,保持住一個微笑的表情,一邊翕動嘴唇輕聲開著玩笑,嫌棄那個姑娘的拍照水平。
誰也沒想到的是,她后來成了我們環勃小隊的第十八位隊員。
初始是一段省力的長長平路,正好用來與每個隊友搭訕,聊興正濃時,腳下的路漸漸轉為爬坡,亂石鋪就的階梯彎彎繞繞,往往從意想不到之處生出路來,向上攀升,最終似要歸入云端。我的步子不得不慢下來,每登上幾級石階就要停下來喘息幾秒,漸漸就落到了最后。
但我不能一個人隨著性子慢慢走,負責收隊的副領隊一直在后面耐心地跟著我。他講一些呼吸的技巧和調節步速的方法,好聽的低音和暖心的陪伴卻好像是溫柔的皮鞭,我幾乎沒有力氣去思考他到底說了什么,呼吸厚重而急促,眼前陣陣發黑,卻沒有辦法容忍自己停下腳步。
一個團隊的速度就是最慢那個人的速度,現在我成了最慢的那個人了。這是高原反應嗎?可還不到1500米……我體質并不差啊,在陌生城市獨自旅行時,明明連續走上一整天也還是步履如風。那么,是因為小學時候得過哮喘?醫生說長大自然就會好了,難道它一直蟄伏在體內等待這樣的良機發作?
昏沉的頭腦里思緒紛繁,帶來更加難以紓解的眩暈和煩悶。抬眼看看天空,高山環繞,云朵撒著歡兒地變換著形狀。偉大的美景當前,登山者渺小得就如一枚樹葉,一只夏蟲,身處自然之中,也正融為自然。
是啊,作為自然的一份子,樹葉自由自在地生長,夏蟲自由自在地飛舞,人類本也可以信步閑游,量力攀峰,大口大口自如地呼吸。就好像我是一縷輕緩的微風,自有一份回轉如意的自在瀟灑,并不渴望暴風席天卷地的洪荒之力。
美景當前,負重徒步當然不是苦役。但我現在被體力、自尊和道德裹挾,追趕著隊友的速度勉力前行,上氣不接下氣的間隙氣悶地想到,這追趕的執念和拖累隊友的窘境才是痛苦之源,體力有差距的人們何必強行在一起呢,一人獨行反而更自在些吧。
三四個小時的上坡終于告一段落,路線轉入下行,我終于漸漸加快了速度,一路超過了很多人。
隊伍拉得很長很長,大家三兩成群地走在一起,追上了就閑聊兩句,出發前給大家拍照的那個姑娘成了很好的破冰話題。
“那個澳大利亞姑娘還跟著我們嗎?”
“我一直走在隊尾,毫不知情,到底發生了什么?”我問。
“就是出發前給大家拍照那個姑娘,好像一直走在我們隊伍里?!?/p>
“可能是看上了隊里的哪位吧,哈哈?!?/p>
我又追上了前面的兩個隊友。
“后面的同學說咱隊里來了個外國姑娘,你們看見了嗎?”
“哦你說那個美國姑娘,剛剛超過去了。”
“聽說她一個人來環勃朗峰,挺牛逼的?!?/p>
“可她干嘛要跟著一隊中國人呢?”我不禁有些羨慕起獨行的她來,對擁有自由還要尋繭自縛的行為不太能理解。
“會不會是懂中文的人類學者,研究海外華人的,我們都成了研究對象……”
“你腦洞太大了,估計只是因為跟一個隊伍會更容易走完全程,一個人很難堅持下來?!?/p>
山間的一場傾盆大雨澆熄了閑談。
我們尋了一個小木屋的檐下避雨,淅瀝的雨聲在空曠的山谷間轟響,靜寂的力量清涼美好,大家或站或坐地等候雨停,沒什么人再說話。
我看到她了,混在我們的隊伍中,她一言不發,有些迷茫的樣子,眼神里空無一物,又像是在尋找著什么。
小木屋的主人非常好心,開車分三次把我們一批批送到了預定的旅舍。
一個二十人的大房間,有上下床,也有單獨的床,十幾個女生睡了大通鋪,非常溫馨的感覺,好像又回到了初高中學農實踐時那種單純無憂的集體生活。
我心中卻壓著事,不再有興致去尋野地里的螢火蟲,或是去不遠處湖泊轉上一轉,去露營地找一找有趣的人。
猶疑了幾遍,還是跟領隊說了我的想法。因為實在跟不上大家的步伐,想要第二天一早提前出發一小時,這樣才不至于落后太久,拖慢隊伍的行程。
臨睡前,這個問題被拿出來公開討論,我走神的時候,感覺它像是一個炸彈,房頂的積塵撲簌簌地掉下來。
隊長有些激動地說:“只要你肯走,不用著急,哪怕走到晚上12點我都等著你?!?/p>
話雖如此,又怎么可能真的走到12點呢?我愿意等待他人,卻無法容忍自己做拖后腿的人,連想一想都覺得難受。
副隊長的女朋友更是堅決地亮出了殺手锏:“如果你執意先走,那就是徹底脫團,不再跟我們有關系,之前預定的一切都不作數了?!?/p>
這真是釜底抽薪的一記絕殺,我只能默默地妥協了,心中仍是為第二天憂慮。
其他隊友紛紛向我傳授她們過往的運動經驗,跑半馬的經驗,跳爵士舞的經驗,鐵人三項比賽的經驗,怎樣控制呼吸,怎樣減少膝蓋的磨損……至此我才知道,隊友中不乏運動達人,大概只有我一個菜鳥,是被宣傳文案中采摘高山雪茶和野生藍莓的附加活動吸引來的……
熄燈之后,房間里靜極了,幾乎聽不到其他人的呼吸聲,仿佛是只有我一人存在于這份靜謐的黑暗之中。時空與情緒的錯位之感在腦中盤旋,溫暖而又苦澀。我這樣從小刻意與集體保持距離的人,始終對麻痹與隨波逐流有著深深的恐懼,一直努力與其對抗著保持一種“活著”的清醒狀態。此刻卻發現,集體的溫度其實蠻暖的,淪陷其中似乎也沒什么不好,畢竟做出清醒或渾噩、獨立或軟弱的選擇,歸根結底還是想要追逐快樂。有這樣一種快樂可以輕松拾取,拒絕它的意義究竟在哪里呢?
靜極的黑暗中,我察覺有幾滴眼淚劃過了臉頰。我知道自己不會發出聲音,也知道它只是獨自一人行走太久時,疲憊和感動正常的生理出口。卻還是做賊心虛一般,拉起被子,蒙上了頭,傾聽心臟在這個沒有空氣流通的空間里輕輕跳動。
Day 2
第二天我們分成了兩隊,體力好的一隊多走兩個小時的路程去看高山湖。我自動落到了老弱病殘,哦不對,是偉大光明正確的一隊,走官方推薦路線。雖然天性里的好奇好動不斷地在腦子里跳躍,我也想看高山湖啊,這個想法也不斷地剛一萌生就被自己掐滅,就好像一個怎么也點不著火的打火機。
出發前我竟又看到了她,昨夜的波折讓我幾乎已經忘了她的存在,那個可能來自澳大利亞,也可能來自美國,沒人確切知道她來自哪里的姑娘。她已經穿戴好裝備在等待拖沓的隊伍出發。大家猜測由于臨時起意獨自出行,山間旅舍沒有空房,昨夜她大概是在露營地里睡帳篷。
她應該不知道我們分成了兩隊,由于體力原因,她也自動落到了我這一隊。
這是一整日的爬坡,我們要從海拔1000米的位置爬到2500米。
偉光正小隊的其他同學仍然輕松走在前面,我在隊尾氣喘吁吁地跟著,負責收隊的成員被我拖慢步伐,百無聊賴的走起之字,逛花園一樣悠哉地看山看水。
只有那個姑娘,和我的體力接近,不離我前后200米的距離,時不時在休息的時候互相超過去,輪流領先一段。
我走過她身邊的時候,聽見她同我一樣沉重的呼吸聲,想試圖說點什么表達一下善意。然而上山已經耗光了我全部的氣力,連呼吸的力氣都不夠,這種狀態下還要搜腸刮肚地想出一些英語詞匯,簡直成了不能承受的負擔。于是我只是對她笑笑,說幾個極簡單的句子,匆匆擦肩而過。
我們從柔軟的草甸走過,從溪流的碎石間淌過,從無處下腳的泥漿中躍過。我戴上耳機,終于屏蔽了自己急促的呼吸聲,似乎只要這樣就能忘記自己一直處于即將力竭的狀態,就可以不去在意體能。音樂帶著思緒悠然上升,攀爬到群峰的高度向下俯瞰,灌木和野花,蟲鳴和村落盡收眼里。一個我在高空飛翔,另一個不那么重要的我只看著腳下這方寸之間的一小步路,機械地向前邁進,她不覺枯燥也忘了勞累,反正她不會思考。
而那個姑娘,她的存在本身,已是我漫漫長路上的重要慰藉。有那么一個人她始終和你保持相同的速度,你會知道沒有走錯路,不是一個人,不是一個體能有缺陷的人,因此不必太過拼命趕路。
傍晚快到旅舍的時候,還是被繞道去看高山湖的小分隊追上,我的心情卻好了很多,去前臺買了張明信片寄給自己。
提筆思慮時靈光一閃,我的體能這么差,其實多半是常年熬夜的結果啊,欠下的債終究要還,每一步如此艱難也沒什么好抱怨。于是寫下數行警醒自己不要再熬夜的話,其中“否則就到不了遠方看不到草原高山冰川星空”等數語,寫時觸目驚心,歸來再度擱置一旁。
我看到她,坐在喧鬧的旅舍酒吧中,假裝玩著手機,孤獨的神色卻把她和周圍的世界間隔開來,分外醒目。
我走過去,問她:“你知道今天是幾號嗎?”
她有些意外地抬頭,翻翻手機,回答說:“今天是7月24日?!鳖D了一秒,又熱情地補了一句:“天氣晴”,附送一個微笑。
我在她身邊坐下來,終于問出了那個眾說紛紜,困擾我有一陣兒的問題,她到底從哪里來的?
原來她來自加拿大的法語區,卻不會說法語。臨時決定獨自環勃朗峰,但在此前她也從未嘗試過長途徒步,路上她一直在想,自己到底為什么決定來勃朗峰啊……
她問我:“你好像聽了一路歌兒,音樂會有幫助嗎?”
我立刻把這個獨門秘籍安利給她:“音樂大法好啊,你會跟著音樂想到很多美麗的事情,慢慢就忘了自己,也忘了腳下的路?!?/p>
簡短的交談匆匆結束,再多耽擱一會兒可能就沒有熱水洗澡了,山里是用太陽能的。
Day 3
第三日是連續的下行,之后又有上升。
有一段是坡度較陡的冰川,白茫茫一片,冰面和巨石之下似暗藏著水流。
這種路面極易滑倒,不少隊員干脆直接坐在冰上,順勢滑下。
我自然不肯錯過這么有趣的事情,真正坐下來才發現方向并不是那么容易把控。若是心無畏懼,由著身體急速滑下,臨近砂石路面,坡度變緩,速度自然會慢下來,安全著陸。我卻是一面害怕一面貪戀這份體驗,坐下來用登山杖戳著冰面,一點點龜速下行。方向被一再地改變,最終竟成了一個直沖巨石的角度,尷尬地懸停在半坡上。我只得更加小心翼翼地緩慢挪動,同時試圖改變滑行的角度。因為太過用力,撐住身體的登山杖此時斷了,快速下滑了很長一段,只好徒手緊抓冰面減緩速度,停下來時回望,身后的冰面上突兀地出現了四道長長的抓痕。
路過的意大利小哥停下來,他看了一會兒,遠遠地沖我喊道:“你需要幫助嗎?”
我尷尬地笑:“好啊,可是你能怎樣幫助呢?”
小哥也躊躇不語,不知從何下手。
加拿大妹子也在下方的砂石路面上,仰頭看著我。
過了一會兒,副隊長走過來,小哥看到我有同伴,就走開了。副隊長接替了他的位置,也仰頭擔憂的看著我。
加拿大妹子開始慢慢地往前走,一步三回頭。
靠自己的力量順利著陸后,副隊長分了一根他的登山杖給我。
自忖手持單杖無法在這種路面上行走,我也就不再掙扎,接受了照拂,坦然面對自己在集體中的拖油瓶角色。
可那么她呢?如果她在我的位置,可有人會這樣等待她,哪怕僅僅是關切地不住回頭看?
這晚的旅舍房間蔚為壯觀,是三層的大通鋪,每個人的床位甚至容不得一個翻身。旁邊的隊友已經睡熟,只見她一個翻轉,頭已經占了我半個枕頭。我突然想到,這樣簡陋又床位緊張的住宿條件下,不可能有空床,也沒有露營點。那么那個加拿大姑娘睡在哪里呢?她的帳篷帶不帶一個小小的天窗,這樣躺著就能看到銀河鋪就的璀璨星空。
Day 4
第四天偉光正小分隊坐了一小段公交車。這個經歷在后續和法國人聊天的時候講起,連連遭到鄙視,六七十歲的爺爺奶奶止不住地搖頭,年輕人怎么可以這樣呢?他人問起你是否走完了環勃朗峰之路時,你如何給出一個肯定的回答?
不管怎樣,我們終于在中午抵達了途中唯一一個小鎮——庫馬約爾。回到了有網絡、能刷卡的文明世界,首先自然要大吃一頓。
加拿大姑娘也和我們坐在一桌,她所在的角落成了一個真空地帶,至多不過散落一些諸如“幫我遞一下胡椒,謝謝”、“下面一段路是很長的下坡連著很長的上坡“之類的零星言語。
而其他伙伴聊得熱火朝天,從娛樂八卦到最近流行的Pokemon Go, 笑得前仰后合,甚至就在這張餐桌上,三個隊友捉到了比卡丘。
飯菜端上來,大家互相換著食物品嘗,單單繞過了她。
這個場景如此地似曾相識,讓我突然有點難過。
就好像曾經那個努力試圖融入一群法國同學聚餐的我自己,他們說得飛快夾雜各種流行語和一些聽不懂的笑點,我坐在一個被遺忘的角落里試圖追上他們對話的焦點,明知無益又忍不住放任敏感的觸角去感知,似乎,連一個眼神都沒有飄到過這個角落來呢。
我分不清這兩個場面哪個更尷尬一點,她應該完全聽不懂中文,而我多少還知道法國同學對話的主題;可比較之下,以和為貴的華人對外國人會更禮貌,多少注意到基本的禮節。
但我無法做什么,只是更加理解了法國同學當時的無禮。要把一個深層次的對話或很嗨的氛圍破壞掉,拉低到使用外語相對淺層的表達,實在是件很掃興的事情。
我似有意似無意地拿余光看她,她正沒事人一樣地保持著微笑,同我那時的表情如此相似。
下坡的路我走的飛快,為后面的上坡路攢些時間,這樣即使落后也不至太久。我一刻也不休息,很快就超過了所有隊友,成了走在最前面的人。空曠的環山路蜿蜒曲折,靜謐無人,不由得心情大好,唱起歌兒來。
后面有人慢慢趕上來,我回頭看去,竟是和我一樣上坡時體力不支,一直走在隊尾的加拿大姑娘。
我沖她笑笑,沒有停下氣息不穩、也并不怎么好聽的歌聲。
換做任何一個中國人經過,我肯定會停下來,我為這些自己寫的歌感到羞恥,就好像一個人沒羞沒臊地在青天白日里大聲講述內心的隱秘,朗讀自己的日記。在詩詞與歌曲沒有成為商品之前,其中所訴說的孤獨和憂愁,倘若不是為賦新詞,便多半是真實的。然而孤獨和憂郁的人是可恥的。如果不將它們掩藏好,常常會招來過多不必要的憐憫和關心。
但是她,不過是一個聽不懂中文的陌生的人,至多不過循著旋律的絲線感知到一縷遙遠的情緒,至多如此而已了。我們在旅途的起點偶遇,一起走一段,又將在終點分別,對彼此的故事一無所知,也沒有精力去問起。
于是我旁若無人地唱歌,唱完無聊,又反反復復哼唱著琢磨幾句旋律,寫了半首環勃朗峰之歌。
她一直走在我身后不遠處。
前面是上山的岔路,我不認路,停下來等她。
“今天你也走這么快啊?!蔽腋蛘泻?。
“是的,因為我不想成為最后一個人?!?/p>
“跟我想的一模一樣呢,我們快走,把其他人遠遠地甩在后面吧。”
“好!”她笑了,然后又說:“對了謝謝你,聽音樂真的很有用?!?/p>
上坡的路又走得吃力,幸而一路野花芬芳,身后無人追趕,有了余暇慢慢調整自己的呼吸。
這是一片開闊的環山路,視線一覽無余,向山下望去,隊友們是一個個色彩鮮艷的明亮色塊,緩慢地攀升靠近著。而她,與我的距離越來越遠了。
走得最快的隊友很快就追上來超了過去,再見時已經是一兩個小時之后,她正躺在青草和野花從中午睡,背靠青山,面對迷霧繚繞的山谷和溪流。
其他人也一個接一個地,慢慢超過了我。一對對爺爺奶奶也氣定神閑地超了過去,他們友好的加油打氣聽上去有種滑稽的錯位,好像我是個拄著雙拐艱難移動的老婆婆。
我情愿與所有人都沒有關聯,與所有的價值體系和固有觀點都沒有關聯,我只是宇宙萬物之中渺小的一個,但仍有權堅持自己的步調和態度,不必受任何影響和左右。疲憊就坐,疼了就喊,這些咬牙和忍耐,這些為使自己看上去擁有正能量的努力,也許根本毫無必要。慣性和外力推著我們一路前行,枷鎖和鐐銬將我們打扮一新,為了配合舞臺效果,臉上也習慣性地掛著笑容。
我此刻再度羨慕起一人獨行的她,卻不知她是否真的樂在其中。
收隊的隊友也追了上來,他說,加拿大姑娘實在走不動了,讓她在后面慢慢走吧。
又走了一會兒,已經抵達山頂的隊長折返回來,幫后進生如我者背包。
我說,后面還有一個姑娘,你去幫她吧,我覺得自己還行。
他遲疑了一下,說道,她又不是我們隊的。
我想了一下,無可辯駁,于是把包交給了隊長。
回頭看過去,她還在七八個山彎之下,恰好在我的視線之內,似乎正仰頭看著這里。
抵達當晚住宿的小木屋,休整了好一陣兒。
隊長跑進女生宿舍,他說,旅舍沒有多余的床位了,Kate今晚沒有地方住。由于已經進入瑞士境內,沿路管理非常規范,不再有法國境內那樣多的大山和野路,所以不允許隨意在外面扎營。Kate想在女生宿舍打地鋪,我來征求一下大家的意見。
大家自然是沒有意見,全票通過,還有人翻看宿舍里有沒有多余的被子給她。
直至此時,我才知道了她的名字。
晚飯時間,突然有人想起了她。
“那個加拿大姑娘不是要去女生宿舍打地鋪嗎,怎么沒看見人呢?”
隊長說:“哦,她已經走了,前臺不允許她打地鋪?!?/p>
“那她怎么辦呢?”
“她回庫馬約爾去了……”
“啊,那豈不是要走好遠的回頭路。她之后不跟著我們了嗎?”
隊長嘆了口氣,“她已經決定明天就買機票回加拿大了。剛才前臺說不許她打地鋪,她都崩潰了,哭著跟我說,這一切比她想象的要難太多……”
餐桌上靜了幾秒,很快就換了話題。
我心里卻清楚,她的體能,其實是與我相差無幾的。
讓她崩潰放棄的,不僅是一個不友善的旅舍前臺。是那些不甘心卻不得不長久的沉默,周遭禮貌得無可指摘的冷漠,強撐的意氣出走之下對自己深深的不自信,和一份努力靠近卻始終徘徊在外不可得的溫暖。更是那些錯過了的,圍爐夜話傾訴平生、彈著吉他等待星空降臨的時刻。
我很后悔沒有對她熱情些,我曾或多或少地經歷過這些,看她就像看到某個時刻的我自己,本可以,也應該表達出更多的理解和善意。
但Kate,其實這是人生中很好的一程。雖然我們并不為變得堅硬勇敢,獨立強大而生。上天賜你傷痕,也賜你盔甲。它們將支撐你一路跌跌撞撞,得窺瑰麗無倫的天光云影,浩渺無邊的草原大漠,一直走到繁花深處。
Hi Kate,下一次長途徒步,我也想要獨自去走。
像你一樣,我將遇到孤獨,疲憊,寒冷,恐懼,文化差異,語言壁壘,灰心喪氣,我不排斥遇到崩潰,我是如此好奇自己的極限在哪里,渴望伸手去觸碰它。要相信轉過山去,也可能遇到美景,驚喜,自由或愛。
你好些了嗎?
我想,我準備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