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攝影/后期:Kurny
01/
這是去年拍的片子了。
當時抬頭看到煙云縹緲、樹枝遒勁,甚是歡喜。雖則樹葉幾欲落盡、枝頭光禿禿的,但依舊能夠感覺到一股力量在向上延伸。
樹是不動的,而少了葉子的飄搖、聲響,更使得一切愈發(fā)靜美。站在那里,一時間癡了。
我挪不動腳步其實有更深層的原因。我覺察到,我站在那里癡癡地看,樹并不知道。它只是靜靜的,兀自生根、發(fā)芽、成長、開枝、散葉、開花、結果、凋零、輪回。整個生命歷程與水、空氣、土壤、氣候以及周圍的動植物是有聯(lián)系的,但它的姿態(tài)都是孤獨的、靜默的。
人來不來,與它無關。人欣不欣賞,與它無關。來去由人,生死由天,沒有喜怒哀樂,沒有悲歡離合。
面對如此坦然自若、寵辱偕忘的姿態(tài),我內(nèi)心無比欽佩、羨慕、感慨。
然后寫下:不究生死喜悲,不求仰目駐足。希望自己以后以樹的姿態(tài)寡淡地活著。
過了些日子,在朋友圈里看到有人發(fā)了這樣的文字:
“如果有來生,要做一棵樹,站成永恒,沒有悲歡的姿勢。一半在土里安詳,一半在風里飛揚,一半灑落陰涼,一半沐浴陽光。非常沉默,非常驕傲,從不依靠,從不尋找。”
才知道原來三毛也有過相似的感悟與夙愿。
大抵是有了這一次的感悟,樹在心里開始有了舉足輕重的位置。畢竟是難得的啟蒙老師。
常言道:人生百態(tài)。其實,樹亦生百態(tài)。我們可以看到,有的樹矮、有的樹高,有的樹彎、有的樹直,有的樹粗、有的樹細,有的樹皮糙、有的樹皮滑,有的樹青蔥、有的樹蒼老,有的樹寡獨、有的樹叢生……
那些在人群里無法看到真實、無法理解、無法包容的人,是可以多到樹林里走走看看的,說不定有突然間的覺察,就醍醐灌頂、豁然開朗了。
譬如,有的人自身其貌不揚,卻對他人的外表頗有微詞、品頭論足。這種人,看不到自己,也看不到他人。這種人生而為人卻迷惑其中,不明真相,甚至自欺欺人。他應該走到樹林里去,用心觀察,格物致知。以樹之百態(tài)反觀人之百態(tài),認清客觀,進而理解,學會包容,平和內(nèi)心。
02/
《根》是在前幾天拍的。倒轉(zhuǎn)乾坤,以天為土壤,以枝為根,成了另一種景致。
修圖的時候,才知道泰戈爾的一句詩:“Roots are the branches down in the earth.Branches are roots in the air”,即“根是地下的枝,枝是空中的根”。
早在去年拍《扎根》這個片子的時候,我就發(fā)現(xiàn),樹是雙向生長的,根往下生長,枝往上生長,都是一股生的力量,往更深處、更高處探去,這么看來,枝儼然就是根了。
沒想到,原來還可以寫成這么簡練深刻的一句詩。
有人問我,為什么總喜歡拍蕭條的樹。其實也沒有“總喜歡”,只是拍蕭條的樹時剛好被他們看到。還是有許多他們沒看到的不同姿態(tài)的樹的。
樹的蕭條,在許多人眼里,或許僅僅是荒涼、肅殺。但在我眼里不是。樹的蕭條,是孤寂,是清冷,是無聲的堅韌,是歷經(jīng)風雨后的平和,是無限接近死亡卻靜待重生的力量。
只有無限接近過死亡,方能知生之可貴。
03/
修《竹》這張圖時,搜索了幾首關于竹的詩。當看到際智的“此君志欲擎天碧,聳出云頭高百尺”時,甚為驚喜,覺得再貼切不過了。
過后,又把自己的想法推翻,因為意識到竹是沒有這樣的“志”與“欲”的。實際上,它只管生長,長多高、多粗大不是它想的。實際上,它也沒有高百尺。所謂“擎天碧”的“志”與“欲”,不過是詩人將自己的抱負、豪情、期許賦予它、寄托在它身上罷了。
《風吹竹曳》我用的是“任爾東西南北風”這句詩。鄭板橋以此句贊賞竹的堅韌不拔,而我想以此句贊賞竹的順勢而動、風雨無懼、處變不驚。
其實,竹哪里知道這些?不過是自顧自地生長,然后風雨來、靜靜默默地承受罷了。
04/
以前的我并沒有喜歡綠色。倒是有一個朋友很喜歡綠色。認識她以后,因為她喜歡綠色,便開始留意綠色。
不知什么時候起,真正喜歡了綠色。不是因為愛屋及烏,而是因為自己從綠色中感受到一股鮮活的生的力量。這股力量給予我極大的震撼,每每遇見,都忍不住多看幾眼、多深呼吸幾次,覺知自己內(nèi)心鮮明的搏動。
這是生的力量、生的喜悅。
然,生,不一定能活著。不是所有的魚都活在同一片大海,同樣的,不是所有的植物都活在同一片土壤。不是所有的植物遇到夾縫就無法生存,反之,也不是所有的植物都能夠在夾縫中生存。喜濕的植物在久旱的地區(qū)無法活著;耐旱的植物在濕潤的地區(qū)能夠活著,但過高的濕度依舊活不好。
所以,生,很重要,活著,很重要,在哪里、以什么樣的狀態(tài)活著,也很重要。
05/
你愿意相信植物是有情的,還是愿意相信植物是無情的?
我自己倒傾向于相信植物是無情的。它是有生命的,卻是沒有情感的。“情”與“感”,前提都是有心。而植物沒有心。心者,勃勃跳動的血紅的心也好,以大腦為載體為工具的思想也罷,都是植物所沒有的。
你眼中、心中的植物是有情的,因為你是有情的,你把感情色彩附在了它的身上。
泰戈爾有這么一句詩:“這寡獨的黃昏,幕著霧與雨,我在我的心的孤寂里,感覺到它的嘆息”。黃昏哪里會寡獨?是人寡獨。嘆息不是黃昏的嘆息,是孤寂的詩人的嘆息。黃昏本是沒有感情、沒有情緒的,但因為詩人是有感情的、有情緒的,所以它才有了。
我把這句詩做了些改動:這寡獨的紅木,有云天的守護,我在孤寂的溫柔里,聽到它的想念。在這里,紅木確實是寡獨的,但正如我是寡獨的。云天哪里懂得什么守護?不過是我對它們有情有義的期許。紅木哪里會想念?不過是我的想念。紅木的孤寂與溫柔,是我心境的孤寂與溫柔所影射出來的。何為孤寂的溫柔?是一個人孑然一身,內(nèi)心卻裝著另一個人,無論對方知不知道、回不回應,依舊甚是想念。
然而,植物并不知道這些。這些情感、這些思緒、這些詩句,都是我們自己的。
06/
拍到這張照片的第一感覺是不喜歡。心想,這樹真丑,也真奇怪,竟然一邊枝條嶙峋一邊枝葉茂密。過后,發(fā)現(xiàn)可以把它分成兩半,頓時又來了興致。
一開始無法接受它的“不完整”,以為要么全部枝條蕭索,要么全部枝繁葉茂。然后,意識到自己犯了片面、膚淺、想當然的錯誤。像這樣,一半蕭條、一半繁茂的植物大有所在。原因在于水、土壤、空氣、陽光、營養(yǎng)的分配不均或者植物本身的局部病變、老化。
同一次生命歷程,不同階段呈現(xiàn)不同狀態(tài),是一種完整,同一個階段呈現(xiàn)不同狀態(tài),亦是一種完整,是完整的提前體驗。
說起來,跟人與人生還是挺像的。人與人生,一半喜悅、一半憂傷,一半樂觀、一半悲觀,一半邪惡、一半善良,一半坦蕩、一半狹隘,一半聰明、一半愚蠢,一半理性、一半感性,一半約束、一半放縱,一半怠惰、一半進取,一半失敗、一半成功……
這些個兩面,可能存在于不同時間、相互交替,也可能存在于同一時間、或互相打架或并行不悖。不能確切地說就是一半一半、勢均力敵,用“此起彼伏”、“此長彼消”、“此強彼弱”來形容興許更為恰當,但無論怎么說,正反兩面都是客觀存在、不可否認的。
同樣都是不同階段呈現(xiàn)不同狀態(tài)、同一階段呈現(xiàn)不同狀態(tài),人倒做不到植物這般自在坦然。大多數(shù)人出于愛慕虛榮、沽名釣譽的心理,還是不愿意面對、接受、承認或展露自己不好的一面的。所以,我們所能看到的別人大都是美好的、善良的、優(yōu)秀的、快樂的,因為丑陋的、罪惡的、無能的、不悅的都被隱藏了。
沒有什么是完美的。如果我們覺得自己看到了“完美”,要么是我們尚未看全就妄下定論,要么是我們自欺欺人。我們所看到的不過是假完美。
完。
2017.05.08~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