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踏上巴黎的街頭,我有些微的驚詫與恍惚。
驚詫與恍惚皆來自主干道兩旁枝椏遒勁、高傲挺立的法國梧桐。
我沒想到,世界時尚之都的綠化樹居然和我生長的小城一樣;更沒想到那個塵囂不斷的小城一直隱散著異國的浪漫——曾經,我是那么嫌棄這座以鋼鐵和煤塵著稱的小城。
有那么一霎,在法國梧桐枝禿影瘦的人行道上,我恍惚以為回到兒時的家鄉。
那斑駁的樹干,掌形的葉片,毛茸茸的球形果實,一晃一晃地掛在枝頭,戰戰兢兢地分割著朔冬清冷的陽光,這種蕭然肅殺有兒時熟悉的城市味道。
淡漠如我,因為兩排樹,便升起懷鄉之情。
那懷鄉之情淡如暮色里的炊煙,倏忽聚涌,瞬間飄散……
再次走在家鄉小城的街頭已經是幾年后的夜里,雖說城市主干道沒什么大的變化,可街道兩邊的建筑大多面目全非。
十多年的變化居然讓幼時生長在這里的我迷失了方向。
在絢爛的霓虹燈閃爍的指引下,我三次兜回同一條街,兩次沖進同一家店。
看著售貨員對我再次歸來充滿熱忱的臉和我轉頭離去時的悵然,我慚愧地想起“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這首詩,只不過詩中的情節變成離鄉人不識故鄉新顏,彷徨街頭不知往何處去的處境。
兒時的同學們在微信群里起哄,劃片區幫我聯系附近的同學,甚至建議我用GPS導航……他們對我那看上去有些矯情的求助如此呼應,令我莞爾。
令我在那春寒逆襲的暗夜有種被包圍的溫暖。
小城并不大,只是我可笑的方向感很容易南轅北轍地作出判斷。
聽同學說,我并不是第一個返鄉后迷失方向的人,這讓我的低能有些許平衡。
好在仍有些舊的標志性建筑依稀有殘留的模樣,很快我就通過這些舊的建筑找到了回家的方向。
一旦有了方向,到達目的地就快了。
就像失聯多年的舊友,一旦恢復了聯系,再次聚首便指日可待了。
青春期的友情,有點像電影里拋頭顱、灑熱血那般頑固而忠勇。
我總是忘不了和彬一起把決意離家出走的敏送上火車后,我倆騎著車,一邊逆風而行一邊流淚的場景。
抱著革命者英勇就義一般決絕的心態,那時的我們以為這就是勇敢,這就是承擔,這就是成長的必經之痛。
像一場莊嚴的祭祀,我們完成了心靈上的一次淬煉。
我們還不知道未成年的自保能力和這個世界的邪惡不成正比。
好在敏一路遇到善人,也沒有真的大動干戈地置自己于未知的陌生世界里碰壁。
她去了一個善待她的親戚家,三天后,離家出走這件事以安全回來而告失敗。
盡管,因為替她留字,我被父親狠狠地訓斥了三天,若不是敏的父母攔著,還差點被暴打,但敏的歸來無疑抹平了一切驚懼和憂傷,沒有什么比重聚令我們更歡欣了。
事后,我們三人癱臥在敏的床上,像大人一般真心檢討和總結這次冒失的行為;訴說我和彬的緊張與后悔;竊喜敏證得父母對她的疼愛;然后——齊齊下決心這輩子都不再做令人擔驚受怕的傻事……
再后來,敏的父親語重心長地告訴我們:珍惜你們的友誼,因為發生在這美好的年紀。這輩子能產生這種純潔友誼的機會并不多。
但是畢業后各赴前程,我們始終是疏遠了。
十多年來,無論我走多遠,因為彬的情長與主動,我們始終保持著聯系,以至于后來的我們就像家人一般。
但是敏卻失去了聯系。
兩年前的一次同學聚會,彬終于找到了敏,那一年,我卻沒有回來……
這次,我回鄉伺母,呆的日子長久些,彬告知了敏,但據說她的工作忙如轉軸,無人可替,僅那一次同學會出現過,后來一直未見,即便這次我回來……
我和彬兩次上門撲空后,我不禁想起李商隱的一句詩“此情可待成追憶”。
我本是個散淡的人,想著事不過三,再約一次如果不成便再不打攪了。
陳年的幼稚和短暫的記憶在敏的心里也許就像那逝去的朱顏、凋零的花朵吧。
但是……這次,她卻出現了。
我們聚在一起,說起那個陽光燦爛的午后,排排坐在敏家五樓的陽臺上,面對著飛云山的流瀑,肆無忌憚地剝食風干的栗子。
至今我都鐘愛風干的生栗子,那經過細細咀嚼漸漸濃稠的清香與甜美,有陽光混進羹漿的味道,像極了我們純凈而飽滿的少年時光。
年少輕狂的我們毫無羞愧地往樓下扔著板栗殼,而一樓是人家的院子……
敏說,我們還干過更壞的事。在樓道上準備好一桶水,看見有人來,就往樓下倒——這么惡劣的行徑對于現在已懂得思己及人的我來說已是記憶模糊(其實我是想對不良少年的不良行為選擇性失憶);再說起別人放漂流瓶,我們仨放氣球這事,我就更加沒印象了……
小時候,敏活動力最強,也愛跳舞,學校排演節目,彬總是一旁安靜地陪著我倆編和練,生拉硬拽也不參加,說胳膊腿太硬,跳不來。
但彬顏值超高,走在街上總有些男生神魂顛倒地跟在后面大叫她的名字,偏偏彬沒有公主病,有時還搭理一下,但總被沒有公主顏值卻有公主心的我保護性地攔截了,好女生怎能和街頭混混說話呢?
三人里我成績最好,一直負責班級里的文宣工作。公主心令我表面上有些高冷,但其實耳根極軟,所以乖巧聽話和調皮搗蛋都有我的份。
隨著畢業之后各自展開自己的生活,我成為一名嚴格純素食者。
這樣的選擇是因為性子里根深蒂固的幼稚——我實在不懂分辨人心的善惡與真假,也偶爾會語出無心傷人于無意,于是妄想在充滿誤解、機心、欲望的塵世里走一條充滿善意、光明、和平的道路。即使這條路窄得如陽光射進暗室里的一道縫隙,我卻喜歡這份心安和無咎。
彬成了一名公職人員,六年如一日參加舞蹈班,如今身姿挺拔,風韻更勝當年。尤為不易的是,混跡于商政仍能潔身自好、張弛有度,慧巧智美集于一身,又重情義,擁有如此閨蜜一枚,想想都忍不住要容光煥發地傲嬌起來。
敏經歷了傳統的畢業分配,也經歷了愛情的歷險,終于收獲了溫馨而浪漫的婚姻。夫妻同心,其利斷金,如今是小城里一重要物流的總代理,當年一頭短發已被齊腰長發替代,松松地挽在腦后,比起大大咧咧的少年時代要婉約柔媚得多。只不過近些年再也沒跳舞,身段藏在寬松的服飾里依然看得出體重和勞碌同比例增加。
我有些不忍,執意讓她和我們一起參加舞蹈班,她答應著,來了兩次,之后是各種忙……
求存不易,我理解她。
我更知道距離的產生是不可避免的,因我們永遠都不會停留在原地。
但再遠的距離也抹不去曾經的親暱。
天空沒有明月,但我們都知曾經皎潔。
遠在上海的靖說,你這次回家收獲真大。
我喜滋滋地回答:是呀!
她這話是在看了我們的閨蜜照之后說的,因為敏的身影也出現在其中。
我臨走那天是工作日,敏說讓先生開車他們送我。
我是個很怕增添麻煩的人,知道他們的生意沒有間歇的時候,永遠都緊需人手,猶豫著想推辭,又因想交付一些東西,便依了她。
不曾想,出發的早上,彬來電話催請我核對出發的時間,怕我偶爾糊涂誤了時辰,然后又從崗位上偷溜出來同敏一起送我,還帶來我愛吃的水果和糕點,供我行程中享用。
這些依依之情也罷了,回家第二天收到她們瞞著我寄來的家鄉特產,一時之間,重重意外與驚喜令人心暖如潮,念之情動。
如果有一天我還會執起畫筆,我首先畫的,應該是在一株濃蔭如蓋的法國梧桐樹下,三個捧著熱烘烘烤番薯的傻妞扭作一團,正不知所謂地哈哈傻笑……并無視路人側目。
那些不可重來的少年時光,有你出現,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