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省城的醫院做了第二次氣管鏡,父親的肺癌確診了,慶幸的是,還在中期,沒有擴散。醫生已經開始制定化療方案,有AB兩種可選。妹妹一連幾個電話打過來,跟我商量該用哪一個。我是老大,我一下子感覺責任重大。我不敢擅做決定,又找老公商量,我們三個最后商量定了A方案。
掛上了化療袋,父親還以為自己只是得了肺炎。我和妹妹都不忍心也不敢告訴他。看著打著化療的父親,跟病房的其他病友談笑風生,高興自己只是得了一場小病。我心里說不上什么滋味。一直瞞下去,還是如實告知?
拿不定主意的我和妹妹就去問醫生,問了兩個醫生,得到兩種答案。A醫生說:“可以告訴病人。”B醫生說:“告訴病人恐怕會影響病人心情,對治療不宜。”還是選擇題。
父親住的是個六人的大病房,公開表示得了肺癌的只有父親左邊床位的12號。是個老頭,八十二歲了,當時在做化療。四個女兒兩個一撥,輪流照顧。他一個女兒說:“原本在我們縣醫院做化療的,他知道了病情后,堅決要來省城,說省城治的更好。反正我爸有退休金,報銷比例也很高,就依著他了。到現在看病沒花過我們一分錢。”老人躺在病床上,神態安詳,氣色也算紅潤,白發雖然稀疏,卻沒有掉光。一點不像傳說中的癌癥病人。
父親斜對面的床位9號是個五十歲的國家干部,單位體檢時查出肺部有陰影,當地醫院做氣管鏡兩次也沒能確診病情,就來到省城醫院,跟父親一前一后又做的氣管鏡,父親很快確診,他卻需要做第四次。氣管鏡是一種很遭罪的檢查,要把一根管子從鼻孔插入肺部,提取里面的病灶,來確認是不是有癌細胞。9號的妻子在醫院陪著他,我不知道他對病情知道多少,他少言寡語,但總是神情自若,好像在等待著是無罪釋放還是判了死緩。
父親右邊床位14號是個乍一看像五六十歲,其實只有四十五歲的女人,氣色暗黑,一臉浮腫,不帶氧氣管就呼吸困難,總讓人擔心有了上氣,就沒了下氣。一直在醫院照顧她的丈夫在她面前跟大家說,是得了嚴重的肺氣腫。他們來自農村,我在走廊,看到那個丈夫一臉愁容的打電話:“醫院又讓交錢,這幾天已經花七萬多了……”
醫生們每天上午來查房,我注意到,到了父親這兒,他們說到敏感字眼,就用英語或術語,讓病人聽不懂。我因為到互聯網上臨陣磨了幾次槍,偶爾能聽懂幾個詞。確診肺癌后,有個大夫還好心的對我父親說:“你這病好治,掛幾次水就好了。”跟我們家屬談論病情更是背著病人,不是在走廊就是醫生的辦公室。
以前看電視劇常會出現的場景,就這樣真實的發生在了我的生活中。醫生支開病人,留下家屬,一臉嚴肅的說:“是癌癥,你們做好心理準備。”
妹妹開始堅決反對告訴父親病情真相,她怕他接受不了,都說癌癥病人一多半不是病死的,是嚇死的。可我覺的父親沒這么膽小,他一直是我們家的頂梁柱,而且很獨裁,大事小事都得他說了算,母親因為一直聽他的,到現在變得沒有一點主見。
一個做主一輩子的人,如今大病臨頭,為什么要剝奪他為自己做主的權力?我主張告訴父親病情真相,其實父親對我和妹妹的鬼鬼祟祟早有察覺,疑慮心加重。但我一直開不了口。
直到有一天早上我趕到醫院時,看到14號病床前站了一圈人,是病人的姐姐妹妹還有十幾歲的小女兒,她們連夜趕來,都在抹著眼淚抽泣。14號還在高一聲低一聲的呻吟,聽病房的人說,已經叫喚一夜了,這會估計是沒有力氣了,聲音小多了。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病危的病人,她嚴重的腎衰竭,幾次掙扎著說要小便,卻尿不出一滴。她的聲音變得怪異,含糊不清,她丈夫都要辨認幾次,才能聽懂。
她痛苦的斷斷續續的不死心的說著:“也沒查出來得了什么病,怎么就是查不出來得了什么病?”
下午14號坐救護車轉去了她家當地的縣醫院,人快不行了,家里人也實在支付不起省城醫院的高昂醫療費了。同病房有家屬幫著他們拿行李,回來后說:“她家人說,她是得的肺癌。”
我不知道那天是怎么走回住處的,只有二十分鐘不到的路,我走了一個小時。讓我心亂如麻的除了我親眼見到了疾病的可怕,還有那個可憐的女人,臨死前竟然還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
我決定告訴父親了,對自己身體最負責的人還是本人,人都怕死,但人也都惜命,我相信父親能調整好自己的心態,對抗病魔。
我盡量輕描淡寫,把病情說的不那么嚴重。父親聽完很平靜,沉默半天不語。妹妹當時坐在他的床頭,她忽然站起來,拉我去走廊,“姐,我感覺床在顫動。”
化療結束,出院回家后,父親對我們母女三人大發了一頓脾氣,埋怨我們為什么不在一開始就告訴他實情。然后他堅決不住原來的醫院,自己跑到省腫瘤醫院復診。父親的理由很充分,之前那家是綜合醫院,治腫瘤還要去腫瘤醫院。
住進省腫瘤醫院第一天,醫生就重新給父親調整了化療方案,說之前的A方案不是效果最好的,價格卻還要貴一些。妹妹恍然大悟說:“怪不得當時醫生使勁給我推薦這個方案。”
現在遇到關鍵的檢查和治療,需要做決策時,已經用不到我這個老大了,父親自己就能做決定。父親知曉了病情,沒有被嚇倒,心理狀態反而越來越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