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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也不會有一位老人,給我們摘櫻桃,摘野果,摘梨。你走后,今年我又嘗到了家鄉櫻桃的味道,可再也沒有了你摘的那么甜,而是,有了一種澀味。
澀得我流淚。
PART ?ONE
曾祖父在山上有一座破敗的院子,早已沒有人住。聽爸爸說,那是我們家的“老老院”,還給我指他就是在西面的房子里出生的,院子棄置之后種了樹,應有盡有。種著櫻桃樹,花椒樹,蘋果樹,李子樹,此外還有一棵很高的杏樹和一棵山楂樹。杏樹上結的杏子很小,還需要爬上一堵高墻才能摘到,山楂樹上的山楂也不大,吃到嘴里酸酸甜甜。
既然是應有盡有那就不止有這些樹了。還有兩畦韭菜,蔥苗,黃花等等,簡直就是水果蔬菜王國。
曾祖母在世時,經常催著曾祖父去割韭菜,挖蔥苗,摘黃花。曾祖父便提著竹籠上山,不一會兒便摘一袋黃花,挖一捆蔥苗,放在竹籠里又下了山。
待到櫻桃成熟時,曾祖父就去山上摘櫻桃。他在世時園子里的櫻桃特別大,吃起來特別甜,紅透了的櫻桃想一顆顆晶瑩的紅水晶。
曾祖父去世后,今年的櫻桃又紅了,可斯人已逝,園子也荒蕪了,櫻桃不是想象中那么甜,有些澀。是不是,只有他親手摘的櫻桃,才會那么甜,那么沁人心脾?我該去哪里找曾經熟悉的味道?
? ? ? ?再也不會有一位老人,在大年三十的晚上,和衣坐著,給我們講他曾在戈壁灘上過夜,劃一根火柴就能知道方向。
PART ?TWO
曾祖父在國民黨的部隊當過兵,國共合作打完了日本人又內戰,曾祖父不想看中國人自相殘殺,就在1948年做“逃兵”回到家鄉。他時常說,他隨部隊南征北戰,能一個人步行去新疆。
我們家有兩座院子,格局相同,連在一起,中間隔一堵墻,從這個院子到那個院子,不過一百步的距離。一座院子爺爺奶奶住,另一座我們和曾祖父住,因為我們時常不在家,曾祖母去世后,就只有曾祖父一個人。
大年三十的晚上,飯吃得比平時早,我們就去曾祖父哪里,吃菜,看煙花。
并不是曾祖父那里的菜好吃,煙花好看,只是我們知道,曾祖父寂寞,偌大的院子,只有他一個人。
冷清的可以。
我和弟弟在院子里打雪仗,堆雪人,冷了便去房間里烤火取暖。叔叔坐在曾祖父旁邊上網,筆記本電腦里放著曾祖父愛聽的秦腔。曾祖父在火爐上燙酒,全身染上了一層薄薄的酒氣,讓人覺得心里莫名地溫暖。
曾祖父會跟我們講,他曾從新疆步行回家鄉,夜里睡在戈壁灘上,醒來看看天空,劃一根火柴就能知道方向。
我忘不了,他倚窗坐著,娓娓而談,面容安詳。
再也不會有一位老人,在我們走進院子時從窗子里伸出頭,對著我們笑,露出僅剩的幾顆牙齒。你走后,多少次出現幻覺,仿佛你還坐在那里,微笑,慈祥而溫和。
? ? ? ?PART ? ?THREE
每天,奶奶做好飯,我們幾個就端著飯,走一百步去另一個院子,一推門,曾祖父聽到聲響,就會從沒安玻璃的窗子里伸出頭,慈祥的笑著。
許多個午后,村子里靜悄悄的,偶爾傳來一兩聲狗叫。我和弟弟踮著腳尖去曾祖父那里,推開門,就看見曾祖父坐在院子里的陰涼處喝茶。
他的茶不是用水直接泡,而是在火盆上熬,像極了罐罐茶。火盆里的火苗輕舔木炭,不時發出輕微的“啪啪”聲,火盆上架著小鐵圈,小鐵圈上是茶罐,罐里的茶水翻滾著,冒出細細密密的白氣。
看到我們,曾祖父招手示意我們過去,“調皮鬼,過來!你們誰又把那邊的山楂弄到地上去了?整天不去好好念書,來這邊搗蛋。說說考試考了幾分?”
語氣也是平和的,甚至帶著幾分兒童才有的頑皮和狡黠。
我和弟弟都笑了。曾祖父低頭,把茶水倒入茶碗,弟弟吵著也要喝。曾祖父就說“別鬧,這是第一次的,太苦了,等會再給你熬。”弟弟在曾祖父對面的小凳上坐下來,說, “太爺爺,給我們講講你以前的故事吧。”
曾祖父輕啜一口茶,頓了頓,開始講,“你爺爺小時候,哪能跟你們比啊?上學時別人都有水筆,咱家里窮沒有,我在去天水賣窯貨的路上撿到一支給他,他用了好多年呢。哪像你們,筆盒子里啥筆都有,不知道收拾,亂丟一氣。” 我和弟弟相視一笑。
雖說是聽過好多遍,我們還是耐心地聽著,曾祖父繼續講著。
在他的講述里,度過了多少個午后。
你永遠不會知道你去世那天我們沒有在你身邊有多么的遺憾;你永遠不會知道,那天的我像迷失了方向,不能像你一樣劃一根火柴就能知道方向。
? ? ? ?PART ? ?FOUR
2011年農歷六月廿七,天氣晴朗,很熱。上午接到家里的電話,曾祖父病危。他的孫子和曾孫們從蘭州和縣城趕回了家。
他精神很好,聽大姑說著說那,偶爾還能應兩句。我心里的石頭落了地,放心地出去玩了。下午五點多,奶奶打電話給爸爸,我聽到了她急切而悲傷的聲音,“快回來,你爺爺去世了!”晴天霹靂,仿佛做夢一般不真實。
回到家,屋里哭聲一片,大姑和三姑忙著給他穿壽衣,二姑姑見我們回來,紅著眼睛數落弟弟, “你去哪了?你太爺爺那么疼你,他去世時你都不在身邊!”弟弟安靜地跪在地上沒有出聲,可是我清楚地看到地上濕了兩片,水漬氤氳開去,蒸發在空氣中。
聽大姑說,曾祖父去世前還很清醒,抬頭看了看門邊——幾天來爺爺一直坐的位置。可直到他閉上眼的那一刻,那把椅子,還是空著的。
? ? ? ?尾聲
人世間最痛的距離,是,你不在我身邊,卻在我心里。但也只能留在心里。
村里人都說啊,你是幸福的,兒孫滿堂,走得毫無遺憾。我們一直都覺得,你是我們的驕傲,你走后,我們再也不能向任何人夸耀“我們家是四世同堂”;弟弟再也不會攢著零花錢給你買酒,告訴你,“太爺爺,等我上大學了,就用自己的錢給你買酒喝,你一定一定要等到那一天啊。”
永遠忘不了,就在你去世那一天,天瞬間變臉,瓢潑大雨一連下了兩天兩夜。老天爺也在為你哭嗎?你入殯那一天,天氣又奇跡般地轉晴。我聞著泥土的清香,看著你被一抔抔黃土漸漸掩埋,哭到淚流滿面。
仿佛又看見那些午后,你坐在院子里喝茶,太陽從當空向西移去。
仿佛又看見大年三十的晚上,你和衣坐著,娓娓而談。
推門進去,你還會在窗口看著我們笑嗎?
曾祖父,愿你在那個世界,安好。
今年的櫻桃又要紅了,可當年給我們摘櫻桃的你,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