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士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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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博和考哪個院校是一早就定好的目標,考哪個導師卻讓倪凡傷透了腦筋。

現在的博導有兩大熱門,一是當官的,二是院士,傍上這樣的博導可謂從此高枕無憂了,發論文、申請項目、找工作都不在話下了。跟了當官的就不用說了,有肉吃,你懂的。倪凡一個朋友的朋友的什么人考中一個九十多歲的老院士的博士,四年博士期間,他只得見天顏兩回,一回是入學面試,一回是畢業答辯,就這最初和最終的兩回就決定了他的一生命運。他找工作時,抽出自己簡歷,面試官前倨后恭,跟他握手道:“久仰久仰!”從此,他就憑借導師大名一路扶搖之上。倪凡把S大本專業的導師掂來翻去,遲遲拿不定主意,其中一個是企業掛靠招生的,這種企業老總通常學歷偏低,學術水平也不敢恭維,但跟著他們可以直接進企業,倒也能很快混出個人樣來。但倪凡對這條路子不感冒,另外一個導師現在就是院士,可是,這種導師的好處擺到了明面上,競爭就太慘烈了。倪凡沒有得力人士推薦,考也是當分母的貨。

倪凡為此寢食不安,直到有天在圖書館過刊室查到展顏在《science》發表的文章,他眼前一亮,立即翻箱倒柜,又找到一本《nature》也有她的文章,他心潮澎湃得像喝多了啤酒的肚子,當即沿著這個思路托人打聽,果然,展顏去年入圍院士的呼聲就很高。現在國內學術論文引用次數幾乎為零,而展顏這兩篇文章引用次數都高達1000多次,在這樣權威的雜志上發表一篇就可以一世啃老本了,何況是兩篇。倪凡立即下定決心報考展顏的博士,之前他始終沒把展顏納入計劃,展顏這名字也太小女人了。

倪凡開始有目的有方向地去查閱資料備戰考博,同時想方設法搞到展顏的聯系方式。但展顏拒絕在考前見考生,她只在電話中叮囑倪凡認真備考。倪凡和展顏的第一面就是在博士生入學考試的面試考場上,長方形的大桌子周圍坐滿了本學院的全部博導,其中只有一位女性,那必是展顏了。倪凡緊張地顧不上去看她,但她朝著倪凡藹然地點頭鼓勵。這一點頭給了倪凡很大勇氣,他回答問題的聲音不那么抖了。

但當展顏提問的時候,倪凡的聲音又不可控制地抖了起來,展顏翻看著倪凡的碩士論文指著上面的一條完美的拋物線問:“這線上的每一個點都是你從高溫爐中取得的數據嗎?”

倪凡面紅耳赤地點頭,抖著說:“我試燒了很多遍,但結果總不理想,只好把其中的有些數據沒畫上去。”

展顏沒再說話,只點了點頭,倪凡這一刻有大廈崩塌的絕望感。努力了這么久,還是成了幻影。

不料,兩個月后,倪凡收到了S大的博士錄取通知書。倪凡當即給展顏打電話,展顏笑道:“拋物線上的那些數據,能被燒出來證明你是下了苦功夫的,但偶爾出現的數據還是欠缺一定的說服力。”倪凡諾諾稱是,展顏接著說:“你學校那邊畢業手續辦完后就早點來我這邊做實驗吧,我剛好有個項目需要你接手做。”

于是,27歲的倪凡跟著53歲的展顏開始攻讀博士學位。展顏給倪凡的印象永遠是一絲不茍,從穿著打扮到實驗數據。展顏一年四季永遠是長褲長褂,每次都很合體,倪凡有次在網上看到一句話說:穿著最得體的人是那種你看了之后只覺得合適,但往往忘記她到底穿了什么衣服。展顏就是如此,一眼看到的永遠是她的人,而不是衣服。而展顏的人和善、順從、忍讓,當別人發表與她不同的觀點時,她就安靜地聽,她的美好,她的寧靜,她的深沉普通人不了解,她從不參與到任何世俗的事物中去,當你仔細觀察她,你才會發現她是因為生命狀態遠遠高于別人而在遷就和照顧別人。倪凡心想:國外回來的人總是不一樣。他只有打起十二分精神認真應付課業,白天上完課,晚上就泡在實驗室做實驗。

而展顏也幾乎是每天晚上都泡在實驗室,她的大實驗室里有兩個小隔間,一間是辦公室,一間是資料室。時間長了,倪凡才知道展顏是終身未嫁的,她的全部身心都投入了學術創造。倪凡驚佩之余,更不敢大意。

在S大的化工學院,唐院士是領軍人物,有一大批追隨者,而展顏作為后備院士身后也有大批擁者。兩派漸成水火不容之勢,照倪凡的仔細觀察,他發現唐院士和展顏都是息事寧人之人,對錢、勢都不以為意,倒是他們身后的兩派人馬為了各自團隊利益動輒唇槍舌劍暗下絆子,甚至于這兩派的碩士生博士生也自學地站在各自的隊列對對方怒目相向。倪凡博一對此很是不解,后來博二時在參與組織國際交流學術大會時,才在紛爭中得出了一點小心得:唐院士和展顏都是有大量學術成果的人,江湖地位穩如磐石,唐院士自是一切按院士級別對待,展顏作為準院士也是以特殊專家的級別跟唐院士看齊的,在他倆,名、利、勢已成水到渠來之勢,擋都擋不住,他倆當然不會為丁點蠅頭小利失了風度,而他們身后的龐大人群就不一樣了,很多年輕人都排隊端著碗等著他倆拿到國家項目好給自己分一杯羹,不爭不搶只能渴著餓著。至于碩士生博士生,跟了哪個導師自然就被歸入哪個派系,羽翼未滿,只能趨炎附勢。當倪凡理清頭緒,再遇上做實驗時,儀器明明閑置就是不準你用,去報帳時,發票明明沒有問題,卻被財務處扔出來了,倪凡明白,這些表面上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小事的后面是盤根錯節的關系,也就釋然了。再說展顏了然于胸,事沒辦成,并不是倪凡他不盡力。

一年一度院士大選再度來臨,全校幾乎都為此孤注一擲了,唐院士是在一家國企評選的院士而后才到S大工作的,而展顏將是百分之百“土生土長”自己培養的第一位院士,這份榮耀及榮耀背后的利益由不得任何人大意,展顏今年已然54歲,她積累一生的學術成果正處厚積薄發之勢,但按規定職業女性55歲退休,博導可返聘至自己的博士生畢業,倪凡已是展顏最后的一個博士生,倪凡已經博二了。可是院士是終身制的,你九十歲了,你自己沒心力做研究了,你的團隊還在研究,那這成果的署名你還是頭一份。因此,無論是對展顏本人還是對S大,這院士之爭都是誓死一搏的,何況,展顏前兩年都已經入圍,都是在最后一輪投票時,就差這么一兩票而抱憾落北。

今年S大專門設置了一個辦事處,專事負責展顏院士備選之事,辦事處由S大校長直屬領導。有次,倪凡在外間做實驗,聽到校長在展顏辦公室邀功式地訴苦說:“我北京都跑八趟了。有的不肯見我,好,我還就跟你耗上了,蹲你辦公室門口,你還能不來上班了?”

倪凡知道展顏本性上對這些是很排斥的,她屢次教導倪凡說:“在項目申請上,的確存著一些人情關系,但首先你得有實力,沒有實力就是承接了項目,自己還不夠頭痛的。”這次,倪凡沒聽到展顏的回應,想必是一笑,接著馬上聽到校長爽朗的大笑聲:“這次,板上釘釘了,校黨委一致決定,院士一拿下來,就發給你一百五十萬獎金。”

這次展顏反應很快,很急切地推辭說:“在這件事上,學校投入力度很大,這個錢我是萬萬不要的。完全沒這個必要。”

校長笑道:“上次你拿到國家科學進步一等獎,學校就應該給你發筆獎金了,你堅持要把那筆錢投入到實驗大樓的建設上,當時,學校財務緊張,這次,絕不能再虧待你了。你是咱們學校的校寶啊。”

實驗室的最角落的烘箱設置的時間到了,倪凡起身去查看試樣。校長笑吟呤地走出來,揮手對身后的展顏說:“留步,留步!靜候佳音!”

展顏在送走校長后站在原地愣了一會兒神,臉上表情莫測,不辯喜憂。倪凡對展顏是由衷起了敬佩,這么大的事,她還能這般鎮定,實在是大氣,而倪凡一早就存著私心,在這事上,一有風吹草動就心驚肉跳。

三天后,倪凡早早到實驗室做實驗,在走廊上遇到唐院士的博士生小梁,小梁一見他,那嘴就笑得咧到脖子后面去了,走近來,卻變出了一副哀傷的神情,竟然一改往日嫌隙,抓住了倪凡的右手,說:“展老師還有機會的,明年還有機會。”

倪凡大驚失色,急問:“你什么意思,你,展老師沒選上?怎么可能。”

小梁這時的笑意再也掩藏不住,“這事唐院士昨晚就知道了,今天就得向校長匯報呢。”

倪凡臉刷得灰白,訥訥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展老師這么優秀。”

小梁早已揚長離去,倪凡恨恨地看著他的背影,突然醒悟過來,唐院士就是學部委員,不會是他害怕展顏跟他平分秋色,在里面下了絆子吧?轉念又想,不可能啊,這事事關學校大局,校領導豈會不早早做通唐院士工作,何況唐院士是何等人物,至于在這種原則性問題上小雞肚腸?再者展顏當上院士,對全校的發展都有起到巨大的推動作用,學校發展好了,他唐院士也是有好處的。

倪凡掏出鑰匙去開門,不料,鑰匙還沒塞進鎖孔,門就開了,原來根本就沒上鎖,倪凡一看展顏辦公室的燈亮著,一顆心剎時掉進了冰窿里,小梁的話他是似信非信的,但這么早,展顏早就到了,看樣子來了不是一會半會兒,證明這傳聞十有八九是真的。

倪凡機械地拿起一個試管,倒了幾次試劑,都沒倒準,干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兩年時間來,他對展導有了很深的感情,展導是他見到的為數不多的嚴謹的可以當之無愧的稱為科學家的人,這次落選,對她想必是不小的打擊。但倪凡的學生身份,讓他無法進去安慰她。

就是這時,門被推開了,校長氣沖沖地跨進來,也不敲門就直接進了展顏的辦公室,接著,響起訓斥聲:“李院士的事是真的?”

“李院士是我的高中老師。”展顏的聲音很小。

“你應該早就對我說這個事的,現在,搞得多么被動啊。”校長的語氣漸漸和緩下來。

“我回國后就專程去見過李院士,跟他道歉,他說都過去了,誰也不準再提那段歲月。”

校長這次換了語重心長的語調說:“拜佛要拜在平時,臨時去抱佛腳就太被動了,要挨打的。李院士的情緒必是扭轉不過來,想必前兩年投票失利也與他有干系。這方面,學校要介入的,會做通工作的,你也要拿出態度來,跟李院士修復關系。”

展顏沒有吭聲。校長說:“不要氣餒,你12月份出生,要到后年才到退休年齡的,只要啃掉李院士這塊硬骨頭,我們的最后一塊絆腳石也就被徹底搬掉了,贏的還是我們。”

展顏送校長離開后,回頭看到倪凡說:“倪凡,你來!”

倪凡跟著她進了辦公室,展顏拿出倪凡的博士開題報告說:“我覺得第三部分還是得加強數據的。你看,這些實驗還是可以進一步做下去,配比按8:2再試試看。”

倪凡愣住了,他瞪著展顏好像在看一個天外怪物,展顏的頭發還是被一絲不茍的盤了上去,端莊的臉上是帶了些許疲憊,但精神狀態明顯不錯,這么大的一件事,自己一時都消化不了了,展顏怎么能做到像沒事人似的呢。

展顏看倪凡沒吭聲,抬頭看了他一眼:“你覺得8:2的配比怎么樣?”

倪凡趕緊說:“我試試。”

展顏說:“現在博士生要想三年畢業很難,就是很多人四年也達不到畢業要求,你比較踏實肯干,爭取再發篇SCI,早點把論文寫出來,還是希望你能三年畢業的。”

倪凡諾諾稱是。展顏說:“沒什么事了,對了,你上次那篇論文我已經發出去了,看看編輯部還有什么修改要求,盡快修改。”

倪凡轉身出去,但走到門口,又回轉身,長吸一口氣,堅定地看著展顏說:“展老師,在我心中,你早就是院士了。”

展顏無謂地笑了下,說:“這些名號,別想得太重,要記住,學術是要永遠擺在第一位的,其他的永遠要站在學術的后面。倪凡,你還年輕,看你以后也是要走學術這條路的,別舍本逐末。”

倪凡鄭重地點了點頭說:“我知道了,展老師。”

同天晚上,倪凡查看展顏郵箱時,因為博士生發的論文,導師是論文聯系人,倪凡就知道展顏的郵箱密碼,倪凡每次打開郵箱,心里都有個壞小人“澎”地一聲跳出來,它說:“看看!”當收件箱里有與自己相關的郵件打開來看,這是正常的,沒有就關上也是正常的,但倪凡每次都做不到“正常”,他總是看看收件箱,再看看發件箱,最后瞅瞅草稿箱,但每次都很“正常”,然而,這種窺私欲并不因為“正常”而算完,就像你知道對樓里住著一個美女,你很像看她脫了衣服是什么樣子,然而,每次,她總在脫掉之前先拉上了窗簾,你還是會每次都習慣性地向里張望,以期她會有那么一次大意好讓你飽覽春光。

這天,當倪凡習慣性地打開收件箱,收件箱里與他無關的新郵件他是不會打開的,他得耐心等它變成舊郵件。沒有他想得到的消息,想必那個編輯關于論文的修改信息還沒發過來。倪凡打開發件箱,沒有什么,最后,倪凡打開草稿箱。他的心“膨”地大力跳了好幾下,一封沒有收件人的郵件躺在里面。倪凡移動鼠標,小心地點開來。

“李老師您好!

多少年了,每次在公開場合遇到您,我都稱您為李院士,我知道,當年的那一巴掌已經徹底打掉了我叫您老師的資格。您后來在**中遇到的所有非人磨難,不說是都源于這一掌也都是從一這掌開始。為此,我整整內疚了38年,每次,在快樂的高峰,我都會倏然失落,我知道,這是我一生再也走不出的陰影。這是我應得的。

我回國后,幾度去你家,希望能當面跟你道歉,但每次你都很嚴厲地阻止我開口,我知道,那段不堪的歲月我們每個人都不愿意回頭再看它。

我接下來的對您說的話,不是出于開脫,不是,我永遠開脫不了我自己。

那年我16歲,**的浪潮卷到咱們學校,我和同學們都很懵懂,很痛苦。那晚,我正在教室看書,工宣隊隊長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多少年了,我還記得那晚我穿的是碎花綠裙子,我媽用窗簾布給我做的,那時白天不敢穿,覺得晚上黑,沒人注意,愛美之心占了上風。也就是從那晚開始,我這一生再沒穿過裙子。隊長把他的手直接伸到我的裙子下面,他說他們下一個目標就是我爸,我不敢反抗,他要我答應兩件事,他就讓他們不動我爸,第一件事他馬上就干了,在我哭泣著從他床上爬起來時,他要我明天在他們**你時,第一個上去打你。他說你在學校有很高的威望,很多師生都不敢動你,但一切權威都是紙老虎,只要有人第一個動手,一切就都好辦了。我要不同意,他們明天要打的人就是我爸。那時他和您是咱們學校最有威望的學術權威。

第二天的事,您都知道了,您都經受了。打完那一巴掌,我哭著沖下臺后,我爸沖上來打我了十個巴掌,在這之前,他從來沒動過我一個指頭。我哭著跟他說了,他摟著我哭了。當晚,他輾轉跟他在香港的一個朋友聯系,后來,我們一家轉道香港去了美國。您的事,我們不敢,不想再打聽,我爸他一直為此愧疚難安,很快,他得了病,在美國走了。我知道,他最大的愿望是葬回家鄉,盡管他什么也沒說,他只希望我能快樂,可是,我這一生再與快樂無緣。

李老師,我不是因為現在您是院士評委來給您寫這封信,但這樣一封信出現在這樣的一個時機,它永遠洗脫不了這個嫌疑。我不知道應該怎么說,我有時覺得您應該知道這個真相,但有時又想,這叫什么真相?知道這些無助于您減輕您的任何痛苦,后來,我聽說您經常在公開場合講一個故事:羅馬愷撒大帝在被朋友和敵人行刺的時候,他武功過人,拔劍抵抗,但他發現在攻擊他的人群里,有他養子布?魯塔斯的時候,他說:怎么還有你,布?魯塔斯。于是,愷撒大帝棄劍于地,不再抵抗。

我想我懂您的痛,您應該不寬恕,我從未想得到您的寬恕,我向您道歉并非為了求得您的寬恕,

草稿箱里的這封郵件并沒有寫完,倪凡看完后關掉了電腦。他在寢室里坐立不安,干脆關上門,來到校園的湖邊,夜幕下的馨湖靜謐無波,但又幽暗深邃,它里面到底藏了多少秘密?為什么一天天一年年地沉積它還能清澈如許?

倪凡的腦中不斷閃現展顏在做實驗,展顏在修改論文,展顏在開會,展顏在輔導他做項目,展顏在工作,那么不工作著的展顏是什么樣子?這些年,她就這么一個人把自己全部奉獻給了學術研究,這對她公平嗎?倪凡想起有次他在實驗室吃從食堂里打來的水餃,展顏見了笑道:“我現在是吃不得水餃了,有一天下午想包水餃吃,結果面少了,和面,餡少了,剁餡,包的水餃太多了,放在冰箱里,整整吃了一星期。”展顏說完自嘲地笑了,倪凡也跟著笑,當時不覺得,現在想來一陣心痛,同樣是對量的把握,研究中,她一滴管下去,2ML就是2ML,分毫不差。生活上,她就多了少了,少了多了,反復至此,她是一個精致的人,生活卻始終以粗糙示她。

展顏這些年一個人是怎么過來的?她也曾是個妙齡少女,對生活對未來充滿憧憬,花一樣的年齡,就被當花一樣的掐下來了,她才是那個受害者。李院士沒有展顏的那一巴掌,**的劫難他一樣也是逃不掉的。現在,展顏的學術生命正蓬勃怒放的時候,李院士他用手中的權力一下子把它掐斷,這是對的嗎?退一萬步講,當年展顏她不是受害者,她就是徹頭徹尾的施害者,李院士的做法就是對的嗎?他是**的受害者,但當他手中掌握了權力,搖身變為施害者時,他有沒有想過,這種做法,它是對的嗎?

沒有答案,生活就是這樣,有的問題有答案,更多的問題沒有答案。

那晚倪凡在馨湖邊徘徊了很久,凌晨才回到宿舍,回到宿舍一打開電腦,他又直奔著郵箱的草稿箱而去,但草稿箱里已沒有那封郵件,它像夢一樣消失了,倪凡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做了這樣一個夢,倪凡多么希望它僅僅是一個夢。

接下來,倪凡忙于畢業論文的實驗與寫作,那些引起自己情緒痙攣的事情隨著日子的流逝有所淡化,倪凡知道自己必須自個兒把它們消化掉,消化不掉也得試著消化。

有時候,倪凡會偷偷觀察展顏,但她像一口古井,那樣平靜無波,忙于自己的研究,讓人懷疑她早就心如枯井了。

有天凌晨,倪凡突然醒來,想起博士論文中有幾個數據還是很模糊,他一陣煩躁,干脆穿衣起來去實驗室,不料,剛到實驗室樓下,就看到消防車消防員忙作一團,樓道里全是黑水嘩嘩地向下流著,這個時間,老師學生都還在休息,人很少,倪凡逮住看門的大爺問,才知道三樓的實驗室起火了,一點多鐘大爺聞到一股糊味,起來一看,三樓那個最大的實驗室火勢很大了,趕緊打了119。

倪凡一聽,也不顧漫過腳踝的黑水直接往3樓沖,沖到實驗室門口,眼前慘況嚇了一大跳,不但大實驗室著火了,展顏的兩個房間也全被燒了。倪凡沖向展顏辦公室,里面東西幾乎全被焚之一炬,倪凡又到展顏的資料室,資料室存放的都是展顏的論文發表期刊,出版書籍,這些紙質的東西早就化成了黑灰,現在已變成了黑水在到處蜿蜒流淌。倪凡眼前一陣發黑,他知道,這一燒,展顏半生心血就沒了,院士參選時是必須提供原件的,這資料室里就放著展顏的全部原件,這些有一部分還是倪凡幫她整理的。

很快,展顏也接到通知后趕來了。老師學生們也蜂擁而來,校領導到來看后,建議展顏報警,表示要徹查此事。展顏可能是起來的太早了,臉色有些蒼白,但人很鎮靜。她很冷靜地說:“應該是學生做實驗時不小心,報警不合適,對學生影響太壞。”

倪凡仔細回想了前一晚上的事,他這邊是絕對沒有問題的,昨晚他就測了幾個試樣,沒動其他儀器。但最近畢業生來做實驗的特別多,還真不好說是誰違反了操作引發了火災。

學校聽了展顏的建議,盡管沒報警但保衛處介入調查。最后出具的調查結果時,兩個大四學生在使用烘箱,時間過長后,引起烘箱燃燒,火勢蔓延,釀成慘劇,損失很大,慶幸的是沒有人員傷亡。展顏對此結果什么也沒說。倪凡卻覺得事有蹊蹺,因為烘箱本身就是可以二十四小時使用的,那兩學生才開了十七八個小時罷了。后來,S大關于展顏實驗室火災事件流傳了N多版本,其一就是唐院士陣營的人害怕展顏評上院士,故意縱火。

倪凡先打電話要全套辦公用具,他想著快點讓展顏辦公室煥然一新,免得她看著刺心。不料,在他整理的過程中,來了一隊又一隊排列整齊的學生,指指點點,議論紛紛,一問才知道,這些學生是被組織過來進行“學習”的,理由是參觀事故現場,提高防范火災能力。倪凡想不出這是哪個領導出的餿主意,往展顏傷口上撒鹽,他過去告訴展顏,這兒有他就行了,讓展顏回去休息一會。但展顏不同意,她很冷靜地有條不紊地整理烈火焚燒后的殘物。

失火事故發生之后,倪凡感覺到展顏變了,她一如既往地打扮精致地早來晚歸,一如既往按部就班地做已接手的項目,但不但不再申請新項目,有項目找上門來也是婉言謝絕,對倪凡的畢業論文卻到了事必躬親的地步,連標注出處也幫著仔細核對,這讓倪凡壓力很大,要不是兩年多了,倪凡逐漸對展顏又敬又愛,只怕都要起逆反心了,因為學位論文絕大部分都是應付交差的產物,導師和學生都不會太認真對待,相反,接點項目賺點快錢,對誰都好。

轉過年來,倪凡的試答辯贏得了全學院的高度認可,事情就是這樣,哪兒用心了哪兒就會有花開。倪凡接到學校人事處的電話,還以為是關于畢業手續的事,不料,副處長說:“小倪,展老師向學校申請讓你留校,校領導也已經同意了。你看看你這邊還有什么想法?”

倪凡驚訝極了,展顏竟然一聲不響的把他的“終身大事”給辦了。他們這屆博士就業形勢已經不容樂觀,他自己忙于畢業論文,還沒出去找工作,大部分同學早就著手了,出去跑過的人回來都搖頭嘆息:多收了三五斗啊,這幾年擴招成災,就業難啊。博士的志趣基本上都是搞學術研究,進高校和研究所是對路子,但這些地方早就飽和了。S大是211院校,早在前兩年要的就是海龜了,哪輪得上他們這些土鱉啊。

倪凡誠惶誠恐地點頭說:“我沒意見,我沒想法,謝謝處長!”

人事副處長和藹地說:“以后就是同事了,用不著客氣,小倪好好干,年輕人的發展不可估量啊。正式手續得等咱們學校發了博士畢業證之后再說了,現在可以先簽就業協議。”

倪凡在協議書上簽了名,走出行政樓,腦袋還是暈暈的,樂暈的。他摸出手機給展顏打電話,掩不住的興奮與感激,但展顏反應一貫冷淡,只說了句:“好,我知道了。”就掛掉了。

倪凡一腔的幸福感無以發泄,于是請同屆博士生到飯店慶祝。他們大部分都還沒有著落,甚至有3個延緩畢業的,之前小梁已經數次向唐院士請求表達自己渴望留校的想法,唐院士都不置可否,小梁早就從人事處打聽到對他們這一屆只有一個留校指標,現在好事砸到倪凡頭上,自然就沒他的份了。有人得意就有人失意,當下,9個博士生大塊吃肉大塊喝酒,一邊是羨慕嫉妒恨,一邊是對社會的滿腹牢騷,很快就喝高了。小梁操著被酒精泡直的舌頭,拽了倪凡的袖子,呼呼的酒氣噴到倪凡臉上:“小倪,我問個事,事。”

倪凡平時跟小梁在實驗中沒少結梁子,現在巴不得化干戈為玉帛,于是親熱地回應道:“什么事?”

小梁直著嗓子問:“你上了沒?你到底上過沒有?”

倪凡不解地問:“上什么?你說什么呢?”

這時平時跟小梁交好的錢君走過來,試圖拉開他:“喝醉了,咱回去吧。”

小梁一把甩開他,嚷嚷道:“你他媽的說誰喝醉了,你才喝醉了呢,老子沒醉,老子今天就要問個明白,你說,你上過展顏沒有?你要沒上,她會這樣為你賣力?你們不都單著嗎?干柴烈火,還不一點就燃。說說,說說,別瞞……”

小梁還在說著,冷不防倪凡一拳出手,就擊中了他的鼻梁,血嘩地流了出來,梁伸手一擦,一手血,張開血淋淋的手就朝倪凡抓:“媽的,你打我!”

這時旁邊的人擁上來,一邊抓住一個,防止他倆撕打在一起,倪凡氣憤交加,也爆粗口大罵道:“媽的,你侮辱我可以,你再敢侮辱一聲展老師,我這輩子都跟你過不去!”

小梁哈哈大笑起來,“你們聽,他到挺為姘頭著想的。”

倪凡一使勁掙脫了同學,沖過去按倒小梁就是一通老拳,小梁也掙扎著反擊,很快,倆人血光四濺。

無巧不巧,110巡邏剛好經過酒店門口,大堂經理害怕出事,干脆讓巡警把倪凡和小梁帶走。倪凡和小梁的酒這下子醒透了。其余博士生趕緊出來作證,純粹是喝醉了胡鬧呢。倪凡和小梁更怕事情鬧大,這事要傳出去,牽扯就大了去了。小梁立即沖巡警哥哥長哥哥短的一通亂叫,保證以后再不敢犯。巡警批評教育了幾句,也就作罷了。

一場歡宴鬧心散場,回去的路上誰都默然無聲。小梁耐不住這無聲的威壓,終于開口說:“小倪,對不起,我酒后失德。”倪凡沒吭氣,一直到學校門口,倪凡方才回過頭,對大家說:“今天的事…..”錢君乖巧地說:“今晚的事大家都在自己肚子消化掉了,絕對不會外傳,本來就是無中生有。”

倪凡剛要走,錢君又拉他說:“小倪,以后你留校了,就是咱們這屆的聯系人了,離校不離情,大家都是在同一圈混的人,互相幫一把,誰有項目什么的,也都相互想著點。”

眾人附合。小梁更是如夢初醒,用力地點頭,尷尬地去拉倪凡的手,倪凡躲開了。

第二天,倪凡鼻青臉腫地去實驗室,他臉上有幾處破損,為免人注意,他連個創可貼也沒敢用。展顏一走進來就看到了,驚訝道:“怎么了?”倪凡臉騰得紅了,心虛地說:“沒什么,撞到床上了。”展顏也就笑了笑沒說什么。

畢業答辯快到了。展顏擬定了一個要請的專家名單,倪凡一看都是這個領域內的大腕級人物,倒吸一口冷氣,乖乖地連夜備戰答辯PPT。

答辯會上,化工學院傅院長笑道:“這是我們學院目前規格最高的博士答辯會了。本來我今天外地有個會,我可不舍得放棄這個大好機會跟各位專家討教。”

傅院長調子一定,整個答辯會就變成了本領域專家的討論會,展顏幾度想把大家注意力放到倪凡身上,奈何大家交流正歡,倪凡自己也樂得變成無足輕重的配角,這主角的負擔太重了。倒是唐院士笑說:“倪凡的論文我看過了,做得很出色,我看可以代表學校參加全國優秀博士論文的選拔。”

展顏說:“我個人覺得倪凡的論文還存在很多問題,想請各位老師來號號脈,會會診,倪凡有這么個學習機會不容易。”

答辯會主席973首席專家楚教授笑道:“我們喧賓奪主了。倪凡的論文我看過,是近年來見到的有深度的論文,再修改下,可以做為學術專著出了。”

接下來,答辯委員會成員就倪凡論文的缺點與修改方向做了深入探討,這會議就拉得很長,楚教授看了看時間,笑道:“晚上我是還要趕飛機的,你們誰今晚也走,可以一起了,免得還得讓他們再送一趟。”

與會的專家除S大的和本地同級院校的一位教授,其他人都需要去機場,展顏道:“已經在酒店安排食宿了。”

楚教授笑道:“簡單在學校吃點好了。沒必要搞那么麻煩。”

于是一行人真的去學校招待餐廳吃了。倪凡跟著院辦的車要送專家到機場,展顏突然叫住了他,倪凡還以為是要叮囑他照顧楚教授,因為他年齡比較大了。不料,展顏說:“你畢業的表格我都簽過名了,在你的桌子上。”倪凡驚訝地看了展顏一眼,說:“畢業還有一個多月呢,不著急。”

展顏淡然一笑,想說什么,倪凡就等她說,但這時院辦的司機叫道:“都上來了嗎?要走了。”

倪凡朝展顏擺了擺手,鉆進車子,車子開動了,倪凡發現展顏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倪凡從機場回來已經是深夜1點了,司機問他是不是直接回宿舍樓,但鬼使神差的,倪凡說:“還是回學校吧,我還有點事。”

倪凡摸黑到了三樓,實驗室卻有微弱的燈光亮著。倪凡吃驚地發現那是展顏辦公室的燈光,他悄悄走近,從門上的玻璃上看到展顏趴在桌子上。想必累極了,打個盹。

倪凡悄悄退回到自己的書桌前,打開電腦,把答辯委員會給的建議和自己想到的思路寫了進去。打完這些字,已經3點了,倪凡再度輕手轉腳地走到展顏辦公室門口,展顏維持原姿勢沒變。倪凡踮著腳尖離開,走了幾步卻又停住了,凌晨3點,露深更重,夜寒難耐,展老師還是穿著那身在答辯會上的衣服,會不會太冷了?

倪凡在門外遲疑了好久,終于還是決定敲門。“梆梆梆”的敲門聲在深夜里傳得很遠,周圍的靜謐更襯托出了這聲音的清脆。但展顏一動也沒動。倪凡想:展老師太累了。

他再度踮著腳尖離開,回到自己電腦邊,關掉電腦后想回寢室休息,走到實驗室門口了,他還是轉回身來,再度打開電腦。以這樣的方式陪陪展老師也好,她太孤單了。

凌晨5點,倪凡再度起身去看展顏,隔著玻璃門,展顏還是維持原姿勢一動不動,倪凡心里的疑慮越來越重,他開始大力擂門,但里面的展顏就是聽不到。倪凡一扭門把手,門開了,原來并沒上鎖,倪凡走到展顏面前,輕聲喚道:“展老師,展老師!”

展顏還是恍若未聞。倪凡終于邊喚邊輕推了一下展顏,不料,展顏的身體被這輕輕一推,直直地要向下倒,倪凡立即上前一把抱住了她,他聽到自己的心砰砰直跳,而這屋間里自從倪凡進來,就感覺到一股不可思議的沉寂感,仿佛唯一的聲響就是倪凡的心跳。這激烈的心跳突然停了一會兒,倪凡感覺到一陣窒息,他伸出顫抖的手,去探展顏的鼻息,是涼的,森森的寒意逼上來,倪凡大聲喊出了兩個字,這兩個字在房間中回蕩,倪凡聽到了,才知道那兩個字是:“救命!”

尖銳的呼喊聲喚醒了沉寂的實驗樓,看門大爺首先跌跌撞撞地沖進來,倪凡猶如抓到救命稻草,他喊道:“你過來,看看展老師,展老師這是怎么了?”

老頭說:“快,打120。”

倪凡如夢初醒,抓起電話就打,當那邊詢問現在病人是什么情況時,他才意識到到展老師已經不需要120了。

隨后的情況亂成一片,倪凡事后也追憶不起來,只記得聽到有個警察說:“是氫化鉀。”

對于一個搞化學研究的人來說,搞點氫化鉀太簡單了。有個警察說:“看看現場,有沒有遺書之類的物品。”

沒有。什么也沒有。

一天后,警察給出了尸檢報告,結論是自殺。

倪凡不認同警方的判定,他覺得展導死于他殺。

在這世上,所有的自殺者都是他殺。

展顏在國內沒有什么直系親屬,只在美國有個哥,學校決定所有喪事由校方出面,指定倪凡全面負責。倪凡在把展顏尸體送往殯儀館后,根據趕到的學生建議向校方請示舉辦追悼會,校方表示廳級干部才有資格開追悼會,展顏規格不夠。當場就有學生破口大罵,規格?人活著沒尊嚴,死了也要談級別!就有激動的學生要沖到校長室問個究竟,倪凡勸服了,展老師她是真的不在乎這些。有學生撲到遺體邊上嚎啕大哭。這時候,倪凡反倒沒落淚。

他回到展顏家,花圈擺滿了道路兩邊。倪凡冷靜地給每個吊唁者鞠躬答謝。但他發現,喪事現場才是人生最大的練武場,很多人都是在竭力表演悲痛,一轉臉卻掩不住的春風得意。倪凡明白,展顏這一走,院里人事關系重新洗牌了。展顏這派的好幾個老師就按耐不住,向前來吊唁的唐院士一派邀寵獻媚。

黃昏時,倪凡在展顏家附近走了走,想透透氣,不料,耳邊卻響起來一陣嘩笑聲。他看到離展顏家不到十米的距離的路上,有人豎起了一個排球網,正激烈鏖戰,而化工學院副院長矯健的身影就在此列。他剛才還在展顏靈前抹眼淚,轉眼,就神采飛揚地馳騁在球場上了。倪凡聽到自己的上下牙齒發出“咯咯”的聲響。他騎上自行車,回到實驗樓,打開電腦,就在百度貼吧上發了一個帖子:高級知識分子的人性只有十米。其實,連十米也不到,剛才到靈前吊唁的悲痛的人們,又有幾個是真心悲痛的?

第二天,有個學生對倪凡說,化工學院院長下了一道“禁娛令”:暫停一切娛樂活動。倪凡想,不管什么原因,這下展老師的死對他們的生活有了影響,哪怕這影響是極暫時的。

倪凡一直堅持到辦完所有喪事,才自己一個人找了附近一家小酒館坐著喝酒。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喝了多少酒,在夢中頭都是痛的,在疼痛中醒過來,赫然發現自己正躺在宿舍的床上。身旁的錢君一見他醒來,就問:“醒了?”

倪凡張口問道:“我怎么會在這里?”

錢君笑道:“還說呢,我昨晚跟女朋友在外面閑逛,看你在小酒館喝醉了。還是我把你背回來的。”

倪凡笑了笑說:“謝謝!”

錢君湊近笑道:“說什么呢,兄弟之間,還用得著說這些?倪凡,你真不打算留校了?”

倪凡一愣,想必是酒后真言被他聽去了,他無謂地笑了笑,說道:“我這幾天就打算離校,可能有些表格還得你幫我交上去。”

錢君笑道:“那個好說,你真下定決心了?現在工作可不那么好找。”

倪凡沒吭聲。

兩天后,倪凡開始打包,三年來,雖然是學生,也積下了不少東西。他到實驗室一看,作為“兇案”現場,這段時間一直沒人過來,都積了一層灰了。倪凡拿起掃帚打掃起來。就在這時,他的手機響了。

竟然是唐院士打來的。他想跟倪凡當面談談。唐院士的房間在一樓,倪凡很快就過去了。

倪凡很少跟唐院士獨處,不免有些拘束。唐院士倒挺和氣地起身給他倒水,倪凡惶惑地站起來,唐院士等他再度坐下來,才開口說:“我聽小梁說你打算放棄留校?”

倪凡心里一陣冷笑,他們動作可真快啊。為這個名額他們可能又打爭得打破頭吧,不過,小梁有唐院士罩著,勝算倒很大了。但這些都與他沒有關系了。他只是坦然地抬頭說:“對,我準備這幾天離校。”

唐院士沉吟了一會,開口道:“你對學校很失望吧?”

倪凡勉強笑了笑,說:“沒什么,我改變不了世界,但我也不想讓世界這么輕易就改變了我。”

唐院士嘆了口氣說:“我今年八十了。在礦上做過,在企業也做過,曾經也有機會從政,現在在學校也做了三十年了。我最后選定學校作為我的工作單位,是出于這樣的考慮,學生是未來,有著無限的可能性,從這個意義來說,學校是一個美好的地方,但學生同時也是脆弱的,老師的一言一行都深刻地影響著他們的人生。你現在身在廬山中,當然覺得廬山是非多。”

倪凡沒有說話。他沒想到唐院士說出來的是這樣一番話。

唐院士接著說:“其實,現在各行各業都存在著很大的問題,也正因為如此,中國現在需要有一批人,這批人要懷著犧牲的精神來做這樣一件事,那就是魯迅曾說過的,掮住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光明里去。”

倪凡震驚地望著唐院士,唐院士藹然一笑,說:“學校尤其需要這批人。”

“可是,我們的學校培養不出來這樣一批人,培養出來的是一群精致的利己主義者。那么善于表演......”。倪凡訥訥說著,眼眶泛紅了,他不斷想起在展顏靈堂前的那些事。

唐院士點頭道:“不錯,但正因為這樣,我才說學校尤其需要這批人。展老師的很多課題也需要一個人來接著做下去,我覺得你是最合適的人選,不要辜負了她的期望。”

倪凡茫然地站起來,走出實驗樓。外面,草正青,花正紅,樹正翠,他仰頭向天,天正藍,云正白,向著無限的虛空,他終于大聲地問了出來:“天吶,我到底應該怎么辦?是走還是留?”

作者簡介:河南理工大學講師,畢業于山東師范大學 文學碩士,已出版長篇小說《新分居時代》,《在機場等一艘船》,短篇小說《院士之死》獲首屆互聯文學季短篇小說二等獎。另有《妞妞是個小學生》、《陪你一起成長》等作品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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