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實]中國病人(21)

文 ?溜爸

第二十一章 ?兒時的罪孽

方圓掛在睫毛上的淚珠,結(jié)成了一片片六棱形的落日的余暉,就好像兒時那個細長小屋里昏黃的燈光。光下,母親的身影依稀,她坐著,垂首,臉避開光最明艷的地方,而讓黑暗籠了一層朦朧,這是方圓兒時最愛看的母親的眉目。清與不清之間,母親那本來有些中性和太過棱角的臉經(jīng)過黑暗的籠,會變得柔軟,有種中國人愛看的女子的溫婉。方圓記憶最深的一回,他如此去看母親,是在小屋兒里幫母親纏毛線。

那時母親坐在個小板凳上,方圓坐著她對面的床沿兒。母親手里拿著個毛線球兒,他則小臂上攪著是千絲萬縷的線圈兒。中間一根細細的毛線,在記憶里時隱時現(xiàn),于母子之間靜靜流淌。

方圓和其他的孩子不一樣,他喜歡這多少枯燥的工作。一則是他本性溫暾,沒有其他孩子的叛逆。二則見識了祖父的威壓,他也更珍惜歲月的安穩(wěn)。所以,他從不覺得疲憊,不覺得和母親一起纏毛線的時間很漫長。

但時間是這樣,人越嫌棄,它就越是不愿離開,反而珍惜,它卻如羞澀少女,悄悄溜走。這是世間的通理。但凡親近的都是恩怨情仇的,如果只有愛與珍惜,就會不落羈絆,是如不打結(jié)的毛線,很快的,從兩個人間流逝。

“圓兒,回頭媽給你打個毛衣唄。”方圓記憶中,母親是說過這么句話的。后來,她也確實好幾次嘗試著用這羈絆給方圓打毛衣。可她手笨,打的速度總趕不上方圓長大的速度,于是,往往是才織了一個袖子就得拆,然后,再打,再拆。周而復始的,等毛衣真拿到方圓面前,時間也過去了將近十年。

除了卷毛線,方圓最愛幫父母干的活兒還要算是給父親點煙。

方圓的父親是個讀書人,兒時上過幾年私塾,是跟著祖父學過四舊,也跟著父母破過四舊。他身上還存著溫良恭儉讓的品格,只是已經(jīng)修正過了。他總是起得很早。每每方圓母子醒來,他已經(jīng)坐在小屋子最深處的寫字臺前,開一盞昏黃的燈。

方圓喜歡和母親一起躺在被子里,只探出個小腦袋來,悄悄朝著那片昏黃看,看父親寫字或者刻章。尤其刻章,刀切下一縷縷石頭的細小的聲音,父親小心的將成了沫的石頭吹落的樣子,一筆一畫顯出端倪來的文字都讓方圓很著迷。

他有時會忍不住要叫嚷,但母親總能先一步伸出那只永遠都冰涼的手,掩在他的小嘴兒上。那時,他會轉(zhuǎn)過小腦袋,詫異地看向母親。他會發(fā)現(xiàn)母親的眼里的傾慕,從而洞悉了她對于父親的愛。

父親刻章的時候極專心,通常在完成前都不會留意到方圓母子。于是,他們就在被窩兒彌散出的臭臭的溫暖里起床,母親給方圓穿衣服,兩個人在爐灶旁洗漱,烤火。方圓會把兩只小手疊在母親的大手上,然后,爐火的熱氣就會透過母親冰涼的手傳過來,那柔軟的,冰冷中透著溫熱的感覺,直穿過兩個細細的手臂,貼上心來。

烤完火,母親去準備早飯,就留方圓獨自在床上玩耍,她會把父親床頭掛著的那把長劍遞給方圓。那是把很古樸的劍,劍首、劍格都是銅制,柄、鞘是深棕色的木質(zhì)。劍身方圓見過,是點了北斗七星。不過,那是父親拔出來給他看的,憑他當時自己的力氣,根本拔不出這劍來。于是,他只能不斷的摸索劍鞘,或是把玩寶劍與長穗兒之間那碗口大的碧綠的寶玉。玉是母親的嫁妝,是她與父親成婚后,系在劍上的。

母親的時間掐的很準,總是父親剛好疲累了在桌子前伸個懶腰的時候,她正好端著早飯進來。這時候,父親會先發(fā)現(xiàn)在床上的方圓。

“圓兒,起了!”他開心的張開雙臂,把方圓抱在自己懷里,母親也就不緊不慢地將煙盒兒和火柴遞過來,讓方圓給父親點煙。這是方圓的一大樂趣,能讓他名正言順地玩兒火柴。他喜歡火柴,喜歡嗅那上面火藥的味道,喜歡劃開瞬間,火柴發(fā)出的‘呲啦’的聲音,喜歡看父親的煙卷兒上發(fā)出忽明忽暗的光。

開春兒,天氣稍暖了,父親就會開著卡車帶著方圓母子到個樹林去打麻雀!那時,麻雀雖然已經(jīng)不是四害,但也還沒晉升到保護動物的地位。父親的槍法很準,一下午,大概能打十七八只的樣子。方圓為父親歡呼的興頭過了,就會跟母親在地上刨坑打彈子。挖十個洞,從九品到一品,最高的是皇帝。中了一品,就可以往上一品打,也可以回過頭來打那些沒中的低品的彈子。打中了,那彈子就要歸對方。母親是打彈子的高手,這高不僅是準,也在刨坑兒,剛剛好的深淺。她能打進去,方圓是不使勁進不去,使勁了就又彈出來。即便是僥幸進來,也會被母親輕易給頂出來。每每看著母親瞄著自己進洞的彈子打,方圓都是一陣求饒加無賴,甚至要用手去遮住洞口。有時候母親不依,真打出來了。他就氣得干脆把坑填了,聯(lián)通母親的彈子一起埋在里面。

入了夏,母子兩個則改為粘知了,在家的時候就準備,有時候用膠,有時候用白面淘洗出來的面筋。其實粘知了和釣魚沒有太大區(qū)別,也是用個長長的竹竿兒,也是性子加技術(shù),但方圓明顯有偏愛。那種偏愛是,父親一說:“咱去河邊兒釣魚吧!”他就跑到母親懷里,“咱去林子里沾知了吧!”其實,粘知了比起釣魚來還更疲累,主要是須得仰著脖子,時間長了,頭暈目眩的。但即便這樣,方圓還是喜歡,他會任憑著自己暈呼呼地,在母親的四圍轉(zhuǎn)著圈兒傻笑。而每次聽見竿頭知了急躁振翅的聲音響起,他又要好一陣的興奮。

三個人要到日落黃昏的時候才帶著‘獵物’返家。每次返家,方圓都是一陣悵然,還要母親來哄說:“下個周末還來呢!”

“下個周末還會有知了?”方圓反問。

“有!還得有好一陣子,就是到了秋天,沒有了知了,咱可以拔根兒!到了冬天,咱可以堆雪人兒,打雪仗!”母親安慰,這時通常是已經(jīng)在回去的車上了。

到晚上父親會親自給方圓母子烤麻雀吃,烤熟的麻雀樣子很像是微縮般的烤雞,撒些孜然辣椒來吃,味道很好。肚子上肉多,翅膀則只是骨頭,但烤得酥了,嚼來也很有味。

偶爾的,會有一兩只麻雀僥幸生還,那母親就會把麻雀腿上栓個繩子,給方圓帶回家玩兒。方圓很喜歡把受傷的小麻雀捧在手里,喂它米粒兒吃。那時候,他以為只要自己精心,就能把小麻雀給養(yǎng)大,養(yǎng)得好像蒼鷹一般。不過,他從沒養(yǎng)成功過,每次,都是一天。到了第二天早晨,麻雀就會不翼而飛。最讓方圓掛懷的一次,是有只牽著繩子的麻雀一跳一跳的跑到了火爐子的后面,然后,就再也沒出現(xiàn)。當時,母親的解釋是麻雀跑掉了,可方圓等了許久,都是沒看見麻雀再出來。后來去了祖父家,聽祖父說,麻雀的性子很烈,是寧死也養(yǎng)不熟的。他才料定那鳥兒是自己投爐自焚了。這他也才明白了自己兒時的罪孽。

作者|溜爸,一個拉小提琴的習武之人,一個舞文弄墨的計算機工程師,一個被山東大妞泡上的北京爺們兒。最大的理想是老婆孩子熱炕頭上寫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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