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1.
胡坤又來了。他帶領村民攔起河水筑起堤壩,運來石料構建橋墩,然后平整路基,反復夯實。經過幾天奮戰,大橋就有模有樣了。臨走,他又給幾個工匠交代了一些技術問題和注意事項,說下次再來就可以用混凝土鋪橋面了。洛桑對張浩天說:“胡坤這幾天累壞了,我們去把那塊羊腿給他燉了。”
張浩天上岸揉著凍僵的腿,抖抖索索把鞋子穿上跟著洛桑往回走。路過一塊菜地,他拔了兩個圓根。不一會,洛桑提著羊腿從屋里跑出來,一個勁干嘔。張浩天看見羊腿上蠕動著白乎乎的蛆蟲,捂住嘴說:“快扔了!”
“全村人都舍不得吃的羊腿,怎么能扔!”洛桑點起火,倒上半鍋油把羊腿扔進去。油一熱,蛆就從肉里鉆出來“砰砰”作響。“你是要吃油炸蛆嗎?”張浩天問。一個蛆崩在洛桑臉上,他伸手捏下來甩在地上,“虧你想得出,只有這樣蛆才會鉆出來!”洛桑把炸焦的蛆一個個撈出來。張浩天把羊腿剁成小塊扔進鍋里,放進切好的圓根摻滿水。不一會,屋里就香飄四溢了。
剛做好,組長他們就嘻嘻哈哈回來了。張浩天給每人盛了滿滿一碗羊肉。大家吃得熱火朝天,連聲叫好。洛桑發現張浩天碗里只有湯沒有肉,就對不知情的胡坤說:“你們這個同學太好了,別人吃肉他盡喝湯。來,喂他一口肉!”胡坤哪知“幕后花絮”,放下碗筷就和鄧安把張浩天按在床上實實在在喂了他一大口羊肉。組長端著碗看著他們傻笑。
大橋就要竣工的時候,胡坤又回到了村里。他指揮大家修上了護欄,鋪上了瀝青,還把橋頭兩邊的道路修整一新。竣工那天,村民在新橋上牽起經幡,掛上哈達。僧人立在橋頭誦經祈福,吹響法號。孩子們跑來跑去,打打鬧鬧。村民載歌載舞,把無數條哈達掛在胡坤脖子上,把千萬盞青稞酒灌進他肚子。
人群散盡,太陽西沉,飄飄欲仙的胡坤還不肯走下橋頭。他一會兒摸摸這,一會兒看看那,那眼神就像看自己才出生的兒子。夜色降臨,已經看不清橋的模樣了他才走下來,問一直坐在石頭上仰望他的張浩天:“他們都走了?”
張浩天指指河岸星星點點,像銀河倒掛的燈火,“再不走,天就亮了!”
胡坤“嘿嘿”一笑,靠著他坐下來仰望蒼穹,“小時候我經常坐在自家屋頂幻想,可做夢也沒想到我會在這里建一座橋,一座連名字都沒有的橋。”
“橋在老百姓心中就是天上的彩虹,心中的哈達啊!”
“哈達掛在我一人身上,但也有你們的功勞。盡管這座無名小橋不會名垂青史,永遠也成不了什么第一,但對當地老百姓來說卻是一件大事啊!”
張浩天覺得胡坤變了,當年轟轟烈烈,氣吞山河的氣魄已化作涓涓細流,朝著它該去的方向靜靜奔流。
四個月的駐村工作終于結束,張浩天回到拉薩已是傍晚。推開家門看見田笑雨,倆人都為對方的變化感到驚訝。“我都認不出你了!”田笑雨把他從頭看到腳,眼淚含在眼里。“規模驚人啊!”張浩天放下行李,打量著田笑雨突飛猛進的身材。田笑雨把張浩天拉到床邊,把他的手放在自己小腹,“感覺到沒有?兒子知道你回來了正手舞足蹈呢!”張浩天從未體會過這樣的感覺,指尖上的觸動讓他有點心慌意亂。他說:“生命以這樣的形式宣布它的存在,太不可思議了!”
“我一直在問兒子,想不想快點見到爸爸?”
“你怎么就知道是兒子?”
“因為我想給你生個兒子唄!”
“想生什么就能生什么?”張浩天把她浮腫的腿架在自己膝蓋上輕輕搓揉,“沒把你照顧好,看你都瘦了。過幾天我就請假送你回去,讓媽媽好好給你補補。”
田笑雨說不能再補了,走路都吃力。突然想起張浩還沒吃飯,她站起來走到鍋邊,“你教我的菜都學會了。今天嘗嘗我的手藝。”
“好啊,今天我就坐享其成。” 張浩天拿起桌上的高原日報翻起來,“我看了你的每期副刊。報社的才女名不虛傳,短短幾月已有了自己的名牌欄目!”
“那當然!”田笑雨把面碗端過來。張浩天一口氣吃完,放下筷子說:“好吃,很鮮,就是不知道你放了什么高級佐料,舌頭都酸掉了!”田笑雨一楞,拿起剛才的醋瓶看看才知道把醋當醬油了。“你怎么也不說一聲就全吃完了嘛!”
“你就是什么都不放,我都覺得好吃!”張浩天笑道。
“其實,我很少做飯。羅大姐經常喊我去她家吃飯,有時還做了端來。”田笑雨拿起一件剛織好的毛衣,“羅大姐教我織的,試試合適不。”張浩天說:“什么時候不能織,累壞了怎么辦!”田笑雨又拿起一個枕套,“看,我給兒子繡的。”枕套上繡著一只活潑可愛的小猴子,長長的尾巴勾在樹枝上,正伸手去摘一個粉紅色的桃子。張浩天輕輕撫摸兒子的屬相,覺得有了母愛的東西更加柔軟溫暖。
張浩天收拾好碗筷,為田笑雨洗頭洗腳。田笑雨躺在床上,享受著張浩天手中電吹風送來的暖風和他指尖的溫柔。她拿起張浩天的駐村日記念道:“生日那天,洛桑從很遠的地方買回一個蛋糕,給我過了一個特別的生日……”田笑雨輕輕哼了一聲,“你生日那天我給你打去一個電話,可沒有接通。”她摸摸肚子繼續念:“我的駐村報道得到社會積極響應,有的給孩子送來了書本紙筆,有的定做了桌椅板凳,有的籌款建設學校……”田笑雨又呻吟了兩聲。張浩天問她怎么了。田笑雨看看窗外,問是不是下雨了。張浩天關掉電吹風側耳聆聽。窗外,雨聲帶著它特有的節奏,時緊時慢,玻璃上的雨水淅淅瀝瀝,瞬間匯成股股細流。田笑雨又翻開一頁:“胡坤終于帶領全村人開始架橋了。沒過多久,橋墩就屹立在寬闊的河道中……”田笑雨皺了一下眉頭,“你兒子踢了我一腳!”張浩天笑道:“竟敢對媽媽拳打腳踢,看出來怎么收拾你!”田笑雨突然大口喘氣,捂住肚子呻吟不止。張浩天把電吹風扔在一邊,一會摸摸她的臉,一會摸摸她的肚子。一陣手忙腳亂他看見被單上有了血跡,嚇得不知如何是好。“笑雨,你別怕,我這就去找羅大姐!”羅靜和林江濤渾身濕漉漉地趕來,把田笑雨送到了醫院。
待產室里傳來田笑雨撕心裂肺的喊叫,每一聲呼喊都讓張浩天兩腿發軟,頭皮發麻。他在走廊里來回走動,時不時趴在門縫往里面張望。一個女醫生推門出來說:“孩子缺氧,大人體力不支!”張浩天的心“咯噔”一下。他想進去,可護士把他推了出來。羅靜和林江濤雖然不停安慰張浩天,但內心也很恐慌。
張浩天看著窗外。剛才還溫柔似水的小雨突然十分急促,打在玻璃上“噼里啪啦”亂響。雨水夾雜著雪花在夜空中急速墜落,像亂箭穿心。張浩天一遍遍重復醫生剛才的話,一個不祥的念頭突然閃現,額頭頓時冒出層層冷汗。
天微亮的時候,醫生終于摘下口罩露出了笑臉,“生了,兒子!”張浩天一下癱坐在長椅上,久久說不出話來。羅靜拍著胸口說:“一塊石頭總算落地了!”林江濤狠狠給了張浩天一拳,“你兒子咋就知道你今天回來了,非急著出來見你?”張浩天喘著粗氣說:“那當然,他是誰的兒子!”
田笑雨和孩子很快被推回了病房。張浩天伏身親吻田笑雨的額頭,然后目不轉睛看著一床薄單包裹著的兒子。兒子毛茸茸,紅彤彤的,鼻子挺拔,小嘴微翹,揮舞著小手,正用黑亮的眼睛盯著張浩天。“他在看我,他在看我!”張浩天叫喊著,聲音顫抖。田笑雨看著他和兒子哭了,眼淚流進嘴里。羅靜和林江濤微笑著看著他們,一會拍拍張浩天的背,一會摸摸田笑雨的手。張浩天把外衣脫下來裹住柔軟的孩子,抱起來貼在自己的胸口,一個勁地說:“我的小精靈!”
“看孩子的眼睛,又黑又亮,多像浩天!”羅靜說。
“我看像笑雨,鼻子、臉龐,多么秀氣!”林江濤看張浩天的鼻子都快貼到兒子臉上了,笑道:“看你,恨不得把兒子含在嘴里!”
張浩天笑笑,目光又轉向孩子。
羅靜準備回家把母雞殺了給田笑雨熬湯。張浩天聽說是最后一只了,不讓殺。林江濤說:“最后一只也是給笑雨準備的。本想吃完最后一只雞你們就該回家了。沒想到提前生了,正好殺了給笑雨補補。”
他們走后,張浩天又抱起孩子看。“羅大姐說像我,我怎么覺得像你。鼻子、眼睛都和你一模一樣嘛。尤其是那雙亮晶晶的眼睛,簡直就是我的小精靈!”
田笑雨很虛弱,但滿臉幸福。她問給孩子取什么名子。張浩天說:“我早就想好了,不管叫啥都要有你的‘雨’字。而且,生他的時候一直在下雨。”張浩天輕輕放下孩子,孩子立刻哭起來。他又抱起來哄,“孩子餓了,你給她喂口奶唄!”田笑雨笑道:“現在哪有奶,你給兒子喂點水吧!”張浩天溫好水,顫抖著喂給孩子后竟然兩眼含淚。“兒子,你人生第一口食物是你爸喂的水,記住喲!”
下午,洛桑和梅朵帶女兒來病房探望,還帶來一壺酥油茶。梅朵把女兒拉到床邊,“快過來看看弟弟漂亮不?”梅朵的女兒問弟弟什么時候才能長大。梅朵說:“弟弟多喝奶,能吃飯了,就長大了。”臨走,梅朵的女兒還把自己的洋娃娃放在襁褓邊,說是送給小弟弟的。張浩天說:“我替弟弟謝謝你!”
徐致遠和楊丹丹來病房時,李小虎和德吉也在。楊丹丹說:“笑雨,我生在了路上,好歹是回家的路上。你可倒好,這怎么回去?”李小虎笨手笨腳抱著孩子搖來晃去,說要當孩子的干爹。張浩天說:“有本事自己生去!”李小虎把眼睛瞪得溜圓,“你別氣我,上午我剛和德吉領了結婚證,到時我倆生兩個、三個,氣死你!”德吉笑著捶了他一拳。李小虎說:“浩天,你有兒子我結婚,干脆一起辦個儀式,熱鬧熱鬧!”張浩天說:“太好了!”
蓉蓉趴在床上目不轉睛地看著小寶寶,撇著嘴說:“原來小弟弟才是干爹的兒子,我不是!”徐致遠摸著蓉蓉的頭,“傻兒子,到現在才鬧明白。不過,干爹干媽什么時候都和親的一樣,記住了嗎?”蓉蓉把頭扭到一邊,“不一樣,就是不一樣!”李小虎逗他:“以后讓德吉阿姨也給你生個小弟弟,好不好?”蓉蓉說:“我要妹妹!”李小虎氣得想揍他。
張浩天和田笑雨全身心地享受著兒子帶給他們的天倫之樂,感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每時每刻都被蜜糖包裹,可第二天糖衣就化了。喂奶時,田笑雨發現孩子突然精神不好,還不停吐奶。張浩天把孩子抱到窗戶旁,借著自然光發現孩子嘴唇青紫,呼吸急促。醫生到病房做完檢查,不安地交換著眼色。一個握著聽診器的說:“孩子有些問題,我們要帶走做進一步檢查。”田笑雨一聽,死死抓住孩子的被子不松手。張浩天心如刀割,用力掰開她的手。
凝固的時間像一把冰冷的刀,一直架在他倆胸口。很久,醫生才把張浩天悄悄叫到辦公室。“我們懷疑孩子心臟有問題,目前嚴重缺氧,又是早產兒。我們擔心……”張浩天叫嚷著:“缺氧就趕緊輸氧啊!”醫生不忍心看他的眼神,“不是你想的那么簡單。我們懷疑孩子患了高原性心臟病,如果是那樣,必須馬上手術。可這么小的孩子要做這么大的手術,又在高原缺氧環境……”張浩天感覺天旋地轉,一遍遍懇求:“救救我的孩子!”醫生說他們立刻請兒科大夫來會診。張浩天拖著沉重的雙腿回到病房。田笑雨緊緊盯著他的眼,臉色慘白而恐怖。楊丹丹聽說情況后從門診趕來,安慰他們說:“我們正在想辦法。”
天黑了,雨還在下。醫生再一次把張浩天叫了出去。“經過會診,你孩子的確是高原性心臟病。身處高海拔地區不利于病情控制,病情發展較快。從孩子目前的狀況看,就算是脫離缺氧環境恐怕也……”張浩天緊緊抓住醫生的手,幾乎要給他跪下,“請你一定要救救他。他還那么小,那么小……”醫生輕輕推開張浩天的手,掏出一張病危通知單讓他簽字。張浩天把通知單撕得粉碎扔在空中,用力搖晃著醫生的手,一遍遍重復:“我求你們了!”楊丹丹備過身去抹淚。
這時,李小虎和德吉走進來,扶住痛苦得幾乎要暈倒的張浩天。張浩天甩開他們的手,扶住白森森的墻壁無聲哭泣。白墻留下他一道道手印,地上落下一層細微的粉末。許久他才慢慢轉過身來,輕聲說:“我想去看看孩子。”
急救室。孩子躺在暖箱中一動不動,毛茸茸的頭發貼在汗淋淋的額頭上,臉蛋已沒有了紅暈,又黑又亮的眼睛也不見了。他小小的身體插滿了各式各樣的管子,額頭上插著針頭,身上纏滿膠布,雙眼緊閉,胸口微微起伏,偶爾無力地握一下小小的拳頭。張浩天不忍細看,退出來靠在墻上。李小虎說:“你一定要挺住,笑雨還需要你!”楊丹丹說:“我去找院長!”
院長立刻召集各相關科室的專家緊急會診。他告訴張浩天最后的結果:“目前,我們對小兒高原性心臟病還沒有有效的治療辦法。不過,我們已經和華西醫院聯系上了,請他們趕緊安排手術。你們準備一下,明天必須飛往成都。”李小虎說:“我現在就去民航局,保證能拿到明天一早的機票。”
張浩天抱著一絲希望回到病房,把驚恐不安的田笑雨抱在懷中,一遍遍安慰:“不會有事的……”深夜,一個醫生悄悄把他拉出去。并未閉眼的田笑雨一把抓住張浩天的手,“讓我去看看孩子。”張浩天用力掰開她的手,“我去去就來。”
醫生難過地告訴張浩天:“孩子剛才出現多次窒息性休克,我們全力搶救,但是……”張浩天的頭“嗡”一下,感覺一股強大的電流直奔心臟。他的腦子一片空白,呆呆地看著醫生。醫生說:“我們沒能挽救過來……”電流終于擊穿心臟,張浩天身子一晃,倒向一邊。楊丹丹趕緊扶住他,讓他再去看看孩子。
張浩天不知道是怎么來到急救室的。他拖著沉重的腳步,像穿過一條沒有盡頭的隧道。他顫栗著抱起雙眼緊閉、沒有生氣的孩子,緊緊貼在自己的胸口。孩子就像一只可憐的羔羊,正在自己懷中一點點軟下來,一絲絲冷下去。“我的小精靈,我的小精靈呢?”他一遍遍無聲地呼喚,淚水悄無聲息地流進嘴里。一個小小的生命來到世上才短短兩天就這樣悄悄走了。老天爺,這是為什么啊!
不知過了多久,醫生從他懷中抱走了孩子,塞給他一張死亡通知書。張浩天抖抖索索握住筆,怎么也想不起自己的名字。許久他才意識到發生了什么,扔掉紙和筆跪在地上,死死咬住嘴唇無聲哭泣。楊丹丹雙手捂臉,不忍再看。
田笑雨看見張浩天像掉了魂似地走回來,驚恐的目光突然暗淡下去,隨即暈了過去。張浩天緊緊抱住她高喊:“醫生……”
蘇醒后的田笑雨呆呆地看著墻。張浩天坐在木凳上抱著頭。洋娃娃躺在冰冷的角落里。倆人不知道這樣坐了多久,也不知道此時是白天還是深夜,是春天還是冬季……
“拿到了,機票拿到了!”李小虎跑進來看見他倆死灰一樣的臉,手中的機票輕飄飄落在地上。周逸飛走進病房看看田笑雨,立刻覺得氣氛不對,“怎么回事,生兒子還愁眉苦臉的!”臨床一個女人告訴了他實情。周逸飛手中一籃雞蛋落下來摔得粉碎,眼淚也隨即流下來。
2.
風在呼嘯,水在奔流。一個穿著紅色袈裟的僧人緩緩走來盤坐河堤,面朝大河,雙目緊閉,捻動佛珠,輕聲吟誦。
張浩天緊緊抱著兒子小小的、冷冰冰的身體在拉薩河邊緩慢行走。風吹起他的衣角和頭發,像要把他從地上連根拔起。他把孩子緊緊貼在沒有多少溫度的胸口,希望僅有的一絲熱氣能把孩子暖熱。李小虎和洛桑看著他悲涼的身影,覺得有一團草死死堵在自己胸口。
亂石密布,濕滑難行。張浩天搖搖晃晃,走走停停,好像不知所措,又好像難下決心。他沿河走了好長一段,終于停下來,望望灰蒙蒙的山,又看看白滔滔的河,然后朝水中走去。水很快淹沒了他的雙腿,刺骨的寒氣立刻深入骨髓,但是,他覺得最冷的地方不是腳而是心。
李小虎見水已沒過了他的腰,高喊:“浩天,把孩子放下!”
僧人睜開眼睛看了他們一眼,然后繼續轉動佛珠,加快了誦經的速度。
張浩天繼續朝河中央走去。突然腳下一滑,身子一歪,他把孩子高高舉在空中。激流一陣一陣涌動,他的身體也跟著河水一下一下晃動。
洛桑大喊:“浩天,危險,回來!”
僧人盯著他們,嘴角輕輕抽動,隨即提高音量,加快節奏。
張浩天繼續走著。河水拍打著他的胸口,把水灌進嘴里。張浩天覺得喘不過氣來,但依然沒有停下腳步。一個大浪打來,幾乎要把他和孩子一起卷走。他好像突然忘了自己要做什么,站在水中發愣。不一會,他好像又想起來了,身子晃了晃,慢慢掀起被角,在兒子冰冷的小臉蛋上親了最后一下,然后把孩子緩緩放在水面上,輕輕一推,“我的小精靈,走吧!”
此時,僧人突然站了起來。他臉色通紅,雙眼放光,面朝河面快速轉動佛珠,嘴皮上下翻飛。誦經聲像湍急奔流的河,像疾馳而過的風,像長擂不止的鼓。
江水涌動,推著孩子來回擺動,可就是不走。張浩天又推了一下,“走吧,回家去吧!”孩子這才慢慢順著江水飄出兩米,突然又轉了一個圈停下來,臉朝著他的方向一動不動。張浩天一愣,伸手想把孩子拉回來。他往江中走了兩步,浪花立刻爬上額頭,他連喝了好幾口水。
“浩天,危險!”洛桑和李小虎同時大喊。
張浩天的手觸及被褥一瞬,一個巨浪撲來卷走了孩子。張浩天的手停在空中,看著孩子在水面上飄啊飄,越來越遠……此時,他感覺脊梁被突然抽空,身體一軟倒在水中。李小虎和洛桑沖過去把他拖上岸。張浩天渾身濕漉漉地趴在河灘上,手里攥著兩把沙,壓抑的哭聲像把鋸子在心上拉扯……
僧人面無表情,臉上的紅光也不知去向。他在風中靜靜站了一會,然后輕輕撩起袈裟,滿懷慈悲地看了他們一眼,朝著河水流淌的方向慢慢走去……
風還在呼嘯,水還在奔流。
天堂和地獄都在人間。張浩天呆呆看著河水,覺得自己就像是做了一個夢,一個美夢和噩夢重疊復合、交織并行的夢,怎么也分不清此時是在甜滋滋的美夢里還是在冷冰冰的現實中。兒子又黑又亮的大眼睛永遠閉上了,他小小的拳頭再也無法握緊了,他撅起的小嘴再也不一張一合了……
孩子去哪里了呢?是回家了嗎?是去天堂了還是去岡底斯山那個叫香巴拉的神秘雪域了?香巴拉,那是人間最美的地方,是人人向往的天堂。那里牛羊成群,鮮花遍地,河里流淌著牛奶,雪山上堆滿了青稞。那里沒有煩惱,沒有憂愁,沒有痛苦,沒有悲傷。不,孩子哪也沒去,他還在拉薩河里,還泡在冰冷的河水里,正被那些大魚小魚撕扯著、啃咬著、吞咽著……
此時,張浩天的母親正在家中為即將出生的孩子縫制衣服。她把一根棉線放在張浩然手中。張浩然把線穿好遞給母親,“準備做多少,差不多就行了。”
“你懂個啥,剛出生的孩子一天尿十回,沒有十套八套,哪夠用?”母親翻動日歷,“你哥他們也該回來了吧,非要等到快生了才往家趕啊!”聽見電話響,母親擺擺手,“我去接。一定是你哥打來的。”她拿起電話,“已經生了?太好了!什么……又沒了……”一口氣憋在胸口,她身體一軟倒下去。張浩然扶住母親抓起電話,“哥,你說什么?嫂子生了……又沒了……”
電話這頭,張浩天感到自己從未有過的孤獨和無助。多少天來,他一直強壓心中的悲痛,沒在田笑雨面前流過一滴眼淚,剛才又故作鎮定同母親通了電話,但就在放下電話這一瞬,感覺一直插在胸口的尖刀猛地被人抽了出來,鮮血正汩汩流淌。此時,他多想找一個沒人的地方哭一場,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啊!他慢慢松開緊握的電話,壓抑許久的淚水終于找到了釋放的出口。他趴在桌上痛哭失聲,任淚水翻滾橫流。黑夜只有黑,無盡的黑,深沉的黑……
一連幾天,田笑雨都是一個樣子,不吃不喝靠在床頭發呆。張浩天在鍋里打了兩個荷包蛋,小心翼翼攪動著,怕弄出什么聲音讓死一樣的沉寂更加可怕。他輕輕端給田笑雨,可她默默推開。張浩天把碗放在桌邊,想拿走她手中的枕套,可她反倒抓得更緊了。張浩天不忍心再去爭奪,把頭扭向一邊。此時,感覺喉嚨里有什么東西哽住了,難以吞咽,又吐不出來。許久,他說:“還記得父親為什么給你取名笑雨嗎?”他以為自己終于找到一個堅強的理由,沒想到田笑雨淚如泉涌。
這時,羅靜端著一碗雞湯走進來。她勸了半天,田笑雨依然不為所動。湯涼透了,張浩天又去熱了熱,田笑雨依然沒有表情。羅靜說:“這點痛算什么?我在西藏生頭一個也沒活。第二年就懷了林春,不也好好的。你們這么年輕,又不是不能生,怕啥!”聽她這么一說,田笑雨反倒哭出聲來。張浩天把羅靜拉到一邊,“羅姐,別勸了。她現在啥也聽不進去!”
羅靜沒走多久徐致遠一家就來了。楊丹丹拉住田笑雨的手還沒開口已是滿眼含淚,一時竟忘了自己想說什么。蓉蓉摸摸田笑雨手中的枕套,說知道上面畫的是什么。見沒人搭理,他自問自答:“是孫悟空!”楊丹丹瞪了他一眼。蓉蓉四處張望,問弟弟去哪了。楊丹丹趕緊捂住他的嘴,但這時田笑雨已淚流滿面。楊丹丹勸道:“孩子是媽心頭一塊肉,怎么會不痛。可是,已經這樣了,還是想開些!唉,我研究高原病這么久,可災難來臨還是束手無策!”她看看桌上沒動的飯菜,“不吃不喝怎么行,你要是天天這樣,浩天心里有多難過!”
徐致遠把飯菜熱了熱端過來,“笑雨,人生最艱難的時刻莫過于此。現在你倆是最需要互相鼓勵,互相扶持的時候。就是為了浩天,為了你們的將來,也得把飯吃了。”徐致遠拍拍田笑雨的肩回到桌邊,看著張浩天,“人生就像大海中的船,只要航行就會受傷,除非我們拒絕出海。有夢想就會有犧牲……”徐致遠說著理想、追求、青春這些火熱的詞,張浩天的臉卻冷若冰霜。徐致遠發現張浩天的眼睛空洞而虛幻,好像正看著自己,又好似眼光已經穿透自己的身體盯著身后某個地方,突然有些心慌。他摸摸胸口看看身后,身后的門“吱”一聲推開,張浩然站在那里。張浩天好半天才緩過神,站起來說:“來也不打個電話!”
張浩然放下行李認出徐致遠,“致遠哥,你們也在這!”看見蓉蓉,走過去摸摸他的頭,“還記得叔叔嗎?”蓉蓉搖搖頭往后退了兩步。楊丹丹說:“你看時間多快,蓉蓉都六歲了。”張浩然又朝床邊的田笑雨走去,“嫂,媽一直放心不下你們,非要我來拉薩看看你。”田笑雨咬咬嘴唇,眼中又盈滿了淚水。張浩然拿起床邊的毛巾遞過去,“媽說不能哭,哭多了傷眼睛!”
張浩天把弟弟拉到一邊,問起母親的情況。張浩然說:“那天接完你的電話,媽當時就暈了過去,一連在床上躺了好幾天。這兩天才好點,非要我來看看你們。不過,現在精神差遠了,成天拿著那些小衣服、小鞋子,哭一陣笑一陣的。”
大家一時找不到話說,徐致遠站起來告辭。楊丹丹推推蓉蓉說:“去給干媽說再見。”蓉蓉走過去望著田笑雨,“干媽,你是不是特別想當媽媽啊?”田笑雨含淚點點頭。蓉蓉拉住她的手,“那我以后就不叫你干媽了,就叫你媽媽,好嗎?”田笑雨突然哭出聲來。楊丹丹趕緊拉住蓉蓉走了。
他們走后,兄弟倆又聊了一些家里的情況。張浩然重復最多的話就是“媽媽說千錯萬錯都是她當初沒攔住你,讓你在西藏受這么多罪……”張浩天聽得心煩意亂,站起來去做飯。張浩然看到他把大米放進高壓鍋,覺得奇怪,“大米還要消毒?”張浩天說:“在這里,什么都要消毒!”
張浩然看看簡陋的廚具和桌邊幾個土豆,很是驚訝。“你不是總給我們說這里啥都好,天天吃白米精面嗎?盡哄我們!”張浩天指指鍋里的米,“這不是白米難道還是黑米?”張浩然拿起一個雞蛋問價格,當知道一元錢一個,大吃一驚。他說:“掙的錢不都扔給菜市場了!”張浩天說:“少說廢話,這里缺氧!”張浩然摸摸胸口,“你別說,我還真覺得喘不過氣來。”
飯菜做好了。張浩然先給田笑雨盛了一碗,“嫂,媽媽給你帶來些紅糖和棗,說那些東西最補人,還讓我帶你回家調養調養,在家里住上一些日子身體就恢復了。”他又盛了一碗給張浩天,“哥,我看你臉色也不好,干脆一塊回家去。”張浩天把幾塊雞肉撥到田笑雨碗里,“還是先把你嫂子接回去吧!”田笑雨說:“我哪也不去,我要和你在一起!”張浩天說:“就這樣定了,過兩天你就和浩然一起回去,多住些日子,陪陪媽媽!”
吃完飯,張浩天把弟弟送到李小虎房間去休息。他問李小虎結婚的日子定了沒有。李小虎說:“先不結了,等你們的事過去以后再說。”
“你少來,千萬別學我!”張浩天說。
“啥學你,我們房子還沒準備好,要等等!”
“你啥心思我還不知道?告訴你,別胡來。你和德吉走到今天多不容易。等她飛了看你咋辦!”
“這點事她就飛了?那就讓她飛好了!”
“抓緊吧,趁我弟沒走,讓他見識見識你們的藏式婚禮!”
3.
張浩然的高原反應還沒過,徐致遠就帶他去了附近的景點。西藏美麗的自然景色和獨特的地域風情讓張浩然賞心悅目,在缺氧狀態下看見的藍天白云、河流山川都帶著醉意般的美。張浩然以一種復雜的心情傾聽徐致遠講述他們在這里的生活和故事。同為一代人,他卻不能理解哥哥他們的價值觀和人生追求。好幾次想說他們“傻”,但最終還是保持了沉默。
李小虎在張浩然走之前舉辦了婚禮。他母親原本也想來西藏參加兒子的婚禮,可是因為懼怕高原反應而放棄,父親一人如約而至。
千萬杯青稞酒送來祝福,千百條哈達托起吉祥。結婚那天,李小虎的藏家小院聚滿了前來祝賀道喜的親戚朋友。藏族、漢族,大人、小孩,男人,女人,人們把潔白的哈達堆積在李小虎和德吉肩上,把千杯萬盞青稞酒捧到他們唇邊。錄音機里一遍遍播放才旦卓瑪的歌曲:“太陽和月亮是一個媽媽的女兒,她們的名字叫光明。藏族和漢族是一個媽媽的女兒,我們的媽媽叫中國……”張浩天默然地看著李小虎,幻想著他今后穿著總是露一手的藏裝在這個藏家小院進進出出,一大群孩子圍著他喊阿爸的樣子。
李小虎的父親端起青稞酒走到德吉父母身邊,“今天我的兒子和你的女兒喜結良緣,代表了我們藏漢兩家的真摯友情。我衷心希望他們幸福、美滿,吉祥如意!扎西德勒!”之后,他和德吉的家人共同種下一棵象征幸福圓滿的蘋果樹。大家在一片祝福聲中端起了酒杯,切瑪撒向藍天,哈達堆滿幸福。李小虎和德吉穿著鮮亮的藏裝,滿臉笑容把青稞酒端給張浩然,“你能在雪域高原參加我們的婚禮,是我的幸運。讓我敬你三杯!”
張浩然說:“你倆的大喜日子,應該我敬你才對!”
張浩天說:“浩然還有高原反應,別讓他喝這么多。”
李小虎說:“看我爹,這么大年紀不也喝了這么多。別攔我們,今天就算爛醉如泥也要喝!”李小虎給張浩然倒滿青稞酒,“如果不是你哥當年在拉薩河救了我一命,我今天就不可能站在這里結婚娶妻了。今天喝了這杯酒,我也多了你這個弟弟!”
張浩然仰頭連喝三杯,說像天然冰啤一樣好喝。可接下來,他就連續不斷重復這個動作。熱情的藏族朋友唱著歡快的歌,跳著熱情的舞,把青稞酒一杯杯端給他這位遠道來的客人。不一會,張浩然就指著滿院的麻將桌,大著舌頭說:“這里的龍門陣比我們成都的還兇……”話沒說完就癱倒在地。張浩天和徐致遠趕緊把他扶起來,蓉蓉乘機把凳子放在他屁股下面。
第二天,新婚的李小虎設宴為即將離開西藏的父親、田笑雨和張浩然送行。大家站起來首先同李小虎的父親干杯,希望他有機會還來西藏。張浩天說:“叔叔,你上次來西藏匆匆忙忙的就走了,這次讓小虎陪你多轉幾個地方!”
李小虎的父親說:“喔,已經轉得不少了。八廓街、布達拉宮、大昭寺、哲蚌寺都去過了。這里不錯啊,完全不像有些人說的那么恐怖嘛!”
“好啥!”張浩然說完好像又有些后悔,喝了一口酒看看張浩天,還是準備一吐為快。“哥,借著酒勁我就全說了啊!這些天,致遠哥給我講了許多發生在你們身上的故事。為了兩只羊連命都不要的宋建華;至今連尸首也沒找到的王雪梅;常年在雪山上修橋筑路的胡坤;過得像苦行僧一樣的陳西平,以及如同生活在兩個星球的何帥和劉敏。他們的名字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但我覺得他們都是傻子!”
張浩天始料不及,感覺弟弟啟動了一輛推土機正向自己緩緩碾壓過來。
張浩然說:“還有我親眼見到的致遠哥和丹丹姐,他們把孩子生在了回家的路上,孩子那么小又帶到了西藏。還有小虎哥,將永遠生活在西藏,從此同父母天各一方。而你為了所謂的夢想遠離父母,失去孩子,我更不理解!”
張浩天感覺推土機正蓄勢待發,準備推掉一座山。他說:“你到底要說什么?”
張浩然轉著酒杯,慢悠悠地說:“說實話,我很欽佩你們,也試著去理解你們的精神世界。也許你們就是這樣,幾句響亮的口號,幾本勵志的書就讓你們熱血沸騰,激情似火,就想去模仿英雄,充當時代先鋒。但是你們想過沒有,是不是太入戲了,太想扮演別人了!什么時候你們聽過自己內心的聲音,有沒有想要演一回真實的自己?”
張浩天皺起眉頭看著他,感覺推土機雖然行進緩慢,但是勢不可擋。
徐致遠更是疑惑,自己滿懷深情給張浩然講的那些動人故事不但沒有打動他的心,還讓他產生了如此輕蔑、譏諷的口吻。
張浩然說:“當時我哥要進藏,全家人都攔不住。我就搞不懂,他會為了自己臆想出來的東西心甘情愿放棄這么多,身體毀了,青春沒了,圖個啥?”
張浩天感覺推土機“突突”響,瞬間把半個山都挖空了。他說:“你才來西藏幾天,你了解我們多少,你有什么資格對我們評頭論足?”田笑雨輕輕拉了張浩天一下。周逸飛說:“浩然說得對。我們就是太傻了,只講付出不求索取。是需要有人給我們敲敲警鐘的時候了!”他有意說“我們”其實指的是“你們”,當然,其中也有自己還不夠精明的意思。
張浩然說:“需要你們流血就流血,需要你們流淚就流淚。問問自己,現在除了僅剩的青春尾巴你們還有什么可給予的?除了生命還有什么可以奉獻的?付出這么多到底值不值?”
張浩天即悲憤又沮喪,握緊拳頭極力想擋住弟弟排山倒海的攻勢。他說:“請不要再問我們值不值了,因為這不是簡單的交換!”
張浩然站起來,“難道你還嫌自己奉獻得不夠嗎?那些口號就是你給自己脖子上套的枷鎖!你說,現在還有誰在乎你們的奉獻和犧牲?還有誰知道你們的付出和努力?還有誰想聽你們偉大悲壯的故事?問問自己這是你們當初想要的生活嗎?你們這樣堅持到底有什么意義?失去這么多到底為了什么?”
懷疑、嘲笑、譏諷,弟弟的話像一把把利劍深深刺痛了張浩天。他感到推土機的力量無法抗拒,就要把自己推下萬丈深淵,內心萬般絕望又無限傷悲。這些年,只有自己才知道經歷了什么,發生了什么,遭遇了什么。就在此時,還獨自承受著失去孩子的巨大傷痛,可是又有誰知道,為了理想付出那么多,不但沒有得到別人的認同,連自己的親人也不理解,這難道就是自己舍棄一切想要得到的結果嗎?張浩天抬起頭看著弟弟,“你今天喝多了吧!”
田笑雨拉了拉他的衣角。
蓉蓉大聲說:“浩然叔叔昨天也喝多了,吐了一地!”
德吉說:“你哥哥他們是我最崇敬的人。正是他們的犧牲和奉獻,才使今天的西藏越來越美麗,越來越富裕。”
張浩然說:“西藏是大家的西藏,邊疆是全中國人的邊疆。中國人那么多,憑什么要他們獻了青春獻終身,獻了終身獻子孫?”
張浩天感覺自己徹底被弟弟推下懸崖埋上了土。他痛苦地抱著頭。
李小虎的父親把酒杯重重放在桌上,“我是個軍人,就用軍人的立場說話。戰爭年代,那么多人為了國家和人民的利益流血犧牲。和平時期,依然有無數的軍人為保衛國家和人民的財產英勇獻身,是什么力量讓他們追尋信仰的旗幟,是什么精神讓他們甘愿獻出自己的生命。沒有他們的付出,我們今天能坐在這里高談闊論,舉杯暢飲嗎?”他看看大家,“戰爭年代要不要當英雄,選擇就是兩種,而和平年代要當英雄會面臨更多的考驗。你哥哥他們用自己的實際行動對犧牲奉獻精神做出了最好的詮釋!”
張浩然說:“又沒拿搶逼他們,干嘛這么死心眼!”
張浩天說:“你永遠無法理解我們這些人!”
張浩然說:“別以為自己是個英雄。我問問你,這么多年你為家里做過什么,老爸住院你陪過幾天,老媽傷心你安慰過幾回?要不是你執意來西藏,爸爸也不會被你活活氣死,媽媽也不會整日以淚洗面,你們的孩子也不會死在這里!”
弟弟的話不是在張浩天的傷口上撒了一把鹽,而是捅了幾把刀。張浩天怎能容忍他把自己打倒還要在心上碾壓、踐踏。“啪”一聲,張浩天拿起酒杯砸在弟弟頭上,沖過去就是一拳。“你滾,現在就給我滾回去!”張浩天臉色赤紅,額頭微汗,聲音因激動而失真。大家目瞪口呆,傻傻地看著他們。張浩天自己也不曾料到,從周逸飛的婚禮回來就發誓再也不揮動拳頭的他,今天又舉起了手,而且還是打向自己的弟弟。他覺得那一拳不是擊中了弟弟的臉,而是擊碎了自己的心。大家費了好大的勁才把他們兄弟倆拉開。就這樣,本應歡快的餞行草草結束。
從宴會回來,張浩然再不敢看哥哥的眼睛。就要登機了,他忽然轉身說:“哥,我昨天喝高了,說了那么多不該說的話,對不起!”張浩天拍拍他的肩,“不怪你,其實有好多問題我也沒想通。”說完又緊緊擁抱田笑雨,“照顧好自己,勸勸媽媽。”田笑雨把他的圍巾系了系,“你自己多保重!”
李小虎的父親昨天還氣宇軒昂,今天拉著兒子的手卻幾度哽咽:“沒想到我那一巴掌把你打這么遠,還讓你留在了這里。不恨我吧?”李小虎低頭不語,沒有表情的臉看起來比什么時候都平靜。
從機場回來,張浩天在床上躺了一整天。傍晚,李小虎提著兩瓶白酒走進來。他坐在以往常坐的那條木凳上,看著張浩天欲言又止。張浩天扭頭看了他一眼,想問什么,沒問。沉默片刻,李小虎打開酒瓶,“起來!”張浩天遲疑一下翻身坐起來,舉起瓶酒大口喝起來。李小虎看了他一眼,隨即打開另一瓶對著干起來。
屋里寂靜一片,只有“咕咚咕咚”的聲響此起彼伏。兩瓶酒喝完,兩個人都醉了,一個床上,一個地上。酒喝到這時,張浩天好像突然忘記了傷痛,忘記了過去。覺得一切的經歷都模糊不清了,所有的失去都沒有那么重要了,所有的痛都不成為痛了,所有的苦也都不成為苦了。他扶住酒瓶問:“你說我們是不是在扮演英雄?”李小虎“嗯”了一聲。張浩天沒等他回答,一仰頭倒在床上。
4.
??? 田笑雨已經走了兩個多月,張浩天還在低迷的情緒中徘徊。時間并沒有心隨人愿帶走痛苦,反倒使心頭這道傷口深入骨髓變成了一條暗河,永遠都在內心隱秘處流淌著悲傷,衰減勇氣,沖淡自信。
不久,張浩天和李小虎隨同考察組去羌塘草原報道藏羚羊生存狀況。為了擺脫心中的痛苦,臨行前,張浩天前所未有地在哲蚌寺濃郁的香霧中俯首叩拜,滿懷希望地轉動布達拉宮轉經道上所有的經筒,甚至還虔誠地跪倒在大昭寺光亮的長石板上,可今天看來憂傷還在心頭。
考察組一行二十多人浩浩蕩蕩行駛在草原公路上。羌塘草原廣袤而遙遠,因為它惡劣的氣候和不便的交通人跡罕至,也因此完整地保持了最原始的自然狀態和地表風貌。一望無垠的草原,蔚藍透亮的藍天,白雪覆蓋下的山巒以及清澈明凈的湖水,一切都透著極致的寧靜與祥和。李小虎用相機對準一具藏羚羊尸骨。組長扎巴說:“過去,經常可以看到集群數量超過兩千頭的藏羚羊在此生活,可現在,每年就有兩萬只被殺。”張浩天不由得把目光投向草原。“每年兩萬只,不就是每天都有五十只藏羚羊被殺嗎?”
“照這個速度,再過兩年我們就只能看羊骨頭了!”汽車碾過一個羊骨架,扎巴的聲音顫抖了一下。“用藏羚羊的底絨制成的披肩成為西方富人的時尚用品,他們為擁有一條柔軟的披肩不惜犧牲幾只羊的生命,而那些盜獵者就是最大的幫兇!”扎巴指著遠處一個矯健的影子,“你們看,那就是藏羚羊!”
司機放慢速度,大家看到一只褐色的藏羚羊正奮力用前蹄刨著草根。它四肢勻稱,體態優美,像神話中高傲的王子。聽見汽車轟鳴,藏羚羊警覺地抬起頭,豎起細長的羊角左瞧右看。李小虎剛舉相機它就跑了,像一列疾馳的蒸汽列車吐著長長的白煙,腹部耀眼的白色一跳一閃。
越往北越荒涼,草越來越矮,像針尖一樣稀稀疏疏生長。接近一個碧波蕩漾的湖泊,草地漸漸豐茂起來。汽車停在一個白色帳篷前,一個皮膚黝黑、滿臉風霜的牧民正在清理羊皮。扎巴走過去翻起羊皮看了看,又狠狠踢了一下地上的羊頭。身邊一位隊員要念《野生動物保護法》,扎巴擺擺手,“牧民捕殺藏羚羊都是迫于生計,而且數量很少。雖然有時也會用藏羚羊制藥或者加工藏刀,但夠用了就不再掠殺,更不會因為錢大肆買賣。”張浩天說:“盡管如此,還是應該動員牧民從藏羚羊活動的腹地搬出來,給藏羚羊更大的生活空間。”
專家從藥箱中抽出鑷子和針管忙著收集藏羚羊的組織和血液做基因分析,判斷它們來自哪個區域和種群,檢測它們的健康狀況及有無疾病,分析是否混入家羊基因等等。忙完這一切,他們收起器械準備上路。牧民突然想起什么,說上午有人到過這里。扎巴判斷是盜獵者,同干警低聲交談幾句命令大家加速追趕。
草原沒有像樣的路,地面溝壑縱橫,不時要停下來判斷方向。一輛車陷進泥坑,大家都下來推車,可站在濕漉漉的草甸上就像踩在軟乎乎的牦牛肚皮上,根本用不上力氣。天色微暗,他們才跑了十多公里。
人困馬乏時,發現一群藏羚羊簇擁在一處低洼背風處,身上落滿了雪花。為數不多的公羊揚起像樹杈一樣長長的角,警覺地守護在母羊四周。一只母羊正低頭安撫受到驚嚇的小羊,輕柔地舔著它的額頭。小羊依偎著母親,場面溫馨動人。張浩天看著這群小心翼翼、幾乎是銷聲匿跡生活在荒原上的藏羚羊,充滿悲憫。扎巴說:“看它們多溫順,只要汽車燈一亮就傻傻地看著你,不跑也不叫。這時,只要對著它們扣動扳機,幾百頭羊一個也不會剩下。”扎巴揮揮手說不走了,今晚就住在這里守著羊。
大家取下帳篷和行李,很快架好了爐子。水燒開后,張浩天迫不及待喝了一口,拿起一塊干饅頭泡在水里壓住鹽堿水的味道。幾個專家毫無心理準備,一口氣喝了半杯,但立刻趴在草地上大口吐了起來。
夜晚溫度很低,躺在帳篷里同睡在冰天雪地里沒什么兩樣。李小虎說:“剛才和藏羚羊突遇,我怎么就忘了按快門!”搭帳篷時沒把地面上的刺草拔干凈,張浩天的后背疼痛難忍。他翻了個身,“藏羚羊怎么一晚上都站著睡,躺下來不是省點力氣嗎?”李小虎趁機抱起被子鉆進他的被窩,躺下后來回翻動。他說:“原來我們也擠過一個被窩,怎么現在睡在一起就是不對勁。”張浩天踹了他一腳,說找德吉去。李小虎把腳收進來,“外面零下二三十度,會出人命的!”倆人安靜地躺了一會兒,感覺暖和多了。張浩天說:“我總夢見你早上起床就在廚房撕咬生肉,或在院子里清掃狗屎。”
“你就不能想點好的?”李小虎用胳膊搗了他一下。“其實,德吉一家人對我特別好。我一分錢沒出他們就把婚禮給辦了,家務活一樣也不讓我干,每天好吃好喝伺候,每個人對我都象對待客人一樣。”
“那不是神仙日子!”
“但我心里還是羨慕你和笑雨。自己動手刷墻布置新房、挑土建花園,雖然辛苦但很幸福。現在少了這些環節,我不知道是娶了德吉還是嫁給了德吉。”
“別生在福中不知福!”
“德吉很愛我,但是,文化背景和信仰的不同還是給我們帶來了意想不到的影響。我越是在乎這些,越想用更多的包容和妥協來綁定這種存在關系,很累。”
“不用刻意改變什么,真誠比什么都重要!”
??? “好在我們都愿意向中間靠攏,相信會越來越和諧……”
不一會,張浩天做起夢來,夢見盜獵者追到這里,藏羚羊一個個倒在血泊之中……他突然醒了,問李小虎是否聽到了槍聲。李小虎迷迷糊糊說是快門聲。張浩天又閉上眼睛,真切聽見狼嚎,之后就再無睡意。好不容易挨到天亮,他穿好衣服向昨晚羊群棲息的地方奔去。看到四處空蕩蕩的,連雪花也沒有了,他感到一絲恐懼。扎巴說:“半夜,我把野狼趕走了。天不亮,看見羊往南邊去了。”
車隊繼續行駛在茫茫草原。湖泊不斷萎縮,植被越來越淺。一個個沙丘此起彼伏,首尾相連,如同茫茫大漠。汽車沒走多遠就擱淺在河水中。張浩天挽起褲腿同司機一起下河挖車輪,低頭看著自己水汪汪的腳印里映著有些失真的藍天,又抬頭看看沒有一絲云彩的天空,感覺身處外空。李小虎端著相機說:“也許你這個腳印是人類在這里留下的第一個足跡!”司機見車輪挖出來了,激動得手舞足蹈,一個趔趄摔在河中,衣褲全濕了。
追了很久也沒有看見盜獵者的蹤跡,只有一群藏羚羊在寬闊的谷地作短暫的休整。母羊低頭快速咀嚼青草。小羊寸步不離母親。公羊很快發現了他們,直起脖子叫了一聲。羊群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個專家說:“這是我們這幾天見過的第三個集群數量超過兩百只的種群。照此推算,這里的藏羚羊最多也不過兩萬只。”張浩天問為什么藏羚羊每年都要長途跋涉去那么遠的卓乃湖產崽。專家說:“我們進行過調查,那里的植被和氣候條件并不好,水草也不豐盛,而且遷徙路上危機四伏。它們為什么要歷盡艱險奔向那里,也許只有經歷磨難,才能成為這塊土地的精靈。”
車隊翻過一道山梁突然和盜獵者迎面相遇。從一輛大車的負重看,好像已經得逞正準備返回。干警向盜獵者喊話:“快下車,過來接受檢查!”對方無動于衷。警官向空中開了一槍,對面也未作任何反應。可第二輪喊話還沒結束對方的子彈就打了過來。大家趕緊趴在地上,車身“砰砰”亂響。警官再次喊話,對面回應的是更加密集的槍聲。一個警員應聲倒地。盜獵者發動汽車快速朝反方向逃竄。
“快追!”扎巴命令。司機握住方向盤哆哆嗦嗦,踩不住離合。扎巴這才意識到一定是他剛才受涼生病了,但依然大喊:“那也得追!”
追到一道山坡下,考察隊的車使勁往上沖,可一次次沖上去又一次次滑下來,盜獵者的車早已翻過了山梁。大家下車跟著干警向上爬。山并不高,路也不遙遠,但是雙腳沉重,渾身無力。好不容易翻上山頂看見盜獵者已跑到了天邊。“混蛋!”扎巴大罵一聲。李小虎問他們為什么不開槍。警官晃晃手中的“五四”,“他們個個都是半自動步槍,我們就兩把短槍,根本夠不著!”張浩天問抓到他們怎么處置。扎巴說開罰款單。李小虎說:“那藏羚羊不被他們殺光才怪!”
撤回來時,受傷的警察已經包扎好了傷口。扎巴摸摸司機的頭,讓他把濕衣服脫了披上被子。張浩天把圍巾解下來系住司機身上松散的被褥,握住了方向盤。之前那段開車的經歷還記憶猶新,但那是標準的公路,而此時地形復雜,根本就沒有像樣的道路可走。張浩天輕輕一點油門,汽車慢慢跑起來。李小虎說:“我看見了……”張浩天一腳剎車停下來,問他看見了什么。李小虎笑道:“我看見你身上全是優點!”張浩天真想給他一腳。
突然,前方閃過幾只禿鷲的黑影。扎巴說:“不好,一定是藏羚羊被殺了!”果然,開過去發現一大堆藏羚羊的尸骨。羊被禿鷲啃食精光,只剩下猙獰的骨架,而羊頭還是活生生的樣子。它們睜著哀怨的雙眼看著深邃的天空,場面觸目驚心。見車輛靠近,還在尸骨旁盡情蠶食的禿鷲極不情愿地騰空而起,撲打著翅膀飛上天空。幾只鉆進藏羚羊腹腔吃著內臟的禿鷲挺著肥大的肚子鉆出來,轉轉慍怒的眼睛,扇動著帶血的翅膀飛遠了。
一只幸存的羊羔在母羊的尸體旁瑟瑟發抖。母羊睜著大大的黑眼珠,眼角的淚已結成晶瑩的冰。被禿鷲啄傷的小羊依然能從母羊身上殘存的氣味中分辨出這是母親的味道,它緊緊依偎在死去的母羊身邊,眼眶濕潤,無助地看著張浩天。張浩天輕輕抱起羊羔放進自己懷中。小羊不停抖動,不知是極度虛弱還是萬分恐懼,連呻吟的力氣也沒有。張浩天用大衣裹住它,不停撫摸安慰。小羊終于不抖了,在他懷里慢慢的、一點點的變得柔軟起來。此時,張浩天突然有了抱著自己孩子的感覺,那一刻也是這么柔軟、這么安靜。許久,他才松開手,看見小羊已經安靜地死在自己懷中,就像自己死去的孩子,無聲無息、軟軟綿綿。他的淚水一下子噴涌而出。李小虎走過來,似曾相識的情形使他一愣。扎巴想把死去的小羊從張浩天懷里拖出來,可張浩天死死抱住不放。扎巴用力拖出來,把小羊輕輕放在母羊身邊,“記者同志,請一定要用你們手中的筆和相機記下他們的罪行!”
收集完樣本的專家走過來說:“一共一百三十五只羊,大部分是壯年期的產仔羊。太可惜了!這么大規模的獵殺,對種群的傷害是毀滅性的,不知多少年才能恢復。”扎巴聽了又喊追。干警說:“我們的糧食和油料都不多了,受傷的同志急需送醫院,司機的肺水腫也在加劇。”
回去的路上大家都不說話。到了宿營地,大家分頭去找牛糞點火燒水。張浩天的腳趾凍傷了,像踩在風火輪上火辣辣的痛。扎巴拉他坐下,“好好保護腳,我們還要用它開車!”剛下過雨,草地上全是水。牛糞太濕,張浩天幾次都沒把火點燃。扎巴起身去草窩里抽出一些干草,很快就把火點著了。張浩天把受傷的腳往火堆旁伸了伸,“幾年前自治區就發布了禁止獵殺藏羚羊的公告,為什么盜獵行為還是屢禁不止?”扎巴眼中閃動著火光,“為什么我們生不著火,是因為牛糞太濕了。保護不了藏羚羊,是因為我們的措施太少了。如果政府加大資金投入建立起專門的執法隊伍,配備先進的執法工具嚴處獵殺者,我就不信還點不著火!”張浩天的腿慢慢有了溫度,反倒比剛才還痛。
路過唐古拉山,張浩天又看見了朝圣者。他們風雨兼程,三步一磕,同當年的情形沒什么兩樣,只是雪花飛舞,身影模糊,怎么也看不清他們的臉。
回來之后,張浩天很快完成了藏羚羊的報道,文章一刊出就引起社會極大反響。隨后這篇報道又被全國各大媒體轉載,引起社會廣泛關注和國家多個部門的重視。自治區有關部門召集專門會議聽取匯報,很快形成專題報告向中央有關部門反映,建議政府加緊制定保護措施,成立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盡快建立起專門的執法機構,同時呼吁國際動物保護組織采取措施禁止藏羚羊羊絨制品的加工和交易。政府還在表彰會上嘉獎了張浩天和李小虎,說他們的報道喚起了人類社會對藏羚羊的保護意識和廣泛關注,所引起的轟動不亞于一次地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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