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她從小是校友,是鄰居,現在是夫妻。
我知道她家族過去是近親聯姻,隔幾代就有出現疾病的可能,但是困擾她家族的疾病比較隱秘——精分。
是的,不是什么戲謔,而是真的會分裂出好多個人的那種。
我和她從小校友,家人忌憚她家族疾病,叫我離她遠點兒,但我其實從幼兒園第一次見到她就喜歡上她了,一路成長,我覺得她是個再正常不過了的小女孩,如有一定要說有什么不同,就是她很敢,不在意別人對她家的風言風語,甚至可以化劣勢為優勢——她有著天生的強大的樂觀,和勇于探索的好奇心與堅持。
家人看著她成長,偶然遇到,覺得待人接物個性方面確實優秀,也覺得她確實很正常,于是,在我們大學畢業之后的某一天,我們結婚了。
然而,在幸福甜蜜的日子沒過多久之后,她突然生病了,其實,回想起來,她可能早就對我說過她可能生病了的暗示,只是我當時幸福到犯傻,忽略了她的話,忽略了她的擔憂。
記得在她生病前的一天,那是對我來說人生一個關鍵拐點……
那天我剛被公司提升為項目經理,并且被我的丈母娘和母親告知,她懷孕了。
我驚喜萬分,接到消息的那一天,我得知自己即將成為一個父親,那種激動的心情,很復雜,狂喜過后,更多的是對她的感恩。
只是沒想到回家后,我后來的情緒會崩潰的那么徹底與迅速。
我回到家,她一個人坐在臥室床邊,手上拿著驗孕棒,起初我以為她在低頭看它,然而我上前才發現,她淚流滿面,那不是幸福的淚水,反而像哭了很久,臉上仿佛放著一個世紀的悲哀。
我以為她是有點害怕,抱著她佝僂的身體輕拍她安慰,然而這次擁抱,讓我著實嚇了一身冷汗,剛接觸,我的身心好像過電一樣發酸發冷,頓時流下冷汗,我好像在抱一個陌生人,一個蒼老的軀體,肌肉松軟,呼吸微弱,身體很沉,哭泣聲如懸絲,帶動這胸膛的顫抖,上次有這種感覺還是抱我癱瘓的奶奶時。如果不是她身上熟悉的體香,我可能真會恍惚,認不出她來。
我們抱了一會,她終于不那么顫抖激動,心跳也恢復了我平時感受的節奏。
她嗚咽著對我說,怎么辦?
我說,應該高興啊,我們要當爸爸媽媽了
她突然面露恐懼的神情說,不不不,太恐怖了,不要,不可以,太痛苦了……
我立馬安慰她說,不會的,你都好好的,別犯傻,別瞎擔心,醫學那么發達,一切都會好好的。
她突然鎮住了,沒有表情,沒有激動的情緒,仿佛時空被按下了暫停鍵,我看著這時的她,心頭仿佛吹過一陣幽幽涼風,竟然有些害怕。
靜止的她,眼角突然劃下一串眼淚,她用一種萬般留戀的表情問我,真的要把孩子生下來嗎?
我說,當然!
她失望地把眼睛從我的臉上移開,垂下的眼皮好像一聲嘆息,說道,好吧,那可能就到了時候了吧。
我不明白她什么意思,但聽到她說好,就放心了。
晚上,我不再照例抱著她睡,怕傷到孩子,而她也很反常,她是背對著我的,我看著她的背影,竟然覺得一絲陌生,我想撫撫她的長發,還沒碰到她,她就好像預知一樣,推開了我的手。
我開玩笑道,你腦袋后面長眼睛了嗎?怎么知道我要碰你?如果是往常,她一定會戲謔回一嘴,她的幽默機智也是她從小到大最討我喜歡的,多少次看見別人用言語為難她,本想替她出頭卻都被她機智懟回去了。然而,那晚我沒等到和她拌嘴的機會,她只是沉默,好像沒聽見我聲音似的安靜,我有些吃驚,也有些生氣,學她平時的哼唧唧一聲就也轉過身睡去。
現在想來,當時躺在我身邊的她,應該已經是另外一個人了。我的小花,我的一見鐘情,我的初戀,我的結婚對象,我可愛的她在21歲半的花樣年華永遠地(不,嚴格來說是暫且的)退出了我的生命。
懷孕期間的她,真的很不一樣,以前她姨媽期或者感冒發燒都要折騰我做這做那,現在,懷孕期間孕吐反應,水腫,身材變形全都沒有任何抱怨,也不麻煩我和家人一絲一毫,就連穿著都不那么挑剔,但更多生活細節告訴我,她變了,變講究了,比如頭發,她一定要標準黑齊直,衣服必須白寸衫套西服套裝,皮鞋鞋子只是按懷孕狀況變換鞋跟,款式居然都沒變化。牙齒變成吃一次刷一次,每天說的話加起來不超過三句。我家人也覺得她變化很大,但他們說,她這是變成熟了,女孩兒變成女人的樣子了,很正常。
我覺得這說法對也不對,我和她說了我的困惑,她只是硬邦邦地回了句,女子本弱,為妻而強,為母則剛。我覺得她說的很對,但感覺就像同事討論,沒有任何感情的泄露。
日子重復,我們越來越陌生,我覺得她很厲害,永遠那么冷靜那么井井有條,懷孕期間身材不變,仿佛只是大了個肚子,還考了法考證,駕駛證,生產之后還找著了高薪水工作,很充實。說到生產……
那天她羊水破了,我看到她都痛到額頭冒青筋了,但她第一反應居然是要自己開車去醫院生孩子。我們都被她的舉動嚇到了。
生產后,我從手術室外看她被推出來,滿臉是汗但笑得很開心,那是我好久都沒見過的笑容,熱烈而燦爛,我以為是我的小花回來了。
可是,生產后,她依然忙個不停,主要是工作,孩子除了定時喂奶,吃睡都交給旁人,我理解她是為了在新崗位站住腳,但她的自律冷漠讓我覺得別扭,她好像不愛我們的孩子,她不是小花。
后來她的勤懇讓她脫穎而出,許多大案子都被分給她,她當然也會經常出差,于是,我們就更加聚少離多,我也會表達憤怒,她對孩子來說只是稱呼似的存在,而她卻從不回我一句話,最后都是以她還有工作結束。如果說是什么讓我堅持這個婚姻,一是孩子,二是我還在等小花。
后來她經歷不足被同事設局擺了一道,丟工作還收了證件,我以為她這回有時間照顧孩子了,沒想到她申請了國外的研究生,還說國內不適合她,我問她是想離婚嗎?她沉默半刻說,她想但她無權離婚。我那時情緒徹底爆發,我扯著她說,哭喊道,你不許走,回來,你把我老婆還回來!她低頭無語。
第二天,她還是踏上航班,分別時說,放心她會回來的。我不知道那時她口中的她是她自己還是小花。
整理房間時,我發現了小花的日記,小學日記里面寫到,她覺得自己很孤單,喜歡有幾個真心對她的朋友,而不是捉弄她的伙伴,高中時她寫到,她覺得交友很麻煩,時不時會吵架打架傷害自己。我看著她的筆跡,后期越來越亂,有時還有淚痕,血跡似的污漬,有時又突然整齊,但卻換了字體。
我看著日記哭到顫抖,看著一邊在玩玩具的寶寶,怪不得,她說不想要孩子,她的成長……太痛苦了。我的小花,原來是給自己套了一個花兒似的外殼,內心早就千瘡百孔了。
我無法原諒自己的魯莽與過去生活里的粗心大意,我愛她卻不知道她到底發生了什么。
后來的日子,分析日記,漸漸推理知道,現在的她是A,是她六年級時分裂出的學霸,一直想當律師,想當匡扶正義的當代俠客。喜歡閱讀,喜歡安靜,不喜歡小孩子,獨身主義,是一個愿意為理想付出終生的理想主義者,最大的愿望是當法官,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其次是警察或者律師。目標學校是最高學府,她在小花大學時幫小花拿了不少好成績,但會要求小花逃課去別的學校旁聽政治法律。曾經在圖書館自修法律時被路人表白過,有點心動但一想到自己存在的時間太短暫,還是當做沒有聽見看見一樣地走開。
了解了A以后,我知道她為什么那么自律那么抓緊一分一秒了。我以后常會在給她電話時要求她和孩子視頻,理由是希望有可能讓小花回來時記得孩子的樣子,還會囑咐她在外照顧好自己,不要生病,有緊急的事一定要記得聯系我,從客觀的角度我佩服她的決定,從丈夫的名義上我要求她照顧好自己的身體。她說,她和小花也是非常親密的關系所以放心,她在國外一切都很順利,我們約定每周視頻一次,每半年回家一次,她要模仿小花給孩子母愛。
一眨眼,我等了小花十年了,孩子也上了小學,這孩子和A的性格倒挺像,一學習就是學霸,和小花完全不同,小花愛唱愛跳,走路都是蹦蹦跳跳的,和我一起時是幼兒園的臺柱子,還說長大要當舞蹈家,后來說還要當畫家,我也覺得藝術道路挺適合她天真浪漫富有創意的性格。
孩子十歲生日那天,她回國來看望孩子,晚上我以為我們還是像過去一樣把臥室當標間,結果那晚小花回來了。花對我說謝謝我把孩子照顧得很好,小花從我身后抱著我對我說覺得應該再有一個孩子去陪伴現在的大寶一起成長,三個孩子最好,但她不知道自己的身體是不起可以接受再生兩個孩子的狀況……我們都太思念彼此了,我沒有回答她的擔憂,只是讓事情可以像她希望的那樣發展,去迎接我們的另外的孩子。
第二天醒來,看見她坐在床邊有些受驚的樣子,耳朵羞紅,她見我盯著看她,立馬穿戴起來,看她的裝扮就知道是A回來了,我把我和小花的決定告訴她,她沒有表現吃驚,只是我能從她的臉上還能看見羞紅,她說她知道了以后會平衡好工作與生活的,但她不可能為了孩子放棄她現在在國外的事業。我知道她在國外念完書還留教了一段時間,后來跳槽到一家國際大律師事務所,手上的案子都是處理國際上的名流貴主,雖然她常年都是穿藏了品牌的西裝套裝,但從材質上看還是能發現她的經濟狀況有了非常大的提高,最顯著的是她的手表越來越高端了。
她的淡定從容讓我覺得她很專業,她另外還說,如果生產,她可能會面臨事業的低潮期,所以她要求我開始學習理財和提升職業素養,以準備足夠的財富去供養未來的孩子。
半年后,夏天,她突然回來了, 挺著大肚子,穿著時下女孩子很追捧的復古襦裙,還難得得披下了長發,身材有些發福但略施了粉黛,美得就像從古畫里走出來的人。
她見到我們的第一句,端莊而親切,你們好,我回來了。然而我知道她根本不是小花,她是小花的發小,從小和小花一起學過舞蹈但后來轉學美術的閨蜜,同時也是A的情敵,(小花不懂情愛,但A一直暗念小花,理由竟然就像我當年喜歡小花一樣,一見鐘情再見傾心,可是我自覺不如她愛她那樣徹底而深刻。可是小花的閨蜜歡歡,卻非常迷戀崇拜A,歡歡還畫了很多A未來成為律師成為法官的樣子,歡歡在日記里和A表白,寫情詩,請求小花讓她多出來些時間為A做這些事,種種行為就像如今新聞里的腦殘粉一樣,如果不是高考那幾天時以自殘要挾A抬頭看她一眼給她一點反應,她可能已經死亡了,所以我現在可以理解為什么小花當年沒考上211,最后選擇去學美術了,為了安慰當時這個為愛迷失的歡歡。)
歡歡確實是個傳統意義上的的賢妻良母,她對孩子非常好,還教孩子很多的傳統文化,我看她那么辛苦就說要不送孩子去國學班吧,但她卻堅持自己教,說不放心外面的環境,太浮躁了。
大寶是個男孩兒,繼承了A的性格與天賦又受歡歡的影響,文質彬彬,比同齡人早慧一些,我常調侃他,穿上古裝拿上折扇簡直就像一個行走的秀才。不少同學家長都中意我家大寶,說要和我家做親家,哈哈。
很快我們又迎接來了二寶,我不得不承認,日久生情這個詞不假,雖然我內心還在堅持等待希望著我的小花早點回來,可是我又有些害怕,如果那天真得到來,我又該以怎么樣的面貌面對她呢?衰老的皮膚?發福的身材?變得越發低沉的煙嗓?或者洗也洗不掉的散著酒氣的體味?(小花走后我才開始有的抽煙喝酒的習慣)
我對著每天美得像畫兒似的歡歡有點動心,如果沒有遇見過小花我想我會像所有男人一樣,輕易地就會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但是,我等了十年了,等她,盼望她,就像年年歲歲刻入我心靈里的年輪,一圈圈變密變大,一圈圈勒緊著,穩住我常常傷心欲斷的魂魄。
歡歡比小花和A都更受到家族里人的喜歡,幾乎每次見面眾人都要夸贊她的美麗,許多去過家里的朋友也會夸贊屋子裝飾陳設的審美,但我絕對不同意她改造我和小花的臥室,我們最私密的臥室當年也是我們的婚房,是大寶誕生的地方,是大寶十歲生日那天她回來看我的地方,臥室墻上還有著我們一起旅行的地圖,路線上掛著我們一起拍過的照片,雖然這些照片早就陳舊了,但我過一段時間都會把它們擦拭干凈,或者重新打印,我要永遠準備好小花的歸來,怕她回來時會讓她覺得回到的是別人的家。
歡歡說,她覺得我的確很愛小花,和她對A的愛完全不同,如果一定找相似大概就是都是初戀也都很長情。
歡歡生的是雙胞胎,一對可愛的小女孩兒,我又驚又喜,仿佛在這對姐妹花身上看到了小花的影子,她們一出生的哭聲很大,是醫生最喜歡的孩子聲,我和歡歡一起給她們起了名字,本來是期望這件事能有小花參與的,但是很遺憾,這次她沒有出現。
兩個女孩兒一個是我起的,叫拉拉。取自小花曾經在一段蜜月旅行中叫我喊她的英文名。一個是歡歡起的,叫忍冬。她說忍冬是金銀花的別稱,她和小花的關系在出現A以前是最純潔美好的姐妹情,就像忍冬花的香味一樣芬郁(芬芳馥郁)治愈,兩人就像金銀花的兩種花色一樣搭配著,生活里配合地十分默契適宜。
拉拉和忍冬,劍橋(小花為A給大寶起的名字,A的理想學府)還有我和歡歡一起生活了三四年,一直到孩子們該上幼兒園的年紀,我和歡歡也像許多年輕夫妻一樣為了孩子的啟蒙教育爭論過多次,我堅持要拉拉學跳舞,她堅持要拉拉和忍冬,劍橋一起跟她學國學,畫國畫寫毛筆字,我們最后決定讓孩子自己試試再自己決定。
然而拉拉確實如我所想性格更像小花,在一次書法課后竟然把墨汁當眾人面給喝了,忍冬說是和鄰居家小孩打賭玩勇敢游戲。當天我和歡歡一起守著拉拉在醫院待了一整天,歡歡一直在哭,心疼又自責,最后當晚甚至哭暈在拉拉的病床邊,但等她醒來時,我發現歡歡走了。
我握著躺在隔壁病床上的她的手,多期待醒來的是小花,我有很久沒碰過她的手了,褪去她的妝容,我才發現,原來我小花的身體和我一樣會變化的,她的手變厚實,皮膚沒那么緊繃了,眼睛下出現了淡淡的眼袋,面頰上有了斑點,她那晚睡了有多久,我就在床邊坐著看著她有多久,我期待著她恢復我小花的呼吸頻率,希望我小花睜開眼看到的第一個人是我,當然如果她還能認出這個粗糙了兩倍的我。我一直握著她的手,摩挲著她的手,有對歡歡辛苦付出幾年的感恩,更有著對我小花早點醒來的期盼。
然而,我等到的只是她醒來后冷不丁得把我的手推開,她不是小花,不是歡歡,不是A,是一個我從沒接觸過的陌生人。
她醒來后迅速起床,披起外套的姿勢就像個熟練的外科醫生披白大褂一樣自然,下床后立馬沖到拉拉身邊,檢查五官,我看她的樣子好像過去給人看病的老中醫,捏得拉拉吱哇亂叫,我連忙按住她的手說,放心,拉拉沒事,醫生說今天就可以出院了。她只冷冷地瞪著我。
回到家,她對我告知她的很多關于歡歡的信息都非常不認可,顯然,她的喜好和歡歡有相似但非常不認可歡歡改良的那套東西,覺得歡歡的底蘊不夠格去給孩子們教國學,還說歡歡在瞎搞,我試探性地問她,請問你是?
她白了我一眼,不屑地說,你沒必要了解我,但我可以告訴你我的名字,李珍時。
我知道了,這是日記里提到的一個出現很短暫的一個人,是高中學到生物醫藥時小花分裂出的一個人,崇拜名醫李時珍,于是給自己起叫李珍時,一是勵志,二是希望像A一樣提醒自己要珍惜時間。但小花日記里寫過A對她的評價,好學上勁但資質平庸,而且心氣高還虛榮心強,所以沒有實力和A競爭實現理想的權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