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戴著面具的貓
我和雪莉都喜歡畫畫。雪莉的姑姑是電視臺的播音員,我和她經常去她姑姑那里,有時她姑姑在錄音室,我和雪莉就會去她姑姑的宿舍,我倆會無所顧忌地瞎翻,有時還真會有意外的驚喜:一本《世界傳世人體畫》。我最喜歡意大利畫家喬爾喬納的《入睡的維納斯》,及法國畫家安格爾的《瓦罐少女》,百看不厭,真想偷偷地撕下來,據為己有。每次我的偷竊之心蠢蠢欲動時,雪莉就會在那兒重復著無數遍的話:這是我爺爺最喜歡的畫冊,爺爺去世后,姑姑什么都沒要只要了這本畫冊。我羞愧難當,心如撞鹿般地緊張。
雪莉和我都對這本畫冊愛不釋手,我倆能做的就是描畫,用一張薄紙蒙在畫上,然后小心翼翼地臨摹。
突然有一天,我倆不約而同地想到一個疑問,為什么這本畫冊里男人的畫很少?我和雪莉想了半天,達到一個共識:這些畫家都是男的,他們喜歡畫女人,他們筆下的女人,活艷生鮮。
這不公平!憑什么男人畫女人。雪莉笑彎了腰:那你當個女畫家,專門畫男的。
雪莉說的只是一句玩笑話。
我迷上畫人體,包括我自己。有時我和雪莉會像畫冊上的樣子畫著彼此,畫著畫著,我倆就會有歪點子膨出,而且是心有靈犀,一拍即合。
我倆決定把鄰居的大寶騙來,他家窮,五歲了,還穿著開襠褲,更沒吃過好吃的。我拿餅干和水果糖球,雪莉給他折了一把手槍,我們輕而易舉地把大寶騙進家里來,給大寶脫衣服時,我倆都屏住了呼吸,大寶實在太臟了,熏得我倆眼睛發花,氣難呼出,雪莉捂著鼻子讓大寶快滾。大寶摸過的糖球和餅干,折紙手槍,一并被我們扔出窗外。
生日那天是周末,下午不上課,我破例向爸爸要了一塊錢。
中午放學,我和雪莉主動留下來打掃衛生。
湯楊是我的前桌同學,我借口他的書桌里和椅子下有廢紙,強行留下他值日,湯楊不情愿,怎奈他懼怕我的淫威,敢怒不敢言,乖乖打掃衛生。
其實,我也不是那種霸道無理的太妹,我是班長,學生會主席。湯楊不僅學習扯班級的后腿,每天上課也都遲到,因為他,我們班級總也得不到流動紅旗,任憑我千方百計地和值周生搞好關系,總能在關鍵時刻,湯楊被其他值周老師人贓俱獲堵在校門口。
湯楊應該愧對我們所有人的努力。
湯楊!湯楊!咱班這次流動紅旗又因為你泡湯了,你說怎么辦吧?
湯楊的眼睛會說話,嘴巴不語,偏頭看著你,仿佛在說:又不是第一次,干嘛氣勢洶洶的?
湯楊的頭發濃而密,發質棕黑色,略微卷曲,一個男孩子,眼睛漂亮,發質好,基本就屬于美男了。
湯楊的媽媽過世早,他的繼母對他很不好,吃不飽是常事。有次我們去拉練,湯楊竟餓昏了,搞得我們班名聲大噪。有了前車之鑒,每次有課外活動,老師首先關心湯楊的溫飽問題。
哎!湯楊,餓不餓?湯楊點頭。
我晃動手里的一塊錢:如果你能幫我們做一件事,這一塊錢就屬于你了。
雪莉補充一句:一塊錢,能買三個面包,三個。
湯楊興奮得眼睛更漂亮了,忙不迭地重復:行,我干!我干!
湯楊遵從我和雪莉的安排,做了我們的模特。
午后的陽光,毫無顧忌地穿透進來,暖得讓人心里癢癢。
湯楊裸露著肩膀,斜身坐在椅子上,溫柔的陽光漫在他的身上,也許是害羞,他的眼睛微閉。
我和雪莉幾次提醒他:睜開眼睛,睜開眼睛。
湯楊置若罔聞,故意和我較勁,嘴角輕微上揚,看似陶醉。
我幾次放下筆,沉思揣摩,我總感覺湯楊的身上少了點什么。對,野性,不羈。我抓起黑板槽里的粉筆灰,彌撒湯楊的肩膀上,效果立刻不一樣。
我。揉亂。湯楊的頭發。此刻。他就是一名羈驁不遜的不良少年。
盡管湯楊大喊大叫,三個面包的誘惑力,他還是堅持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我和雪莉都沒敢讓湯楊看我們的畫,怕湯楊恥笑,我倆的畫畫水平;怕湯楊嫌棄,我們畫丑了他。
一切都是我們的多慮,湯楊根本就不屑,也不在乎我們把他畫成何種鬼樣子。
他一手攥著一塊錢,一手抹擦上半身上的粉筆灰,越抹越花哨,像馬戲團里的小丑。
雪莉扯下我的衣角,使了個眼色,拿起臉盆,離開教室,我心領神會,拿起另一個破桶,跟了出去。水房不遠,三四分鐘,來回的路。
雪莉端著盆,我提著桶,趔趔趄趄進了教室。雪莉抹一下臉上的汗:洗洗吧!不然你后媽該打你了。
我半信半疑,:你后媽真會打你?
湯楊不語,抬頭看看我,把一塊錢又還給我。
我塞給他:這是你應該得的。你做了我和雪莉的模特,這是報酬。
湯楊猶豫著,手揉搓著衣角,像只可憐的貓。
拿著吧!藏好,餓了你買面包。我一邊卷著畫,一邊說。
我和雪莉走出教室,我這才告訴她,今天是我生日。
雪莉搡了我一下:干嘛不早說?我送你禮物啊!
我晃下手中的紙筒:這就是禮物,最好的禮物!
雪莉一下定住,拉著我往回走,并示意我別出聲。
我湊近她的耳邊,一連問她干嘛?雪莉都是擠眉弄眼,示意我別添亂,跟著她走。
我倆躡手躡腳,在教室門口停下,從門縫偷窺,湯楊脫掉了背心,濺起的水花,在陽光的映射下,迸出五彩的水珠,滑落他赤裸的肌膚。湯楊的褲子褪到屁股上,露出花褲衩,稍一直腿,褲子就會掉下來。
我突然感到口渴,渴得要命。我要喝水,越涼越好。
陽光也捉弄我,害得我熱汗淋漓。
我。逃也似得逃之夭夭。
幾天以后,暑假開始了。一個自稱是湯楊媽媽的女人找上門來,事情的來龍去脈,我沒有撒謊。唯一沒說的就是我和雪莉的偷窺。
我的爸爸沒有文化,他覺得我做出這種事情是傷風敗俗,讓他顏面盡失。我的爸爸,抓著我的胳膊,按在窗臺上,拿著菜刀,逼我答應他,以后再也不畫畫了。我從見過爸爸這么傷心,絕望,甚至是暴跳如雷。
我的弟弟妹妹,哭成淚人似的乞求我:姐姐,你答應爸爸吧!我不想讓你死,你死了,我們就沒姐姐了。
我閉上眼睛,連我自己都不清楚自己說了什么。
我的爸爸手起刀落,我卻沒感覺到疼。淚水汩汩流下,透過淚眼,我看到弟弟妹妹相抱相擁。
爸爸在我的房間里,又撕又扯,盡顯他做父親的神威。
小黑叼著爸爸撕爛的畫,跑來給我,我透過淚眼看清楚,那是我畫湯楊的上半部,湯楊眼瞼微合,好像故意避開我的眼睛。
假期里,我的弟弟妹妹,盡心盡責,肩負父親的使命:看住你姐,不許她畫畫。一筆都不準畫。
每天,我幾乎是在床上度過的。我無數次模仿意大利畫家喬爾喬納筆下《入睡的維納斯》,尤其,陽光熾熱,暴曬我的軀體和靈魂的時候,我寧愿失去一只手,或成父親刀下的鬼。
弟弟妹妹,總是淚眼汪汪,寸步不離,交替輪崗。甚至我去廁所,倆人都萬分緊張,他們知道自己勢單力薄,寡不敵我。
我。突然。覺醒了。喬爾納爾離我很遠,他在地球的那一邊。
我。不能。太自私了。我的弟弟妹妹,需要我,我們是被母親拋棄的孩子,我是弟弟妹妹的溫暖,是他們的依靠。
九月份開學,我轉學了。我和他們每個人都失去了聯系,包括雪莉。
從此,我只能在夜里聞畫香,在夢里賞花黃。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他們的一些近況:雪莉中專畢業后,從事財務工作。湯楊竟成了小有名氣的畫家,還是某美院的客座教授。
我,以賣文為生。畫畫,早已成為記憶中的一抹痕跡。
而那次難忘的偷窺,卻時常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