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終于忍不住趴在桌上嚎啕大哭的男人，是我大舅舅。昨天，他的小兒子因病去世了，只有27歲。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劇，活生生在現實中上演。

他的小兒子，我的表弟，從發現病情到離開我們，只有50天。這個無數次在我們面前急到跺腳的人，一直在兒子面前強顏歡笑的爸爸，在兒子彌留之際不知道重復了多少次“是爸爸錯了，是爸爸對不起你”。他覺得虧欠了兒子，責怪自己為什么沒有早點發現兒子不舒服；覺得虧欠了兒子他媽，將近30年的夫妻，沒有享過福，還要承受老來失子的痛苦。

表弟的身后事，由他的兩個親哥哥操辦，一個是同父異母的哥哥，一個是同母異父的哥哥。大舅舅的大兒子，我的表哥，從弟弟生病到現在，心里積壓了太多的苦，終于因為黑心人的坐地起價，他像被引爆的炸彈，鐵了心要親自給自己的弟弟穿衣服。表哥跪在舅舅面前，“求求你了，我來給他穿衣服”。父子倆抱頭痛哭，大舅舅一個勁地說“我對不起你，都是爸爸的錯，還要你來承受這種委屈。”他覺得虧欠了自己的大兒子太多太多。

表哥三歲時，他的媽媽因為瑣事，喝農藥自殺了。一下子，表哥成了沒媽的孩子。大舅舅不僅承受了來自太多人的指責，還衍生了無窮盡的自責。大舅舅覺得虧欠了自己的老婆，虧欠了自己的兒子，虧欠了老婆的娘家人。而對大兒子的虧欠，延續至今。表哥初中畢業去了湖南上學，畢業后去南京工作，買房、買車、娶妻，全靠自己打拼。16歲離家，至今已20年。表哥的兒子6歲了，因為沒有老人幫襯，表嫂做起了全職主婦。08年，表哥結婚那天，大舅舅躲在房間大哭，哭著說“對不起兒子，對不起兒子他媽”。

表哥7歲時，大舅舅再婚了。因為婆媳矛盾，外公外婆的贍養成了問題，兩個舅舅鬧上了法庭，成了敵人。最終，外婆歸小舅舅贍養，外公歸大舅舅贍養。從那以后，外婆再沒跨進大舅舅的家門，大舅舅也再沒對外婆盡過兒子的責任。我7歲時，外婆從二樓摔下來，腦袋著地，失血過多離開了我們。直至今日，外婆依然是大舅舅心底抹不去的傷，他覺得虧欠了自己的母親太多太多。而今，依舊因為贍養問題，外公無數次放話“要不是為了讓大兒子繼續撐門面，我也早就走了”。外公全靠三個女兒支持著，大舅舅無力改變現狀，懷著對自己父親和三個姐妹的虧欠，這樣生活著。

60歲了，本應到了享受天倫之樂的年紀，依然干著最辛苦的活，只為賺錢給當兵回來的小兒子攢足娶媳婦的錢。而今，本以為苦盡甘來，老天卻給了他重重的一擊，幾乎致命。這個60歲的男人，30歲失去老婆，40歲失去母親，60歲失去兒子。這三個人的離開，都是非自然因素，讓這個男人心力交瘁，覺得自己虧欠了所有人。

這個覺得自己虧欠了所有人的男人，同樣也虧欠了他自己。他這一生，承受了太多失去親人的痛苦，接受了太多指責和自責，背負了太多責任與壓力，卻依然挺直了腰板，繼續生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