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燈初下夢一場

(一)詩人與敗犬

這些故事,一直想寫下來,怕以后哪天就忘記。不去考證那些人和物是否有所改變,我希望他們可以一直是我記憶中的樣子。

我叫蘇華,山有扶蘇,隰有荷華的蘇華。我是這樣告訴江柏的,我的詩人朋友。他信了,這個取自詩經的名字是他對我唯一滿意的東西。但其實這是我瞎編的,我之所以叫這個名字只是因為我媽姓蘇我爸姓華而已。

江柏總是一副在夢游的模樣,很多談話都被他突如其來的喃喃自語打斷。剛認識他的時候覺得毛骨悚然,后來習慣了,安慰自己說反正不咬人。江柏以詩人自居,雖然正經也沒出版過幾首詩,但是我們愛他不在乎他有多大成就,他愛自己所以不在乎世俗的評價,所以這個身份不需要權威認可,當然如果江柏成為了一個真正的詩人,那就證明了這個時代詩歌已死。我們都明白,江柏自我價值的實現是建立在江柏父母留給他的那幾間黃金地段的商鋪還能收益的情況下。

江柏唾棄大城市紙醉金迷的生活,身邊的朋友一個個在花花世界里沉沉浮浮,讓他痛心不已,幾欲賣掉房產浪跡天涯,追尋他的詩與遠方。但是考慮到江柏從幼兒園到大學都選址在家的方圓十公里內,畢了業更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了好幾年,連一些基本的生活技能也漸漸退化,尤其當各種購物平臺和外賣興起之后更甚。江柏的父母預見了他們從小就與眾不同的孩子難以負擔自己的未來,便早早的劃定了保護圈,并且積累豐厚的資本使他衣食無憂,這種遠見讓我敬佩不已。看著每個月按時進賬的一筆數目可觀的收入,江柏刷著卡買下心儀的油畫,突然覺得這樣的生活也不錯,詩與遠方固然浪漫,但實打實的金錢卻給人充分的安全感,就這樣一腔熱血終是喂了狗。

雖然他神經兮兮,寫的詩不知所云,但是沒關系,我是他忠實的粉絲,因為他是我的房東,離開這里我再也找不到三環內更便宜條件更好的房子了,所以我對他有著慈母般的包容,可以忍受他間歇性發作的神神叨叨和不得不欣賞他晦澀難懂的詩句,即便是違心的稱贊也說的理直氣壯。在生活的重壓下,我們總在做一些不喜歡的事情。當然,我還是很喜歡江柏的,喜歡他可以不用考慮就買下自己喜歡的東西,喜歡他有一套干凈明亮的三居室,喜歡他有著滿滿的安全感不必擔心明天。我喜歡他擁有的一切。

江柏是我在這個城市第一個認識的人。大學畢業后我來到這里,沉浸在擺脫過去的欣喜里,馬不停蹄的開始我的新生活,像每一個來到這個城市的年輕女孩一樣,想要活得像大女主偶像劇,有重重困難的晉升,有帥氣多金的男主有居心不良的反派,最終女主角會踏平荊棘,光芒萬丈。雖然幻想像泡沫一戳就破,但是每個人都認為自己是特別的那個,我也是。

在網站上我看見了江柏招室友的廣告,房租是一個相當美好的數字,我迫不及待的聯系了江柏,把自己的基本資料發給了他。據說經過層層篩選后我才有幸被選中和他成為了室友,這一住就是三年。

剛開始對于和一個男生成為室友我的內心是拒絕的,更何況江柏胡子拉碴,眼神迷離,一臉縱欲過度的模樣,讓我覺得更加危險,但是實在是無法抗拒這個交通便利,干凈整潔的大房子,抱著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心態,我帶齊防狼噴霧電棒拖著大包小包行李毅然決然的搬了進去。江柏早早的窩在沙發上等我,我們大眼瞪小眼了許久,他才像是從夢游中醒來,沒有歡迎儀式,開口第一句就是要和我約法三章。我誠惶誠恐的點頭,唯恐這位據說是個詩人的房東突然翻臉將我掃地出門,畢竟藝術家都任性。

一,不能帶陌生人回家。

二,不能進書房。

三,不能對房主有非分之想。

我目瞪口呆的看完合約,對第三條簡直無話可說,江柏把紙一拍,“簽字吧?!蔽野荡甏甑脑谛睦锝o江柏打上了自戀狂的標簽,默默簽上我的大名。

江柏看著合同,沉思一會,“我覺得……”

我一驚。

“你的字寫的真難看?!?/p>

……

江柏像個幽靈一樣飄回了他神秘的書房,我開始收拾我的房間。真好啊,有巨大的玻璃窗,陽光透過灰綠色的窗簾照在實木地板上,熱度一路爬上我亞麻的床單,這個冷色調的房間變得暖洋洋的。

滿心歡喜的打開我的行李箱,這里裝的是我征服這座城市的戰袍,里面甚至有一條昂貴的真絲露背長裙,水墨蔓延出艷麗的紋路,我無數次想象自己穿上它的樣子,在我出生長大的那座北方小城里,這樣的裙子是沒有場合可以穿的,甚至在我的畢業典禮,我都羞于將學士服脫下露出這條太過隆重的禮服,這一直是我的遺憾,在嚴格的傳統教育觀念下成長,我害怕成為特別的那個。但是在這里就不一樣了,每個人都在施展個性,每個人都盡力顯得與眾不同,大城市的包容性比我想象的要大得多,我無比渴望在這里實現一個全新的自己。

事實證明我想的太多了,我還是沒有場合穿那條裙子。我意識到,城市是靠基數巨大的普通人運作的,一線也好十八線也好,都有每天趕著點擠地鐵上班的人,都有塞兩口快餐繼續加班的人,普通人的生活沒有什么兩樣,唯一不同的是大城市里普通人離夢想更近,近到太古匯逛一圈就知道自己拼命努力也得不到的生活究竟有多大的成本。在這里當個普通人就已經足夠艱難了,我有一條穿不了的裙子,我想要夠不到的生活,這讓我痛苦。

我覺得每一個闖入這城市的人都會有這終極三問,我為什么要來?我為什么非要來?我要回去嗎?就像現在的我一樣,結束了一天的工作,我躺在床上懷疑人生。

我是蘇華,二十三歲,單身,設計助理,工資八千,沒有外快,房租水電日常開銷,幾乎剩不下什么錢。租住,房東是一個正在捶墻發泄他無處安放的靈感的詩人。每天就是穿著高街快消品牌擠地鐵吃外賣喝速溶咖啡,和在家鄉工作的那些年輕人沒有什么兩樣,那我究竟為什么而來?我有些不知所措,但是我又不想像一條喪家之犬灰溜溜的回到家里,當初我違背父母的意愿,執意要出來闖蕩,決心一定要衣錦還鄉。如今我卻猶豫了,這個在異鄉的夜晚格外漫長。

我輾轉反側,最終還是覺得不能就這樣輕易回去,我知道一旦回去了我就再也出不來了。小城平淡的生活會消磨掉一切熱忱直到自己變成一個麻木的中年人,再也離不開這片土地。這簡直是個噩夢。以至于我真的夢見三十多歲的自己牽著一個一看就熊的孩子走在大街上。

“媽媽我要買這個!”

“不行不行太貴了?!?/p>

“我就要我就要……”

我驚嚇著從夢里醒來,穿衣洗漱化妝出門簡直一氣呵成,走在福熙路的寬闊人行道上,我幾乎感動的要流下眼淚。還好還好,我還是二十三歲的我,我還有機會選擇自己的人生。

只要留在這里。

和往常一樣的上班下班,今天居然顯的格外溫情?;丶衣飞?,聞見面包香氣忍不住去買了三明治和乳酪蛋糕,準備帶回去和江柏分享。畢竟他幾乎很少出門,靠外賣維生,我實在為他脆弱的腸胃感到擔心,生怕像上次一樣。說起來,還真是一個讓人哭笑不得的夜晚。

加班到半夜的我拖著疲憊的身體剛打開房門,就聽見廚房傳來杯子破碎的聲音,伴隨著江柏痛苦的哼哼唧唧,我頓時清醒過來沖向廚房??吹浇匚嬷亲域榭s在地上,面色蒼白冷汗直流,我嚇得不輕,趕緊打了救護車電話。我想把江柏扶起來,沒成想一把被江柏死死抓住。

江柏咬著牙,勉強的抬頭望向我。“媽……媽……”

我嚇的直接把江柏甩到了櫥柜上,這都出現幻覺了,果真病的不輕。

江柏艱難的扭動著身體,泛紅的眼眶里水汽彌漫,我一看頓時有些心軟。江柏見我松懈,出其不備又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皨尅?/p>

我只好硬著頭皮應了聲:“乖兒子?!毕M厍逍堰^來后不會介意,我也是情非得已。

江柏直接就哭出了聲,嗚嗚咽咽像個受傷的小狗。我拍打著他的后背,他柔軟的頭發撓的我下巴癢癢的。見慣了他一臉神經質和冷漠的模樣,這個樣子的他讓我非常不習慣。人在生病的時候就會變得格外脆弱,像溺水的人拼命想要抓住身邊的一切。如果這是命運安排,那我愿意在這個有些狼狽的夜晚成為江柏的那根救命稻草,在異鄉,第一次覺得被需要。

救護車很快就來了。我看著江柏被抬上擔架,搬上救護車,送進急診室。他始終不愿放開我的手,我只好用力掰開,當我辦了一圈手續最終進去病房,已經筋疲力盡了,我恍惚聽見有護士說,“你對你男朋友真好啊!”我沒有力氣解釋,今晚這一切都太猝不及防,我很累只想好好休息。

只是依稀聽見江柏在迷迷糊糊又沖我喊了一聲,“媽?!蔽蚁肟醋o士小姐的表情,一定很好玩吧。想著想著,我便趴在江柏的病床邊睡著了。

再醒來是凌晨,太陽還沒升起。來查房的醫生告訴我江柏是急性腸胃炎,沒有什么大事注意飲食好好休息就可以了?!翱此@樣子平時沒少糟蹋自己,你好好管管他,我也知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但是后媽也是媽啊!”

“什么?誒,醫生,醫生……”

醫生搖頭嘆氣的走了,就我愣在原地。感情聽江柏喊我媽,他們都把我當成江柏的年輕后媽了。

我才剛畢業多久就白得了一個這么大的兒子,是好事還是壞事啊,我有些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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