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不明白父親為什么在我這里住不慣。每次進城,他最多呆上十天半月,是決意要回去的。有幾次我試圖阻攔,都被他堅決地推開。我只有無奈地看著他義無反顧地返回他的鄉下。
周末,我也回鄉。
夜氣未盡,父親就把我喚了起來。他戴上棉帽,換上姐姐給他做的棉靴,我們一起上山去。山道上有一層薄霜,印著我們清晰的足跡。小徑彎彎,對面的山峰也時隱時現。面前的景物影影綽綽,給了人一點念想,比往日更美了。小溪沒有封凍,如一條銀帶從山中拋出,要把人帶向它的深處。村子里雞鳴正歡,聲聲催人起,也催動著我們的腳步。
八十歲的父親總是走在前頭,我幾次試圖都沒超過去。登上山頂,太陽還沒出來,放眼幾十里,很有點蒼茫的氣勢。父親大聲咳嗽幾下,吐出胸中的郁積之氣。他伸伸胳膊蹬蹬腿,進行著早間功課。我猛地回頭,家里的小狗不知什么時候跟在身后了。恰在這時,一只野兔不知從什么地方躍出,小狗一下子追了上去。翻過山頭,野兔鉆入一片小樹林,小狗只得空手而歸。這個不害臊的小家伙照樣搖頭擺尾地向主人請功邀寵,父親笑著說,別理它,別讓它無功受祿……
下山的路上,一只雉雞“嘎”地從腳下飛出,我才知道父親差一點踩住它的身子。這大鳥扶搖直上,撲棱棱地扇動了幾下翅膀,很快落在了對面山頭的深草叢里。行走間,父親和我說著鄉間農事、山里人情,說我小時候惹了禍還跟他頂牛、被他追得滿村跑的情景。我們大笑著,回聲四起……
父親的笑容一天不褪。晚飯后我們又在門前的大路上散步。腳下干草平鋪,身邊樹影橫斜。吸一口氣,清涼直入心底。月亮的清輝照著前行的父子,面前的影子也緊緊相隨,那首“月亮走,我也走”的童謠在耳邊響起,孩子們圍著柴草垛追逐打鬧的歡笑聲響亮地傳來,讓人恍回童年……
經過我們的地塊,我倆拐了進去。月光下能看到直直的麥壟,隱約可見麥苗在微風中輕輕擺動。近四十年了,這塊地一直由我家耕種。小麥、玉米、芝麻、綠豆,一茬讓給了另一茬,和父親一起耕作的孩子們也走了一群又一群,只有他一直留在這里。父親總說,站在地邊看著莊稼心里才最踏實。他彎腰撿起幾個石頭,扔到地頭的石堆上。地東頭,父親辟了一片小小的菜園。蘿卜白菜都已收盡,菠菜蒜苗依然青綠。父親前幾天擔來的糞肥,均勻地撒了一層。父親走過去把擋水的石板搬開,溪水便如蜿蜒的蚯蚓,游進了菜園,月色下一片晶瑩……
睡在土窯老屋,蓋著母親縫制的新被,一覺到天明。在一個世界中進入夢鄉,醒來時卻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世界了。雪花趁人熟睡時,如無數好心的小妖和精靈,無聲無息地把人間變成了它們的天下。母親說父親早已出去鏟雪了。
我站在平房頂上,向南坡望去。我看見父親的大衣掛在路邊的小樹上,他正一锨一锨不停地鏟著雪,把鏟起的雪扔到路邊的麥田里。他身后,一條露出地面的小路正悄悄地延伸。一會兒,從高處下來一群人,走到父親身邊停了下來,他們一定說了幾句話,那群人又迤邐地走下去。我知道,那是到山下工廠打工的鄰村鄉親。
下午,有人進山買牛,有鄉親來喊父親去說和。來人說買賣雙方都信得過老人家。父親很高興地跟他們去了。
父親什么都沒說,但我已經明白,父親需要的,不是我,甚至也不是我生活的這個城市所能給予的。他有自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