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金家真是窮,和這渾噩戰(zhàn)火中的任何一個普通家庭一樣,都是勒緊了褲腰帶過日子。每月可算計的也就分到手的那一點點的糧票、布票和更少的肉票。肉票金太太平時是決計舍不得拿出來用的——得存著等到過年的時候。當然,也有例外。如果小兒子實在吵得要吃,就讓女兒拿著肉票走上老遠的距離去街上老李的肉店里割上一點點。拿回來的肉切成細碎的肉末,用鍋炸了,晚上吃飯的時候放一小勺進小兒子的碗里。其余的,裝進一個厚重的小缸子放進廚房最高處的壁櫥里——防止女兒們會偷吃。這樣等到下次小兒子想吃的時候,再小心翼翼把缸子拿下來,放一勺進小兒子的碗里。三個女兒平日里連米也見不上兩面,更別說是肉了。飯桌上都盯緊小弟砸吧砸吧吃肉的嘴,都期盼著能從他的嘴角掉下來一星半點,然后她們就有機會搶著塞進自己嘴里。只可惜,這樣的情況是很少很少的。
母親說起這段往事的時候已經(jīng)很平靜,但還是有一點點落寞從她的聲音里流淌出來。木頭一樣的木頭不知道應該說什么,只是有些笨拙地用筷子撮起一大夾肉,放進母親的碗里。
木頭默默地扒著碗里的飯,眼角余光里看見弟弟一一的碗。和自己的一模一樣,相同的白瓷碗身,相同的大小,甚至連上面刻著的卡通人物裂開嘴笑的弧度都一模一樣。
木頭覺得有些慶幸。
晚上九點,月光從沒關緊的窗子溜進來,化成母親的影子和木頭一起躺在床上。母親照例每天晚上給外婆去一個電話。這是外婆定的規(guī)矩,仿佛這是孝的唯一標準,落下一天外婆也是要怪的。
“媽,今天一切都好?”
“都還行?!?/p>
記憶里,母親的聲音總是帶著忙碌了一天之后的淡淡的疲憊,像海潮溫柔地拍打著海岸。而外婆的是年輪轉動的聲音,浮動著的是生命不可逆的衰敗,是氣息拖動著聲帶在向前邁步。
木頭很難想象——“她的衰弱的,脆弱的,慈祥的布滿皺紋的外婆,曾經(jīng)是那個“叱咤風云”的金太太”。
大概唯一沒變的是這么多年過去了,她所談論的依然是柴米油鹽。
不知道在多少個夜里,她枕著她們的聲音,和月光一起昏昏欲睡,但是她從來不曾真正睡去,直到她所貪戀的,依賴的,母親的香氣溫暖地將她包圍,她才會安心地沉沉睡去。有時候她會模模糊糊地想到,她和弟弟一起擁有母親,得到的卻是母親完整的愛。而當年母親擁有的是多少?四分之一?不到。
一天,金太太攥著手里布票思忖著家里不得不再添置些什么衣物。她自己是從來不被考慮在內的。她忖度著:大妹的衣服褲子短了一大截了,屁股上還破了一個大洞,只不過補補照例就能給老二穿了。老二的衣服就留給老三穿,正好不浪費。那就給大妹扯上一套,剩下的……給小兒子再做一套新衣服吧。想著,她叫來老二金秀,叫她拿著布票去把布扯回來。
老二金秀那年十一歲了,臉色蠟黃蠟黃的,瘦得跟個猴似的,只一雙眼睛又大又亮。一身的衣服不成套,不過都是又大又肥的,這臃腫的衣服把她襯得更加瘦小了。
平日里有什么活,金太太也總愛讓老二去干——老三畢竟是最小的女兒,多少要偏疼一些,老大呢又快到了嫁人的年紀,整天待在屋里繡花繡朵的也叫不動,索性就隨了她了。只有這老二處在中間這么一個不上不下的位置,讓人多疼愛一點的理由都沒有,也不會像大妹和三妹那樣說些好聽的話來討老娘的歡喜,平時又是個肯干的。所以,金老娘就有意無意地把活多分配給她干,心里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受寵的孩子吃再多的苦好像都是應該的。金秀也早熟得很,從來不抱怨什么,叫她干什么她就干了。只有一次金老太偷偷地往其他幾個孩子的碗下面藏荷包蛋被金秀發(fā)現(xiàn)了,當金秀充滿期待地把自己的碗翻了個底朝天卻始終沒有找到那個黃橙橙的荷包蛋時,終于像個孩子一樣哇哇大哭起來。那一刻,金老太終于感到有些心虛,她連忙進了廚房重新煮了一個,一邊還不忘替自己辯解:忙暈了,忙暈了。不過,這件事很快就過去了,連影子也沒有在金老太的心里留下,金秀依舊是那個在家里忙來忙去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