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 ? ? ? ? ? 如果再看你一眼
? ? 要我說,老房子是萬萬不能拆的。
? ? 但是我輩分小,人微言輕,說了不算。老房子最終還是拆了。
? ? ? 不知不覺,原先的老房子已經蕩然無存,鋼筋混凝土的三層小洋房已經初具規模。鄉下的晚霞特別美,借著丹紅的霞光,我抱了把吉他,坐在尚未封頂的三樓平臺。鋼筋鐵架像是各種醫學儀器的管子,插滿一個重傷病人的全身,讓我看了反胃。我終究還是彈不下去,我的耳朵里總是回響著一聲接著一聲的嘆息。是這片土地發出來的,我總覺得他有話想對我說,這滿屋的磚頭水泥也確實壓的她喘不過氣來,她已經背負太多滄桑,她再也沒有力氣扛上這一身鋼筋鐵架。也只有這個時候,聽到老房子的嘆息,我才會記起,原來外公已經不在了。
? ? 總有些事會這樣,你有著千千萬萬的你以為,可結局偏偏給你一個不可能。我明明知道外公生病了我應該去看看他,但是下周末是中秋節,今晚朋友們還等著我一塊兒打球
呢,不如下周湊中秋這個時機回去看他老人家吧。確實我在學校也會想外公,而且我也正打算中秋放假回去看他。可是呢?我爸來接我的時候,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外公……沒了。”我外公沒了,我外公沒了,我在心里一遍遍重復著這句話。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離死亡這么近,近到我可以聽見他幽詭的笑聲。有人說,一個人跳樓的時候,他這一輩子經歷過的事都會在那幾秒鐘中重新浮現在他的腦海中。我當時就是這么一個狀態,外公蹬著三輪車帶我去趕集市、外公和我下象棋、外公抱著我去教堂做禮拜……那些往事像電影一樣一幕幕回放著,歷歷在目。怎么就差這一周呢?怎么人就沒了呢?可我還沒長大啊!可我還沒讓他老人家享我的福呢!
? ? 中秋節當天,送外公火化,遵從外公的遺愿,將他海葬。那幾天發生的巨變宣告著在這個世界上,我再沒有外公了。我特別的不甘心,我總是無法接受給我取名、看著我長大的那個人,在我還未擁有能力回報他之前就離開我;我總是無法接受,因為我的貪玩,因為一場球而錯過見外公最后一面的自己。我這輩子還能打很多很多場球,但是外公沒有了。火化那天,我偷偷撿起外公的一片牙骨,揣進口袋里。無數個夜晚,我看著外公留在人間的最后一塊牙骨,這是他今生今世的證據。我像是擁抱著一個摯愛的身體,我知道,自己是徹底孤獨的,我所有的情欲只是無可奈何的占有。
? ? 即便接受不了這個事實,但外公走后,我依舊孤獨地在紅塵陌上摸爬滾打,走過人性背后,也走過白云蒼狗。肩上的背囊被人間故事填滿,而內心卻更加地空落。此時,外公就會突然闖進我的思緒,隨之而來的還有老房子的嘆息。我才突然明白,假如要走的人注定留不住,假如要拆的房子注定活不成,假如逝去的回憶注定栓不住,那就用文字追上它,再把它捉進故事里。也是,人間苦寒,我們都需要依靠一些回憶來喂養寂寥,典當一些日子來滋潤情懷。
? ? 只有碰到毫不起眼的小細節時,我們才會突然意識到,深愛的人已經不在的事實;床頭桌上的鬧鐘仍在滴答作響,一個枕頭落在凌亂的床邊,一張照片立在五斗柜上,一支牙刷插在漱口杯中,一只茶壺立在廚房的窗臺上,而擺在桌上的,還有吃剩的淋了蜜糖的蛋糕。外婆的生活是寂寞的,少了外公跟她拌嘴,少了外公和她吃飯,她一定很難過。而我,則是十八年來,第一次追問外公外婆的前塵往事以及老房子的一生。
? ? ? 外公年輕時算得上“才貌雙全”的文藝青年,因為是家里唯一的兒子,因此備受寵愛。不僅人長得氣質非凡,還能寫得一手好字。經媒人介紹,外公和外婆相戀。那個時候,為了攢錢造房子,外公不得不外出打工。分隔兩地,外公常常會給外婆寫信,或者說是情書,但外公的情書又不像今天高中寫的情書,倒像是老師寫給學生一樣,教導外婆:“鐵要用到鍋底上,錢要用到刀刃上。”
當外婆打開回憶的匣子給我講述外公的信時,她的臉上滿滿都是幸福。那個時代造房子不像今天,外公攢夠了錢就買一棵樹,給外婆寫一封信;過兩天攢夠了錢再買一棵樹,再給外婆寫封信。一棵一棵樹攢到足夠數,一封一封信直到外婆做好準備,才能興土造屋。所以,老房子的每根木頭,都是外公勤勤懇懇攢下來的,上面刻滿了他和外婆之間的愛情故事。當挖掘機無情地攔腰斬斷木梁的時候,它帶走的只是一些木頭,而深埋在木頭的里的那些舊時光的情懷,早已熔進這片土地里,任誰也拿不走。
? ? ? 和其他普通家庭一樣,外公外婆在新房子結婚,生子。而新房子所要守護的,也多了幾個孩子。外公一共有4個孩子,算上我媽,剩下3個都是兒子。90年代初,下海經商的熱潮橫遍中國,舅舅兄妹4人前往廣州打工。故事就是這么開始的。小舅舅那時還是個20歲的年輕小伙,年輕人嘛,總是喜歡尋刺激,小舅舅最喜歡去的地方,就是溜冰場。有一天在溜冰場和別人起了爭執,小舅舅打電話給他的江湖兄弟們讓他們過來撐場面。誰知道對方人也不少,然后按“江湖”規矩,便是一場群架。小舅舅拿起兄弟帶來的刀迎面就是一砍,跺下了對面老大的一只耳朵。再然后,鋃鐺鋃鐺,小舅舅進去了。外婆告訴我,當小舅舅因砍人被送進監獄的消息傳達到家里時,外公正在吃飯,他聽完手不住地發抖,當天摔壞了一只碗和一個杯子。外公第一個想到的是保釋,減刑也可以啊。接下來的日子外公蹬個三輪天天在外走親訪友借錢,他甚至想變賣自己一手攢起來的新房子。最后房子沒有被賣掉,但外公確確實實籌到了3萬塊錢,這3萬塊錢連外婆都覺得來得太詭異,問外公,他只是搖頭不說話。小舅舅砍人一只耳朵被判了3年,外公籌到3萬塊錢,還在廣州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上下打理關系,終于把小舅舅的刑期縮短至兩年。那么外公當年究竟是如何籌到在當時是一筆大數目的“3萬塊”?又是如何在廣州打理關系的呢?除了塞錢,他作為一個父親,是否為了兒子而在別人面前低過頭,甚至下過跪呢?我永遠也不會知道答案,我只知道那是外公一生中離家最遠的一次。此后,他就再也沒有出過遠門。
? ? ? ? 小舅舅出獄后回了家,經媒人的介紹,認識了我的舅媽。他們的婚禮,也是在老房子里辦的,而我對老房子最早最早的記憶,也是從他們的婚禮開始的。那時我大概是九歲,從沒見過老房子里來了這么多人,青瓦覆蓋的屋檐下,溫溫軟軟的土墻上,懸掛著紅紅的辣椒,白白的大蒜和金黃的玉米。墻上貼滿了“囍”字,三間房都擺滿了酒桌。老房子的門口擺滿了煙花炮仗,同樣是在老房子門口,我人生第一次目睹了殺豬的全過程。四五個大漢前后拉住豬頭和豬尾巴,殺豬師傅拿著一把短刀,下面接一個大盆,對準豬的腹部就是一捅,然后一字劃開…早年前外公外婆在老房子旁修了一個棚,養羊,豬,雞,等到小舅舅辦婚宴后所有家蓄都殺光了以后便不再養了。
? ? ? 再到后來,對老房子的印象縮影在兩樣東西上——字帖和象棋。外公是虔誠的基督徒,每逢周末,無論刮風下雨,還是烈日當空,他都會蹬上跟了自己一輩子的三輪車去教堂作禮拜。在家的時候,他喜歡把《圣經》中的金句謄抄下來,貼在墻上。每次要寫字之前,外公都會做個禱告,然后拿出紅底的磨砂紙,備好墨,翻開《圣經》,當他揮筆畫字的時候,頗有古時文士之風。貼在墻上的紅紙黑字全是外公最得意的作品。當然令外公得意的還有他的一手好棋。我記得當時學校里舉辦象棋比賽,我作為全班第一,將代表班級參加年級決賽。媽媽告訴我,外公下棋也很厲害,拿過老年協會第一。我躍躍欲試,急忙跑去外公家找他“單挑”。外公家的象棋棋紙是外公自己畫的,棋子是外公自己刻的,純手工匠心象棋。外公過世后,我特意請外婆將這盤棋收藏起來,它今天依舊躺在我的抽屜里。遺憾的是,從小學到初中,我常常和外公下棋,六七年來從沒贏過他老人家一局。上了高中之后,見外公的時間更少了。假如再讓我和外公下盤棋,我覺得我能贏。只是這盤棋,我得用一生來下。
? ? ? ? 進城里上高中后,我和外公見面的次數更是掰著指頭都能數清了。我長大了,而外公也真的上了年紀,成了“年逾古稀”了。上了七十的外公總是會和外婆拌嘴,看這個不舒服,看那個不順眼。我一直以為外婆對外公的拌嘴,是他們特別的方式,在我看來,還有秀恩愛的成分。直到有一晚跟外婆在塌上暢談之后,才發現屬于那個年代,他們都放不下的某些東西。現在再來看他們的拌嘴,也就變了味道。對外公最后的印象是他喜歡在天井上曬太陽,很矮的屋檐,背后是木樁土墻。黑灰色的瓦片垂著耳朵,仿佛傾聽著什么。我每次去外公家首先要打量的就是那個地方。喊一聲“外公”,外公臉上立刻陽光燦爛,笑容如枝葉里的花朵般顫動。我記得外公跟我說,天井是通光口,也是老房子里陽光照得最多的地方。陽光不老,新鮮的光束里盡情跳躍著生命的塵埃,但是外公不見了。如今,陽光照得最多的地方空落落的,一如我空落落的心。陽光無影無蹤地裹走了外公,又依然照亮那里,如瀉地的一攤水銀。在陽光照得最多的地方,又少了一張熟悉的面孔,又多了一個陌生而又嘶啞的喉嚨。
? ? ? 老房子被拆的前一天,我把外公曾經坐過的凳子搬上天井,抱上我的吉他,在外公坐過的地方也曬了一下午的太陽。我想外公,包括一些老人們,在他們人生的暮年,喜歡坐在陽光照得最多的地方。在陽光底下的傾訴,肯定隱藏著某種心靈的秘密:一定是額頭皺紋里隱逸著的生命的苦澀需要陽光的撫慰;內心經歷太多,那陽光照耀不到的地方或許往事已經堆積得發霉,必須在陽光下曝曬一番;亦或身上流動緩慢的血液,必須與陽光勾兌打通,才會使他們更加舒展,坦蕩,明媚。也可能他們想的更遠,無邊無際的黑正向他們涌來,他們得趕緊拾綴起一些太陽的金枝,燃燒生命……因為不僅一顆晦澀的心需要陽光的照耀,一顆純凈的心,也同樣需要陽光的映照。最后,陽光收拾走了許多謎底,如外公自體生命的消逝。我彈著一曲又一曲思念的歌,想起外公瘦削的臉龐。但丁說:“我曾去過陽光最多的地方,看到了回到人間的人無力也無法重述的事物。”那么,外公究竟看到了什么?那之中,會有我和我的吉他嗎?
? ? ? 外公的離去對我而言不僅是一種打擊,也讓我真正開始去思考一些事。我開始一個人留連午夜的公園,正如史鐵生所說,在滿園彌漫的沉靜光芒中,一個人更容易看到時間,并看到自己的身影。外公生前沒有給我留下過什么雋永的誓言,或要我恪守的教誨,只是在他去世以后,他艱難的命運,堅忍的意志和毫不張揚的愛,隨光陰流轉,在我的印象中愈加鮮明深刻。我不斷去想外公的這一輩子,他很平凡甚至落伍,不會用手機,沒做過高鐵,喜歡看拳擊但完全不懂規則。他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也是悄無聲息的,他的骨灰撒進了大海,只要想他,張開雙手就能擁抱他。實在想不出外公的一生有什么值得大書特書的事跡。但就像路遙說的,對大多數人來說,生活的變化是緩慢的,今天和昨天似乎沒有什么不同,而明天也可能和今天一樣,也許人生僅有一兩個輝煌的瞬間——甚至一生都可能在平淡無奇中度過……不過,細細想來,每個人的生活同樣也是一個世界。即便是最平凡的人,也得要為他那個世界的存在而戰斗。從這個意義上說,在這些平凡的世界里,也沒有一天是平靜的。
? ? 外公走了,老房子拆了,我也離開了村莊,住進了城里的高樓,繁華的都市絢爛而又孤單,喧嘩而又空虛,入眼不入心。于是,常常在月白風清的夜晚,我會無由地想起外公,想起老房子。老房子浸在溶溶的月光下,朦朦朧朧,影影綽綽。月光把泡桐樹高大的影子投射到魚鱗似的青瓦上,夜風吹來,樹影婆娑,像一幅黑白的素描。我慢慢回憶外公過世后,外婆給我講的那些往事。對前人而言,靈魂是不會流落的,它已注定永遠屬于某一粒土。不管歲月多么地蒼涼,不管腳步多么的遙遠,不管回家的路多么漫長,不管生命是多么地沉重,它們都是一定要飛回去的,回到那一粒熟稔的泥土中,回到那一縷低低盤旋的炊煙里回到那一條歪歪的田塍上,回那一聲蒼老的召喚里……而對于后人而言,我慢慢相信,每一個活過的人,都能給后人的路途添些光亮,也許是一顆巨星,也許一把火炬,也許只是一支含淚的蠟燭。
? ? ? 外公啊,如果再看你一眼,我只想給你彈首歌,一首歌的時間就好。因為我相信,所謂死亡只是一個俗世的苦衷造成的謊言,大概真相是:我在這方的人間淺淺地呼喚,只有你能聽得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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