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面館里最好吃的不是拉面,是老板娘親手燉的奶油蘑菇湯。這是金月榮告訴我的。而金月榮是我青春期里喜歡的第二個姑娘。
我忘了第一個是誰,那時候太小,也不記得第三個又是誰,也許壓根兒就沒有第三個。金月榮可能是我最愛的姑娘。
但是拉面館的老板娘并不常常燉湯,她涂著好看鮮艷的指甲油,坐在收銀臺前盯著播放韓劇的iPad。我進去的時候,她的眼神朝我飄了飄又回到了屏幕上,似乎在期待什么。店里進來的每一個人對她來說好像都是一種希望。她不會細細打量,只是將眼神輕巧地落下又彈起,最后回到原點。
菜單十幾年來如一日,永遠就是那幾樣面,一點新意也沒有。我掃過“排骨面”三個大字,又定住了。金月榮最喜歡吃的就是排骨面。
我們第一次約會的時候,她穿著一條長裙,成熟得讓我好想笑。她還破天荒地化了妝,臉上擦得白白的,眼圈卻又被熏得很黑。我走過去,捅捅她,說:“喲,比沒穿校服要美多了嘛!”
這話是假的,還是穿校服比較美。作為給昧著良心說的謊言的補償,我給金月榮買了棒棒糖。走到面館的時候,她停下了,小聲地說了句想吃排骨面。我豪爽地一揮手,早說呀,走走走。
當時的老板娘還沒有涂指甲油的習慣,小小的身軀被埋在高高的柜臺后面,偶爾從廚房走出一個男人,靠著收銀臺和老板娘講幾句話,老板娘便大笑不止。
我們找了一張桌子坐下,點了兩份排骨面。
那男人不同于其他師傅,打著赤膊,背上還搭著一條半干的毛巾,活把廚房演繹成了澡堂。那個男人認認真真地系好圍裙,臉上也沒有一絲黑色的油污,清清爽爽地倒真像剛從澡堂走出來的人。
排骨面上來之后,金月榮將排骨一個一個扒拉到碗的一邊,小心地將面條挑起卷成一團,放在木勺上,然后浸入湯水之中,小小的勺子里面盛滿了面和湯,接著被溫柔地抿進金月榮的嘴里。那嘴唇小小的,圓潤的兩瓣,像是剛摘下的櫻桃,還沾帶著清晨的露水。
金月榮真不算好看的,可就是讓人著迷。她的喉嚨發出吞咽湯水的輕響,接著開了口:“這里最好吃的其實不是排骨面,是奶油蘑菇湯!”她說完之后就喝了一勺湯,嘴角帶著微笑,好像那就是她所說的奶油蘑菇湯。
“可是老板娘很少燉湯,只有那男人來的時候才會做,做了也沒多的。一百回里啊,得等九十九回才能讓我們嘗到一次。”金月榮看了我背后的男人一眼。
我也轉過頭,那男人已經進了廚房,老板娘嘴角的笑意還有殘余。我小聲地問:“那今天做了嗎?”
“興許做了吧,但一看就沒我們的份兒。”說著,金月榮看了看我,“你這么大一張嘴,老板娘可舍不得將那湯盛出來啊。”
“你才大嘴…”我又低頭看了一眼已經被我橫掃一光的面湯,及時地收了嘴。
“你要是想喝,我下次做給你!”金月榮的眼珠轉了幾圈,笑著吸了一口面條。
我使勁兒點點頭,在腦海里想出一副佳人燉湯的美景。黃油軟化,洋蔥爆香,白嫩的蘑菇被切成一瓣一瓣,洗凈丟進鍋里,再倒入奶油,而美人手持木調羹不時攪勻,窗外偶爾吹來的一陣涼風,撩起發絲,美人的鎖骨隱現…
“好了,別想了,奶油蘑菇湯是要加面粉的。”金月榮像是能看見我的腦子放過的電影。
接下來的約會,金月榮都“別有新意”地選擇了圖書館。我十分尊重她的決定,畢竟她是個優秀的女孩子,而作為一個優秀女人背后的男人,我不能阻擋她變得更優秀。于是我帶上了我的游戲機,坐在金月榮一旁,她一筆一畫地在本子上抄寫筆記,我也認認真真地用力按著鍵盤。到了下班高峰期,我們便收拾好東西去吃晚飯。圖書館門口的小攤販打著“湖南臭豆腐”的旗號將那一塊的空氣污染得理所應當,金月榮笑吟吟地上前在那臭氣里繞了一圈,“吃一塊。”
“不吃。”我頭一扭,拒絕了她,自顧自往前走。
“吃一塊嘛!好吃哎!”她從后面追上來,小心翼翼地端著白色塑料盒。
“金月榮,你這是在跟我撒嬌嗎?”
金月榮周末是有物理補習課的,這讓她很苦惱,因為她并不喜歡物理。這也讓我很苦惱,因為這意味著除去周一到周五的時間,我們必定是有一天不能相見。
“要不你逃課吧?”我攛掇她。
“瞎說什么呢,不行的。”金月榮把碎發挽到耳后。
“怕什么,你們一個班那么多人,老師不會知道的。”
“這倒是,但是,我物理成績怎么辦?”
我冥思苦想了好久,又想每天和金月榮待在一起,又能夠保證提高她的物理成績,世事難兩全啊。但是作為一個優秀女人背后的男人,總是有辦法兼得魚和熊掌的。
那天放學之后,我去書店買了幾本物理資料。那可能是我整個高中最認真的時光了,連我媽都瞪大了眼睛,一天問我好幾遍“兒子,你不玩游戲了?”
是是是,為了金月榮的未來,我怎么還能玩游戲呢?做了的題一道一道地總結,三天抄了三本知識點,又重新把不會做的再做了幾遍。
班上每天早到了的人不多,大石是來抄作業的,而我是來學習的。
“伙計,你沒事吧?最近吃錯藥了?”大石把我肩一拍,把一張胖臉擱在我面前。我抖抖他臉上快掉下的肉,“兄弟,等你有喜歡的女孩,就知道吃錯藥是什么感覺了。”
菜單在我手中一直停留在那一頁,靠窗的桌子上突然濺了幾滴雨水。窗外下雨了,我起身把窗戶關上。路邊有人躲在屋檐下避雨,步履匆匆被雨水擋住了去路。
金月榮第一次逃課是以我的物理考進了年級前十作為交換條件的,我們去了電影院,挑了一部全是差評的電影,抱著爆米花和薯角坐在后排。她手中的爆米花散發著香甜,她的臉龐映著屏幕的熒光,她的眼角是我不自主想要親吻的淚花——看這種電影都能哭,金月榮真是智障。
我偷偷地伸過手臂想環繞金月榮,卻被突如其來的手拍掉了——坐在金月榮旁邊的那個大叔伸了個懶腰。“不好意思喔!”大叔笑瞇瞇的眼神穿過金月榮的黑發向我投遞過來。
我縮回了手,看著金月榮看得出神的那張臉。
“有紙嗎?”金月榮轉過頭來指了指自己下巴的幾點番茄醬。
“哎沒有哎。”
“啊那怎么辦?”
我將手伸過去,衛衣的袖子端正地擺在她面前。
“你開玩笑呢!”
我可什么時候開過玩笑。
金月榮用兩根手指拎起我的手,“待會出去幫你洗干凈。”
“不用了。”我抽回我的手。這印記我要永遠保留。
后來,家里的阿姨洗衣服的時候,我特意叮囑那袖口上的那幾點深紅色的番茄醬一定不要弄丟。洗干凈的衣服帶著幾點番茄醬就成了我的寶貝,我再也沒穿過這件衛衣,我把它掛在我的衣櫥里,每天打開就會欣賞一遍,好像是金月榮就在我身邊。
可是我卻沒辦法永遠待在金月榮身邊。
沒有分別的場景,只是下著大雪的寒假我再也沒辦法找到我的金月榮了,所有撥打的電話全部顯示關機,發過的短信都是石沉大海,qq上她的頭像再也沒有亮起來。
大石打電話來問我要出國了?我卻牛頭不對馬嘴地將一年多來沒說過的臟話全部說了個遍。大石帶著幾瓶啤酒來到我家,進門就去逗弄魚池的幾條魚。他嘻嘻哈哈一點都無法體會到我的難過。我不停地灌著酒,一瓶又一瓶擺放在茶幾上像是排排坐。
“你不知道嗎,人生就是這樣么,有遇見就有離別。坦然點,接受吧。”大石替我開了另一瓶啤酒。
談什么人生呢,多幼稚啊。
“你真是幼稚!屁大點兒的事,沒了一棵樹,還有一大片森林啊,沒了金月榮還有其他女人啊。”大石的重量帶著我一起陷進沙發的漩渦里。
幾十小時的飛機加上轉機,人群來來往往。候機的時候,我隔著機場的玻璃,看著一架架飛機飛上天又落下,天空上的云排成一條線,像是對某種離別的儀式感。
不會了,不會再有其他女人了。
過了大半年,我又重新打開qq。金月榮幾個月前回復了我的消息。
“如果這是最后一頁,在你離開之前,能否讓我把故事重寫。”
“謝謝你教會我愛和成長。”
“再見。”
我在網上搜了第一句歌詞,噼里啪啦出來了整首歌——“想把你抱進身體里面,不敢讓你看見,嘴角那顆沒落下的淚。”
原來你也害怕離別,金月榮。
我想起大石說的人生充滿離別。可是為什么要害怕呢,為什么不相信愛能夠打敗離別呢。
小店的門簾被大風吹得卷了起來,刮進來一陣一陣的大雨,老板娘嚷著“誰來幫忙把門簾卷一下”,嚷了幾句也沒人理,后廚幾個男人忙得熱火朝天,打著赤膊的背后汗水點點,隔著廚房沾滿油煙的布簾把廚房包裹得要噴出火來。我站了起身,走到門口,將那門簾卷起來。順風飄進的雨水把衣襟卷濕,老板娘望了我一眼,又定定地想了下什么,韓劇里的主人公的聲音嬌嗔,她走神了,忘了暫停。
我拍拍身上的水,準備走回桌前。老板娘突然說了句:“你身邊的那個姑娘呢?”
我還在恍惚,她又突然自嘲似地笑笑,用手扇了扇面前的空氣:“我明白。現在我們么,不都是同病相憐。”
老板娘看完了一集韓劇,打開了音響,歌聲飄飄飛了出來。
“想把你抱進身體里面,不敢讓你看見,嘴角那顆沒落下的淚。
如果這是最后一頁,在你離開之前,能否讓我把故事重寫。”
廚房傳來的香氣漸漸濃重,有爆炒的辣椒香,也有剛下的蒜姜在鍋里滋滋冒著響,如此的家常氣息最容易帶人回到過去。我忽然好想再重新走進這家店,重新挽起我身邊的那個姑娘,重新告訴那個姑娘,有時候愛也許能夠打敗離別。
最后我還是只點了一份排骨面,一縷縷熱氣聚集又飄散,我剛吸一口就哭了。我真想問問老板娘,奶油蘑菇湯真的那么好喝嗎?
可是那為什么還是留不住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