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場大手術后,我在手術室醒來。
迷迷糊糊之間,聽到一個女聲:“病人醒啦!”
“叫什么?”
“balabala”
“幾歲了?”
“balabala”
過了一會兒,他們(護工或是護士)將我推出了手術室,只聽得耳邊又喊了一聲:“病人進ICU啦!家屬不要來!”
于是,我被推進了ICU。
這是我人生中第一回進ICU,跟以前在電視上看到的有些不一樣:六人一間,護士四五人,機器聲不絕于耳。
正當我想著更多的時候,護工喊了聲:“我們到了??!來,抱緊我……”兩個護工抱起我,小心翼翼地安放在3號病床上。
護工的動作,干凈利落,然而,聽到“抱”這個字眼,我的身體就本能地顫抖起來,害怕傷口的撕扯般的疼痛。理智告訴我,要忍忍,堅強點。但身體是實誠的,耐不了一點點的疼痛——于是,聽到“抱”就會不由自主地“痛”起來。
我覺得,與其說這是生理性的疼痛,不如說是心理上的疼痛?!疤弁础币坏┯洃浕?,“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一點沒辦法……
2.
ICU的病人是毫無招架之力的,起床要輔助,呼吸要輔助,撒尿拉屎更要輔助。
一個人失去了對身體的自由支配權是什么樣子?就是ICU病人的樣子——腦子依然清醒運轉,身子已經罷工。
剛剛被安置在3號病床上的時候,一群白大褂包圍了我。有人插管,有人插袋,有人調機器——一頓操作猛如虎后,我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突然想撒尿,我拉住了離我最近的衣角,拍了拍膀胱——你問我為啥不說話?到了這個地步,說話就是苦差事,累、痛、還費腦子。以前上了一天班回到家里就葛優躺,也是類似的感覺。什么也不想說,什么也不想動。但區別是,身體康健的時候,是“能說,不想說”,此刻,我是“不想說,說更累”。
人生是多么的不可思議,平日里廢話連篇不覺累,在ICU,竟是“一句頂一萬句”,說是“一言九鼎”不為過——舌頭上頂著九鼎的沉重。
“要尿尿嗎?”是一個女醫生的聲音,“已經裝好尿袋了,你尿就可以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操作的,此后,我便沒有了“尿意”——通過“尿管”,這人類偉大的發明,原來我們可以沒有“尿意”而依舊排尿。
在ICU里,不管你曾是誰,nobody也好,somebody也好,眾生從未如此的平等:一樣的不能動彈,一樣的在床上拉屎撒尿,一樣的離不開呼吸機。
在ICU里,你的床號就是你的代號。名字,頭銜,身份,都沒有了意義。對你最有意義的就是你床邊的各項“指標”:心率、血壓、呼吸頻率、胸液量、尿量。
在ICU里,一個活生生的人是不存在的,在這里,人是“數據”。各項指標決定了你的未來走向——是推出去,還是繼續待著。
3.
我后來才明白,推出ICU,有兩種可能:有希望的,以及,沒有希望的。那么,留在ICU,則只有一種可能:還有希望。
這么想想,ICU就是病人與死亡的一道墻。墻外,死神虎視眈眈;墻內,眾生命懸一線,苦苦掙扎。
ICU究竟是病人的天堂,還是地獄?人在這里是被救贖,還是被進一步摧殘?
那幾天,我的靈魂仿佛脫離了肉身,高速旋轉,自由、跳脫、隨性。靈魂能否獨立于肉身?在ICU里,是可以的。當你的肉身疼痛不已、苦苦掙扎的時候,你腦中的想法卻一點不閑著,思緒飛揚,靈動、活潑,仿佛在嘲笑肉身的“呆滯”。一個頭腦清醒的ICU病人,他的靈與肉,是分離的。他依舊可以神游物外,卻拿肉身的痛苦一點辦法也沒有。一句話,“你痛你的,我想我的?!?/p>
那幾天,我每天都在單曲循環一句話,“你不能用思想搬開眼前的石頭”。就是那么的應景。
一個人,如果失去了對身體的掌控力,哪怕他頭腦如舊,也是個“廢人”——一個身體荒廢了的人。在此之前,我從不認為霍金是廢人,恰恰相反,他比世上的大多數人都強大。但在ICU里,我改變了我的想法?!吧須堉緢浴边@種來自他人的恭維,除了聽著愉快,沒一點卵用。你笑,全世界陪你笑;你哭,你一個人哭。你的疼痛,就只是你的疼痛。你最狼狽不堪的日子,可能是別人喜笑顏開的時候;當你在ICU里命懸一線,水深火熱;別人可能正在打盹兒無聊,商量著下午茶喝啥子好。我頓悟了,這就是人生的“相對論”。
世界,就是這樣運轉著。以前讀到“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這句話,心里特別的不爽:明明我很重要,怎么在天地的眼里,竟不過是一只隨時可燒的“芻狗”。當你意氣風發的時候,你自以為是天地的寵兒,上天待你格外厚愛。當你風燭殘年,老弱病殘之時,天地棄你如敝履,似秋風掃落葉。天地還是那個天地,你卻不再是那個你。天地未變,變化了的是什么?是我們的處境,也是我們的心境。
“天地不仁”,誠不我欺!
在進ICU前,我會埋怨天地的“不仁”——不仁,即殘酷也。但在ICU里,我調整了我的看法:天若有情天亦老,天地正因不仁而不老。君可知,對一個人的偏愛就是對另一個人的不公,于是,索性“不仁到底”,一視同仁。在這點上,老天是公平公正的,生老病死四大事,誰也逃不了,早晚而已。
蘇格拉底說,哲學家的一生是尋找死亡的一生,哲學是思考死亡的事業,所以哲學家是不怕死的。我國的莊子也說樂死不樂生,可以齊物,可以逍遙。凡人骨肉,諱死不諱生。秦皇漢武,唐宗宋祖,多少風流人物,多少戀戀不舍,然而,時間一到,多少忌諱也無用。閻王要你三更走,豈會容你到五時,任你是誰,終不過一個“土饅頭”。這是《紅樓夢》的思想。
我從前讀,覺得太悲。此刻在ICU里,想到了它,想到了《好了歌》,突然覺得不那么悲了。滄桑歸滄桑,但人間的事,就是這么個理。
執迷不悟,乃是煩惱之源。
4.
【此時眾生】
若說ICU里的天使,那一定是醫生和護士,還有護工。
醫生不固定,誰主刀誰負責;護士則是輪班,白天是2-4人,晚上至少1人。ICU里,24小時不缺人。
護工也是。
護士與護工的分別在哪兒?
護士往往是醫院在編人員,負責病人的護理工作,在ICU里更多的是監測各類指標,幫助病人起身、躺臥、換藥等等細活,像擦身子、端屎盆子、送飯等粗活則歸護工。護工據我觀察,應屬醫院外包工,年齡普遍偏大,做的也往往是“力氣活”,可謂孟子說的“勞力者”。
醫院離不開“勞力者”,病人更是。抬人、擦身子、端屎盆子……此類“臟活累活”,就像文明社會的下水道,明面看不見,但一旦遇阻,必定狼狽不堪。人類的本質是什么?從生物上看,是哺乳動物。五樣本能不離身:吃、喝、拉、撒、睡。其中一環出錯,身體必然陰陽失調,病氣侵體。ICU里的病人,都是本能失格的人——或說本能局部喪失,平日里簡簡單單的“吃、喝、拉、撒、睡”,在這里,都得靠“輔助”。
吃飯嘛吃不下,但你還得吃;喝口水要求護工,護工還不讓多喝;拉屎更得靠護工端屎盆子、完事兒后擦屁股——但往往也是半天屙不出屎,光放屁不拉屎的居多——護工的臉色這個時候往往是陰郁的,于是,你只能陪著笑臉,一個勁兒地謝謝阿姨,給阿姨添麻煩了……撒尿還好,有導尿管和尿袋,病人可以沒有尿意而自由排尿。
睡覺如何?這個因人而異。有人痛得整晚失眠,但只能忍著,不能吱聲——鬧騰的病人,不但招護士討厭,也會給隔壁的病人添堵。于是,懂事的病人就會默默扛著,自己消化。我隔壁床的2號病人就是這樣。一天三支止痛針,每次打針,她都小心翼翼且緊張兮兮。她的話很少,幾乎從不主動講話。
有的病人則恰恰相反,愛刷存在感,有事沒事就“護士、護工”呼喚,愛跟隔壁的人嘮嗑,不講話就煩躁類型——4號病床的老阿姨就是這樣。七十多歲的上海老阿姨,動了肺結節手術,有高血壓史,身材壯碩,面龐飽滿,最躺不住。每次的話題發起者都是她,聊到最后,往往是她說我們聽。這個老阿姨身上爆發出的活力讓我感嘆——在ICU里,愛說話的人,總歸能多蹦噠會兒……
那幾天,我不愛說話。一個是說話費勁,一個是因為整個病房只有我是外地人——因為疫情,醫院幾乎只接受本地上海病人,我因為一直待在上??床?,又因病情嚴重,所以破例進來。在上海話的包圍中,我用普通話回答,因而這樣的聊天很不盡興——還有,在所有的病人中,我最年輕。三十歲的人,和七十歲的人,很難聊high。大家交流最多的是病情——怎么發現的,現在感受等等。然而,也就是三兩句話就打發了。更多的時候,ICU病人總是躺著的——除了躺著,別無他法。躺的后背脹疼,求護士輔助坐起來——護士走過來,操作一通,床后背就立了起來,病人自己拉住床尾的輔助繩,勉力撐起身子——這才坐了起來。坐起來后,可以看看整個病房,看看值班的護士,看看對床的心跳次數和血壓值。這就是ICU病房里全部的風景——
神秘的麻醉醫生
5.【護工篇】
打理我們病房的護工,大約五十多歲,非常干練的老阿姨,大約是安徽人士。她每日的工作從4:30開始,21:00結束。中間不定時隨傳隨到。
每個4:30,護工阿姨就開始一天的忙碌。打開病房大燈,把病人的床頭搖高,扔給他們床腳的輔助繩,催促病人自己起身。
一個大病房六個病人,從1號病床到6號病床,不管內心有多抗拒,只能順應大形勢,艱難起床——在ICU里,任性是不存在的——要保命就得聽話、順從。
病人坐起來后,護工阿姨按照順序,用病人事先準備好的臉盆打水,拿病人事先準備好的毛巾,給病人擦身子。擦身子可以防褥瘡,每日不得省略。在醫院里,病人是不分男女的,ICU更是如此——管你男、女、老、少;護工阿姨該擦哪兒就擦哪兒——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擦好身子后,護士會讓病人活動一下腿腳,或是自己坐著。抬腿——彎腿,循環動作,做足600個——不然靜脈血栓自己受罪。這是病床上唯一的運動——枯燥、重復、乏味,然而實用。
6:30是早飯時間。護工給病人打好飯(一般是粥、榨菜),病人自己吃飯。(喂飯是不可能的,吃不吃由你,吃多吃少隨意——很像幼兒園是不是?)
吃好早飯,護工收拾桌面。病人自己抬腿——彎腿——深呼吸,等待護士拍背吐痰、做霧化。
手術后的第一口痰無比稀罕。它決定了病人日后的呼吸狀況——因此在術后的第二天清晨,護士會給病人拍背,鼓勵病人吐痰。吐進一個小瓶子拿去化驗。這才算大功告成。
但越是年老的病人,往往吐痰越困難。這個時候護士的拍背技巧就尤為重要——有經驗的老護士,只消一個動作,就能讓病人“一口吐痰”,不遭罪。若是遇上沒經驗的小護士,你就自求多福吧——手術后的每一次咳嗽,都能振動傷口,因此,咳嗽也顯得分外吃力??纫淮瓮匆幌拢?b>自動點痛機”一樣。痛歸痛,術后的咳嗽必不可少——咳得好,胸液排的快,恢復越好。吐痰也是一個道理。
在ICU里,醫生和護士總是鼓勵病人咳嗽、吐痰,通過觀察病人的尿量和胸液量來掌握病情。
于是,ICU病人最常聽到的話就是:
“來,輕輕咳一下!”那是你的主治醫生。你咳得出來,醫生也就放了心。醫生不會廢話,他的視線總是停留在呼吸機、心電圖機、尿袋、胸液袋上面。數據好了,醫生也就安心了,反之,立即補藥、搶救。
在ICU里,人總是“數據化”的。數據好了,也就能推走了。
10:30是點心時間。一杯酸奶,一包蘇打餅干。愛吃不吃。
11:30是午飯時間。護工發餐。吃好后護工收拾。
16:30是晚飯時間。護工發餐。吃好飯后,護工收拾。
其余時間,如果你想大便,可以叫護工拿便盆(也是病人事先準備好的),完事兒后,護工料理。
21:00護工下班。
這大致就是護工的一天。日復日年復年,天天如是。ICU里的病人,舊的走了新的替補進來,幾乎沒有空缺,無論是誰,護工都是這樣料理。
一句話,護工就是ICU里的清道夫,幾乎參與了病人的全部吃、喝、拉、撒、睡。沒有他們,病人的正常生理活動就會停滯,沒有他們,ICU就無法正常運轉。他們的活,都是臟活、累活、力氣活,他們做的比護士多,管得比護士細。
因此,走出ICU的病人是應該要感謝護工的,沒有他們的料理,人就廢了——大實話。
給我們病房料理的護工阿姨,我已經說過了她的基本信息和大致工作流程,但還有一點我沒提,那就是護工給病人的感覺。
在ICU里的日子,我說過,人是數據化的,不但如此,也是商品化的——像流水線上的產品,醫生、護士、護工,分工明確,“產品”一合格,即可出場。護工做久了,職業化了,早就處變不驚、熟視無睹。“一個沒有感情的護工”,就是這種感覺。因此病人不必羞澀、不安、要面子——該叫護工就叫護工,不必有太多的思想負擔。這也是一個ICU病人的自我修養——在ICU里,要想讓自己舒服,就得先說服自己心安理得地依賴別人。“依賴”不可恥——在ICU里,病人可以名正言順地依賴任何可見的人——醫生、護士、護工,依賴就等同于信任,把自己的身體完完全全地托付他人。
一個人,如果失去了對身體的掌控力,他也就不得不依賴他人。這說的就是ICU病人。但為了早日康復,請盡情依賴吧,不要有心理負擔——我認為,ICU病人一定要有這樣的覺悟。
料理我們的護工阿姨,會時不時地與病人聊上幾句。躺在病床上,聽著她聊天,對我來說,也是一天意外的樂趣。ICU是個與世隔絕的地方,能聽人在耳邊扯白,就仿佛“吸收”到了人間的煙火氣,間接地與外面的世界取得了聯系。沒有人是一座孤島,也沒有人愿意被世界拋棄——閑聊,就是ICU里意外的驚喜,是對抗內心孤獨的利器。一群四肢無力的病人,待在一個空間里,你一言我一語,說說閑話,時間仿佛過得也快些。誰說“廢話”是無用的?能說廢話的病人,運氣總不會太壞……
這位護工阿姨,讓我印象深刻的話語有兩句。
一句最常見的,是當病人說謝謝以后,她總是淡淡地回一句“不用~”。
另一句,是某一次6號病人說起了自家女兒博士畢業,外孫女還小,還等著自己出院后照顧。聽到“博士”這個字眼,護工阿姨有了興趣,打開了話匣子。
“我兒子也是博士畢業,北京師范大學的。”言語間盡是一個母親的自豪。
“阿拉囡是復旦的”6號病人說。
“我出來這里做,我跟兒子講了,我不想讓他丟人,兒子讓我累了就別做了。”護工阿姨補充道。
“這有什么丟人的,分工不同嘛——”5號病人說,“我自己48歲就退休了,后來在社區做了一段時間。”
兩個上海老阿姨,一個護工阿姨,開始了家長里短。在我這個三十歲的耳朵里,不外乎“孩子怎么樣,孫子怎么樣,家里怎么樣”——“婆婆、媽媽”的嘴里,無論在哪里,都是三句話不離孩子與家庭。她們很少談自己的感受——在家屬視頻探視的時間也盡可能表現出自己的“懂事與堅強”:“不要帶東西來啦。孩子怎么樣了,我這里不用擔心”,總是之類的話語。她們不痛苦嗎?她們沒有情緒嗎?她們不焦慮嗎?都不是。據我觀察,越是年長的人,在小輩面前,越是傾向于“表現堅強”——他們說服自己,一定要“懂事”,一定不能讓家里人擔心。這很像“打碎了牙齒肚里咽”——老派的中國家長,做了病人,也要保持“家長范兒”。這很“中國人”,夠“顧全大局”——但對自己不夠仁慈。克制,或是壓抑,往往是自我損害。沒有一個ICU病人是身上爽快的,但我看到了他們在人前表現出來的“體面”。這“體面”值不值得?我很難解釋——但這里有一個老派人的隱忍與懂事。中國的老人,心心念念的是孩子,即使進了ICU,主觀上還是不愿意拖累孩子——這就是中國老人:為自己想的少,為孩子想的多。
而我這個三十歲的人,最關心的就是自己內心的感受。一出手術室,推進ICU后,我就開始哭泣。倒不是因為痛得大哭,而是在生死邊緣走了一遭后,再次看到人間的燈光,內心雀躍不已。這是劫后余生的喜悅與如釋重負——“我又可以活著了!”雖然我平時總是叨叨“人間不值得”——但在生死的臨界點,我看到了自己的心——我要活著——人間太美好,我還不想走……
這么想著,淚水橫流——流淚至少不費力,因而我放任自己流淚。“想哭就哭——哭也是釋放壓力的方式,不必強忍。”我就是這么說服自己的。
于是,在整個病房里,我成了唯一一個在哭泣的ICU病人。這顯得很另類,也很惹眼。
“到底是年輕,還在哭~”5號老太太說。
“小姑娘,不要哭了,哭了家里人也難受?!?號老太太如是說。
護工阿姨走過來,遞給我紙巾(也是病人事先準備好的),然后把抽紙放我手邊,又在床邊套好垃圾袋,也來安慰我:“別哭啊——你的手術很成功?!?/p>
所有的人,都在勸我別哭——很善意的關懷。
然而,我放任了自己的淚水。
所有的人,都以為我是痛苦地哭泣,只有我知道:這是我“新生”的眼淚。我哭,是因為我高興,我又能活著了——我無法壓抑這份噴涌而出的生的呼喚。“其實,最好的良藥是病人自身的求生欲”一個日本大夫如是說。這句話當時就漂浮在我的腦?!业牡拇_確、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
“求生欲”這個詞,平日里說起來抽象,然而,在生死的臨界點,它是具體而形象的。在生死的邊緣,“求生欲”就是“我要活”——于是,我像一個落了水的人,奮力抓住手邊的救命稻草,不肯撒手。
6.【醫生篇】
醫生,就是我的“救命稻草”,也是“神的天使”——頒布上天旨意的“安吉拉”。因此,在ICU里,我最盼望見到的人就是我的醫生:主治醫師茅醫生和他的助理楊醫生。
雖然我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盼望著他們的到來——我這輩子從未對一個人望穿秋水過——沒想到用在了醫生身上。
主觀上,我希望我的醫生時時刻刻陪伴著我,但客觀上,醫生只會在兩個時間點出現:早上的7:30和下午的15:30。兩次查房時間,每天幾乎精確無誤。
手術日那天,我8點進14點多出,歷時六個多小時。這六個多小時,是我記憶的“空白點”——我被麻醉,像睡著了一樣,成了“活著的死人”,醫生如何挖開我的胸口,如何開膛破肚,如何縫合傷口……我一無所知。
我的生命有過這六個多小時的“真空地帶”,當時我的魂魄游走于生死的邊界,那時候,我將生命全盤托付于醫生——想到這點,我覺得很不可思議,心里對醫生的依賴達到了峰值,仿佛醫生就是判官,他說我活,我就能活。
在那種情況下,每一個病人與醫生,都是“生死之交”。
想來后怕,但在當時,別無選擇——不管手術風險多大,為了保命,只能與醫生“死生契闊,與子偕焉”。
手術結束,醒來以后,麻醉醫生喊了聲“病人醒啦”。簡單地幾句交流后,我就被推進ICU。
楊醫生——我的住院醫師,是第一個來看我的醫生。聽到他熟悉的聲音,我就開始流淚——流淚的原因,已經分析。
“手術很成功!”
“嗯!”
“抬腿——”
我抬腿。
“咳一聲”
我咳一下。
“好?!?/p>
第二個來看我的,是茅醫生——我的主治醫師。
茅醫生符合我對外科醫生的所有想象:冷靜、睿智、博學、少言。我是“慕名而來”,在那個“門庭若市”的門診時間,我在介紹人的引導下,帶著片子,幾乎是被擠進了他的門診——門外,病號如流;門內,戴著口罩的他,一臉冷峻。
“茅醫生 你看看伊的片子,看看能不能開刀?”介紹人如是說——我要萬般感謝這位介紹人,若是沒有她的穿針引線,我此番就醫必不會如此有的放矢。對于一個身患罕見病的病人來說,花費在“投石問路”上的時間與精力,往往比病痛本身更折磨人。
我常認為,我是不幸的——疾病像上帝扔出的骰子,說中就中,千萬分之一的發病率,為什么偏偏是我遭了殃——“與其去糾結你為什么會得病,不如現在積極治療”后來,有一個醫生如此寬慰我,“很多病都是說不清的……”
但我又是幸運的。自患病以來,一路有貴人相助。還在寧波住院的時候,那里的醫生決定對我手術,我當時并無概念——這場手術到底意味著什么。我只知道,有一天,我突然就病倒了……但當舅舅打聽到該醫院之前僅有一例先例的時候,他和我的母親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反對立即手術。
“不能讓他們做實驗!”舅舅堅定的語氣今天依然回蕩在我耳畔,擲地有聲。
“對,不能拿我女兒的命練手,我們去上?!蔽业耐蝗坏瓜乱呀浭鼓赣H勞心勞力,但此刻,她是無比的強勢,一定要帶我去上??床?。
就這樣,我從寧波到了上海。
我對上海并不陌生——研究生的三年時光恍若昨日,只是沒想到再次踏足,竟已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來之前,舅舅找盡所有的關系,為我找到一個介紹人。就這樣,從寧波出院后,在最短的時間內,我竟找準了最對的醫院、醫生——拋開七拐八拐的關系網,這是難以想象的?!瓣P系”在此刻爆發出了最強大的力量,把我從寧波推到了上?!粭l向生之路。感謝舅舅,他是我的第一個貴人。沒有他的絞盡腦汁,我此番怕是做了“實驗品”而不知。
見到茅醫生后,我的心就定了一半兒。仿佛上帝說要有光,便有了光——茅醫生就是那束光。
我依然清楚地記得那一天他看完片后,對我說的第一句話:“你這個我看過了,可以開的!”眼神堅定、果毅,就這一句話,仿佛一劑強心劑,瞬間讓我平靜下來。但之后他跟介紹人講的幾句上海話又讓我不淡定了——我依稀聽到了“化療”二字。
頭皮在剎那間腫脹——之前我對“化療”的全部認知都來源于影視作品——無不悲慘、疼痛、頭發枯落。在電視劇里,每一個化療病人好像都逃不過死路一條。但后來我掌握了大量的資料后,才知道,這是不正確的?!盎煛辈皇恰盀樗蓝馈保∏∠喾?,它是一種“為活而活”的治療方法。作為一種常見的手術輔助療法,它可以緩解病情,延長生存率,為病人爭取到手術機會。令人聞風喪膽的是它的副作用:疼痛、惡心、脫發……但其實,這些個副作用也是“因人而異”的,個體差異性很大——對于這點,我深有體會。
在我得病以后,我常常感嘆命運的無常,生命的脆弱。人與人的差異,恐怕比人與獸的不同更為不同。耳畔經常回蕩著《好了歌》,“正嘆他人命不長,回來就把命來喪”——很多因新冠肺炎而喪命的人,何嘗不是這樣呢。
諸法無常。
熬過了化療。很可惜,它對我的病情幫助不大。
于是,我又開啟了“放療”。
一字之差,很是迥異。人類對于陌生的事物總是充滿了恐懼——對一個突然大病的人更是如此。沒有人能心平氣和地接受自己“一點點病了”,因而,疾病必然是不受歡迎的不速之客。“病來如山倒”,就是這個意思。
“病去如抽絲”,更是惱人。
“放療就是照機器!”我的一個病友說,“一點不用擔心的?!?/p>
“同病相憐”,病友是天然的盟友,聽了他這句話,我好受了一些。
18次放療后,我終于得到了手術指征。茅醫生決定為我開刀。知道自己終于能開刀后,我如釋重負——因為我來找茅醫生的目的就是為了開刀——借他的妙手讓我回春。但真到了開刀前夕,我這心里又七上八下,忐忑不安。我被告知,要做的是一個正中開放式大手術。
“正中開放式大手術”,我理解字面上的每一個意思,但對文字背后的內涵一無所知。患病以后的各種檢查報告也是這樣,我能看懂每一個字,但這些字組合在一起卻讓我越來越迷惑。這就是醫學,又怎會讓一個門外漢,三言兩語就明白呢。
華山醫院感染科主任張文宏曾這樣委婉解釋“說了你也不懂”——“你讀的書和我讀的書不一樣,每一個字面上的意思你都懂,但背后的意思你不懂”——病患面對浩如煙海的醫學時,就宛若河伯之見大海,只能“望洋興嘆”。
所以,我至今不明白,手術臺上茅醫生是怎么對我“開膛破肚”,怎么取出來6.8/3.5的大腫瘤,又是怎么縫合傷口……這一切都在我全麻的狀態下進行了。
只有術后的疤痕提醒我這一切都是真實不虛的。
然而,術后在ICU的那幾天,我還是懵懂無知的,宛若新生。
猶記得,手術日那個早晨,茅醫生顯得很興奮,主動問我:“準備好了嗎?”我還是第一次捕捉到他的情緒。后來,就是手術臺上他操刀了,從早八點到下午兩點……開胸大手術。記得術前,他說我這個是大手術的時候,我還一臉懵逼,不知道含義。后來我問了句:“那會不會留疤啊?”
“你現在最應該關心的是能不能清干凈……”
然后他又很直男地補刀:“你想啊,要是你是小手術的話,去年我就給你切了,干嘛先化療放療呢?”
我竟無言以對。那個晚上,我都在糾結留疤好難看……
手術結束后,我進了ICU。聽到他說“手術很成功,里面東西都清干凈了”他的語調很輕快。
我“嗯”了一聲。他讓我說句話。我說“挺好的”——他聽成了“挺冷的”,給我腳邊蓋了蓋被子。然后讓我輕輕咳一聲~
“好的”!聽我咳了,他放心了。
那個時候,我對他的依賴到達了頂峰。我把生命寄托在了他身上。在ICU的每個日子,我都在盼望著他能來看看我——
這就是“望穿秋水”的感覺。沒想到用在了醫生身上。我后來覺得,這也是病人的“求生欲”,正如落水的人,狠狠地拉住救命稻草一樣。這種感覺很微妙~
ICU里的日子格外冗長而無聊。吃、睡就是最大的正經事。大概待到第三天的時候,5號病床的老太太要推走了——護工干凈利落地收拾好她的行李。聽說可以走了,老太太明顯很興奮,高興地同大家話別。
她的這一番情緒也感染到了我——我也想走,早日離開ICU,這個曾救了我但此刻讓我嫌棄的地方。
我想離開ICU的情緒越漲越高,像冬日里的火苗,蓋不住了。5號老太太推走后,我明顯感受到了自己情緒的暴躁與失落——什么時候輪到我?。浚?/p>
慶幸的是,茅醫生好像聽到了我的召喚,第三天下午,他一聲令下,我出了ICU——ICU在二樓,普通病房在七樓,于我,仿佛是從二重天升到了七重天,怎一個爽字了得。
后來的事情,變得順理成章:拔管、下床、出院。
然而直到今天,ICU還在纏繞著我的夢境——那個地方,到底是天堂呢,還是地獄?病人在這里,是被救贖呢,還是被臨死前繼續摧殘。
或許,這是無解的。這個距離死亡最近的地方,也是人類對抗死亡最倔強的地方——孤注一擲、不計成本。這還是人類與死亡的博弈地,賭注就是生命。贏了,是生機,輸了,就是天意。讓我感到恐懼的是,這個地方的生生不息——舊的病人推出去,新的病人馬上替補進來,幾無空缺。
想到此時眾生,皆苦。我不由感喟誓約“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的地藏菩薩。ICU是最需要佛光普照的地方。更有甚者,有的時候,陽光即是佛光——因為我清楚這種感覺,當我癡纏病榻的時候,我是多么地渴望窗外的陽光啊。